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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12月25号,北京没有下雪的圣诞节。我毕生难以忘记的日子之二。

那天,我和瑶瑶一起到于教授家去作客,师母买了烤鸭,说是要包好吃的白菜饺子请我们吃。于教授住在西城区的某个四合院,院子不算很大,中间种了一颗柿子树,树下有个小石桌,上面放着一盘木制象棋和一个精致的紫砂壶。

饭前,瑶瑶帮着师母张罗,厨房太小,厨艺不精的我很快就被赶了出来,只好躲到树下去看书。

黄昏的光线已经不足,我拧亮挂在树杈上的灯泡,刚打开书页门铃就响了,我起身去开门,发现站在门口的是推着自行车的于

枫,手里拿了一大叠糕点一样的东西。见到我,表情稍有诧异。

“我不进去了,麻烦你帮我把这个给我妈,她爱吃的。”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

“进来坐坐呗。”我反客为主,又加上一句,“你爸出去了,还没回来。”

“不了。”他说,“我还得赶回单位加班。”

“今天过节噢。”我说。

“中国人过什么洋节。”他笑一下,很快推着车离开了。

那时候的于枫已经毕业半年了,去了一家出版社当编辑。他是我们系的高材生,成绩特别好,本来于教授希望他毕业后出国留学或者考研,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死活不肯就是要去上班。父子俩因此闹得很僵,他也从家里搬了出去,住在出版社的集体宿舍里,没事绝不回家。因为这个师母还气得住了院,说起这件事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惜这父子俩都是犟脾气,半年过去了,仍然一幅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谁送来的?”瑶瑶从厨房里出来,看着我手里的糕点问道。

“于枫。”我说,“给师母的。”

“他是知道你在这里吧?”瑶瑶说,“我看他对你,真是煞费苦心。”

“怎么会!”我说,“你想太多了。”

瑶瑶看看厨房里面,压低声音问我:“喂,他到底有没有跟你表白过啊?”

我摇摇头。

“我才不信。”她推我一把,“他都为你留在国内了。”

百口莫辩。

于枫和我算得上是朋友,他在学校的时候是文学社的社长,我们在一起办过很多期校刊什么的,也常常交流一些读书心得和体会。但他毕业以后我们连见面都少,偶尔他会跟我讨论一下他翻译的书,或者是把他喜欢看的书推荐给我,仅此而已。唯有北京申奥失败的第二天,他回学校来找我,带了几本他们出版社新出版的书给我,说是前一晚没睡好,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喝杯咖啡。

我们步行一起经过末名湖,秋天的未名湖美得像一幅画,他忽然问我:“你会不会打水漂?”

我摇摇头。

“我会。”

他说完,就弯腰在路边捡了一颗石子给我表演。他并无运动天赋,动作显得笨拙和可笑,但水漂确实打得漂亮。我问他何时练就这份手艺,他答:“无聊的时候。”

“你会有无聊的时候?”

“你应该知道‘打水漂’是什么意思吧?”他说,“你语文那么好。”

“徒劳无功呗。”我答。

他笑:“申奥失败,你难过不难过?”

“都难过的吧。”我说。

“我是爱国的。”他说,“我这个人,爱很长久,也很专一。”

话题点到而止。这是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从不给旁人压力。再多的心事压在心底,最后也能化作云淡风轻。

这样的男人配得上好的女子,可惜不是我。

“你真不考虑考虑?”瑶瑶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包瓜子,一边嗑一边对我说,“毕竟留京是大事。你要跟他好了,户口就不是问题了。”

“得了,你先搞定你自己吧。”

“罗有军为我魂不附体,今晚还等着我去唱K呢!他说了,毕业我们就结婚。他家房子也归我。”她得意洋洋,瓜子壳恨不得吐到天上。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这个宇宙到底还存不存在?到底是因为有了我才有这个世界,还是有了这个世界,才有我,这是我和你爸爸当年争论最多的话题……”院子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于教授和一个男子,他们谈笑风声,看上去并不陌生。

见有客人,我和瑶瑶连忙起身迎接。

于教授介绍说:“这是齐啸先生,他从台湾来。这是我的两个学生,小安和小孙。”

“我叫瑶瑶。”孙瑶瑶伸手和他相握,“很高兴认识你。”

我只是微笑礼貌点头,他也同样以微笑应对。

只是那笑容,怎么会如此熟悉?

教授吩咐我:“小安去泡点茶,拿我喜欢的龙井来。”

我应声而去,等我泡完茶端出来,发现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的树下看天。

“今年北京的冬天不算冷。”他转身看见我问,“有没有下过雪?”

“有啊。”我说。

“看来我没赶上。”他说,“听教授说您很有文才,常常帮他翻译一些文章,自己还写点东西。”

“他过奖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他。

“我们是在哪里见过吗?”倒是他先忍不住发了问。

“可能是我大众脸,反正很多人都说我和他朋友长得像。”

“才不会。”他说,“你这么漂亮,要和你长得像有难度。”

如果换成别的男生这么说话,我一定会觉得他油嘴滑舌。但是对于他,很奇怪我没有这种感觉。我注意到他的围巾,是我喜欢的那种,质地很好,却不张扬也不花哨。我总觉得,一个肯在围巾和帽子上用功夫的男人,对待生活的态度一定不会也太差。

我脑中有与他有关的电光石火,却无法拼成具体的影像。

于教授走到我们中间来,指着石桌上的棋盘对他说道,“吃完饭陪我下两盘不?”

“你要小心,我这人可输不起。”他笑。

“跟你爸一模一样!对了,你不是想去图书馆查一些资料

吗,小安对北京的图书馆比较熟,可以陪陪你。”

“好的。”我说。

“谢谢您。”他朝我弯腰,客气得让我惶恐。

晚餐的时候,他坐在我旁边。于教授拿了二锅头,要和他小酌。不明状况的他问起于枫为什么不回家吃饭,于教授尴尬地说:“忙呗。”

师母默默地起身端了盘子去厨房乘饺子,于教授吃呛了一口,跑到门边去咳嗽。孙瑶瑶见状赶紧搞气氛,问他:“你们台湾姓齐的是不是很多?”

“这个我还真没研究过。”他说。

“小安最喜欢的人也姓齐,也在台湾。”大嘴巴特性又来,我捅她腰眼也没用。

“是吗?”齐啸看看我,“她说的不会是齐秦吧?”

“哎呀妈,太准确!太聪明!”瑶瑶一拍大腿,夸张地说,“小安可是齐秦的铁杆粉丝,每首歌都会唱,旧专辑各种版本都买,新专辑必须第一个买,有齐秦的杂志必买,演唱会买不到票,贴着体育馆的墙头也得听完!”

“你的广告公司怎么样了?”于教授坐回位子问他。

“开始接单了。”齐啸说,“生意还不错。”

“那你这算是放弃你室内设计的专业了,不觉得可惜吗?”

“也不算放弃,广告里学问很多,光影的美啊,设计上的独特啊,文案的精准啊,对一个产品的推广其实都是很重要的。以前学的还算都用得上。”

原来他是室内设计师,怪不得看上去气质独特。

“91年,我在北京看过一场齐秦的演唱会,我还记得那天下很大的雪。”他突然把话题绕了回来,一边说一边夹了一个饺子吃。

我的心开始莫名地狂跳。

“啊,那场你不也看过?”瑶瑶指着我,“还说有帅哥送你票。”

我转头,正好捕捉到他唇边的笑容!

啊!我想起来了!是他!就是他!那晚送我演唱会票的男人,现在正和我在一张桌子上吃饺子!而他的爸爸,是我老师的旧友。

世间居然有如此巧合之事,简直不敢令人相信。

然而,他只是淡淡地说:“是吧。”

难道是我的记忆欺骗了我?还是他根本就已经把那些对他而言毫不重要的小事抛在脑后?师母端上刚煮好的饺子,教授和他碰杯,他们很快谈论起别的话题,但他们说什么我都已经听不进去了,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希望他想起我的同时好像又不太希望,但我知道我该死的自尊肯定不会去主动提醒他。

我们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

夜里八点,我和瑶瑶走出四合院。她还要去唱K,我则独自走向公车站。我们在巷子口分手,有一条路边的小狗一直跟着我,我很怕狗,于是不自觉地加快了步子。还没走到公交站,身后就有人叫我:“小安。”

我转头,竟是齐啸。

我问:“您不是还要陪于教授下两盘棋?”

“还有一件事更重要。”他说。

“什么?”

“还钱。”他说,“我没记错的话,我还欠您十块钱车费。”

老天,他记得!

“您该不是追上来问我要门票钱的吧?”我故意小肚鸡肠。

“Merry  christmas!”他说,“今晚同事们有聚会,可我怕吵。您有什么好的地方可以推荐我去的吗?”

我哪有!

图书馆?也该早关门了吧。

“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或许我们可以去看场电影。”他建议说,“听说《白发魔女》(2)还不错。当然,如果你有事也可以拒绝我。我一个人去看也没关系。”

“我买票可以吗?”我问他,“这样我们就可以两清了。”

“请问内地的女生都是这么会算账的吗?”

“不,我只是怕你没有人民币。”

他哈哈大笑。

此时,路边正好有出租车经过,他拦下来,拉开车门示意我先上车。我和他一起坐到车上去,趁他不注意我偷偷做了一件特没出息的事,伸出手用力捏了捏我的大腿外侧。

很痛,很好!

电影谈不上好看,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让我有些头晕。但他给我买了爆米花,热可可。还悉心地递上餐巾纸。我们的感觉看上去很像是一对恋人,应该没有人会相信我们不过是第二次偶遇。但

是,这个不重要,电影演什么也都不重要,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只要有他的存在,我就可以把人生过得像电影一样精彩。

不过世事总难料,那晚比我更精彩的,是孙瑶瑶。

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我本来想在电影院门口跟他分手,但他执意要送我到学校门口才肯罢休,我在校门口跳下车,和他约定好周末陪他去图书馆的时间。他坐回车内和我挥手道别,那场景和91年的冬天非常相似,只差一场不解风情的雪。

我心里头怀里一头雀跃的小鹿推开宿舍的门,发现孙瑶瑶的眼睛肿得像一只突眼金鱼。

原来,对爱情胸有成竹的她在美丽的圣诞夜发现罗有军劈腿了英语系大一的小妹妹,两人在KTV的洗手间里热吻被她抓了个正着。回到学校,内心愤愤不平的她拎着一把铁锤,把人家男生宿舍一楼的玻璃砸了个粉碎的同时也把她的爱情砸了个粉碎。

这不,刚从教务处写完检讨书回来。

半夜,孙瑶瑶爬上我的床,在我耳边说:“男人都是狗屎。安然你给我听好了,就算你在大街上真的偶遇齐秦,你也不要相信爱情。不然,你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如果换成往日,我可能会“嗯”一声赶紧附合她。

但是那晚,我实在不愿意背叛我的内心,于是我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说来遗憾,除了我的偶像齐秦,我还没有真正地去爱过一个人,二十多岁的我还不懂爱情为何物,也不曾深谙芳心为爱到底是何滋味。但我一向敏锐的直觉在提醒我,那些该来的已经在来的路上,温柔浪漫,又势不可挡,一定值得我去好好珍惜以及好好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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