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说你喜欢我
谭音越来越觉得,以前那个轻浮多疑让人生厌的大僧侣不知跑哪里去了,她越来越不讨厌他,不讨厌他老是不客气地叫自己“死丫头”,也不讨厌他动不动就弹自己脑门儿,更不讨厌他刚才说的“我喜欢”。
她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她向来不擅长口舌之争,只能望着他傻笑。
“傻笑什么。”
源仲故意板起脸,抬手轻柔地掸掉她头发与肩膀上的积雪。此时撷香林中万籁俱寂,唯有大团大团的雪花落在地上的微妙声韵。他掸了半天,她发上很快又有新的雪片沾上,他解下披风,将她兜头一罩。
“出来穿得太少了,别冻坏你这具娇贵的凡人身体。”
谭音又是一笑,浓厚的雾气从她唇边蔓延开:“我不冷。”
“不冷也不许在这儿站着。”他替她系好披风的带子,“走,一起回去。”
谭音点点头,扭头呼唤还站在林中的另一个“源仲”:“源小仲,回去了。”
源仲手上提着的香料篮子差点扔地上,气急败坏地问:“你、你给他取什么名字?”
谭音笑道:“源小仲啊,你是源大仲。”
源小仲,源大仲……她家大人肯定不是什么清雅之士,看这孩子取的名字就知道了。源仲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再恶狠狠地瞪了无辜的源小仲一眼:“一个机关人还取什么名字。”
源小仲被他瞪得花容失色,躲在谭音背后瑟瑟发抖,哽咽道:“主人,他是不是讨厌我?”
谭音安抚地拍拍它的肩膀:“不会,他刚才说很喜欢你。”
源仲一看它露出那种表情就觉得胸口闷得慌,他虽不敢自负为威猛之士,可也绝不至于露出这种娘们儿一样的表情,偏偏这机关人还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此恨实在难消。
他走过去一把提起源小仲的领口,冷声道:“你是不是男人?”
源小仲双手乱摇,急道:“我、我是个机关人!息怒息怒!”
源仲皱起眉头:“再让我看到你这样娘娘腔,就把你拆了!”
他转头,见谭音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故意的吧?”
谭音急忙摇头:“没有啊!你不是问我能不能做个和真人一样的机关人吗?他、他难道和你不一样?”
也就是说在她心里,他就是这娘娘腔的没用东西?
源仲无语望苍天,苍天没有看他,只落下大团大团的雪花,晃花他的眼。
袖子被人轻轻拉住,谭音担忧地看着他,虽然没说话,但他懂她的意思。
他心底当然是欢喜的,只是,只是他如果不找点别的话题打岔,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愚蠢笨拙的男人,他低下头苦笑。
“走吧,回去再说。”
源仲挽着她的胳膊,渐渐下滑,最后握住她冰冷的手,起初还小心翼翼不敢紧握,怕她发觉什么然后飞快甩开他,可她好像完全没发觉,只顾着扭头跟源小仲说话。很明显,她大约也是第一次做出这样的机关人,感觉新鲜得很。
他慢慢收紧手指,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像是一个做贼的第一次得逞似的,紧张担忧窃喜诸般情绪皆有,一时间花非花,雾非雾,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又欢喜又难过,患得患失,是不是世间所有人都要走过这一步?
回到小楼,源小仲主动去烧水煮茶了,谭音坐在炭炉前暖手,她现在是凡人的身体,热了会流汗,冷了就发抖,确实挺麻烦。
门窗都关得很严,有缝隙处全部封上了棉条,小客厅里又暖又香,有狐一族不愧是喜爱制香的部族,连烧的炭也是香的,而且炭块都制成五瓣梅花或九瓣莲花的式样,十分精巧。
谭音用钳子夹起一块左右看,忽听源仲问道:“为什么把机关人做成我的模样?”
她自己也搞不懂这个问题的答案,又冷不防被他问到,手里的钳子握不住,炭块掉回了炭炉里。她低头把钳子拿在手里玩来玩去,嗫嚅半天,才低声道:“我不知道……做好了就这样了。”
门帘被人掀开,源小仲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端着茶杯茶壶给他们斟茶,紧跟着像怕打扰他们似的,用托盘捂着脸跑了出去。
源仲又是气又想笑,最后故意冷声道:“把我做成这个样子,你就开心了。”
谭音很迷惘:“他不是和你一样吗?”
“长得是一样。”他叹一口气,“可性子完全不同,你太不了解男人了。”
谭音低声道:“他会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其实我完全无法控制,他和我做的那些木头人不一样……我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机关人。”
“也是最后一次。”源仲接过她的话,不容置疑地再说一遍,“最后一次,不许做别人的。”
谭音茫然抬头看他,他脸上的表情她没见过,又希冀,又想隐藏,带着一丝痛楚,然而眼底又是喜悦的,像藏了一朵颤巍巍的小花苞。
她情不自禁点了点头,他眼里那朵花儿一下子就盛开了,他小心翼翼垂下眼睑,护着它不给人看到似的,半晌,又带着点得意张狂的玩笑语气开口道:“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才会把机关人做成我的模样吧?”
她想摇头,可是脖子执拗地不肯动一下,憋了半天,只好垂下脑袋,一声不吭。
小客厅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里,谭音觉着自己该离开,去二楼她的那个乱糟糟的屋子里蹲着,再做点什么别的东西转移一下注意力,可她又舍不得走,炭火烤得她浑身暖洋洋的,脑子里都暖洋洋的。
过了好久,也可能只过了一会儿,她有些心不在焉,忽听源仲说道:“等雪停了,咱们去外面大些的城镇逛逛,我要买些东西。”
记得他曾说过,离开了方外山,想要游山玩水来着,结果他们在这个小洞天里住了好几个月,看上去他没有半点想离开的意思。这样也好,远离尘世,远离被韩女蛊惑的那些战鬼,他就这样安安静静活到老死……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让谭音忽然感到一阵不舒服,那个快被她遗忘的最终目的大喇喇地跳出来。她都快忘了,她陪着他,是为了等着他死。她发觉自己很不情愿去深想这个问题。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他不知道,她不说,仙人的一辈子不过数千年,陪着他一辈子……有什么不可以呢?
她甘愿做这几千年的凡人小工匠,夏天流汗,冬天发抖,每天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就在这幽静的洞天里,他的一辈子,只有他们两个。
她不光是为了泰和才愿意这样做,所以,没有什么不对。
没有什么不对。
门帘又被人掀起,源小仲端着贤良的脸,慈祥和蔼地给他们送来了两碗热汤。不知用什么东西做的,浓汤是淡红色的,闻起来甜丝丝,还带着一丝清醇的酒气。
谭音舀了一勺送入嘴里,甜糯滑软,芬芳浓郁,滋味实在妙不可言,她自己都惊呆了:“源小仲,你做的东西这么好吃。”
源小仲扭着衣带含笑低声道:“你们喜欢就好。”
说罢他含羞望了一眼谭音,再含羞瞥一眼脸色铁青的源仲,慈爱地说:“你们、你们要好好相处啊……”然后捂着脸又跑了。
源仲忽然觉得他再也不想在这个洞天待下去了,不然他怕自己将这个恶心的机关人拆掉。他要立即、马上、此时此刻就出去逛逛。
这场搓绵扯絮般的大雪下了四五天才停,四五天里,源仲几乎从早到晚都将自己关在卧房里不出来,不知道究竟在搞什么东西,有时候谭音去找他,便听见屋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隔好久他才来开门,还只把门开一个缝,不给她偷看屋里的场景。
说好了雪停出去买东西,他又拖了好几天,才不甘不愿地牵着极乐鸟带着谭音离开洞天,而且他也不知几天没睡觉了,发髻松了一绺,挂在耳朵旁,下巴上甚至还有没刮干净的胡茬。
谭音甚少见他这种邋遢模样,平日他就算怎么胡闹,衣服和头发都一定是整整齐齐的,有狐一族是个爱美的部族。
源仲取了张毛毯将她浑身一裹,扔猪崽似的把她扔到极乐鸟背上,然后自己也跳上鸟背坐在她身后。吹了声口哨,极乐鸟拍着翅膀缓缓飞高。
他似乎在凝神想事情,下巴抵在她头顶,修长的手指将极乐鸟背上的毛一片片揪下来玩,揪得这只鸟发出不满的尖叫。
谭音被紧紧裹在毛毯里,不要说冷,这会儿热得都快出汗,她艰难地动了一下,开口道:“你是在做机关人吗?遇到什么难题了?我可以教你。”
源仲“哼”了一声:“不要你教。”
“你没学过,也没有传承手艺,才几个月没办法做出来的。”
“安静点。”
谭音本来只是猜测,这会儿反而有八成确信他真的是在做机关人了,她一时好奇,急忙问:“你真的在做机关人?想做什么样的?”
源仲叹了一口气,把她的脑袋摆正:“再不安静,我就把你丢下去了。”
这只狐狸的脾气总这么坏,谭音只好闭嘴。所幸城镇不远,极乐鸟飞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落在一处城门前。与那些小镇不同,此处即便是仙妖们,也须得步行过城门关卡,出入如此严格,应当是琼国的王都归虚。
听说近几年琼国一直在闹起义,以前还有个骠骑将军镇守嘉平关,后来那将军不知为何失踪了,农民兵节节逼近,搞得归虚城也是人心惶惶,远远地便见朱红色的皇宫围墙,几乎是五步一兵,十步一设岗,稍微有些闲杂人等靠近,便会立即被驱赶。
谭音骑在极乐鸟背上,望着那朱红色的围墙,忽然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似乎来过这个地方,可又想不起具体是怎么回事。
恍惚间,只觉源仲将极乐鸟拴在一间店铺门口,她急忙回头,见他闪身进了店铺,她赶紧追进去,源仲回头瞪了她一眼:“乖乖在门口等我,不许跟着。”
“哦……”
谭音只好停下脚步,随意打量店内的货物,大多是些手艺做的东西,香樟木的面具、盛香粉的精致小木盒、手工做的小铜人之类,最显眼的是放在店铺正中水晶柜子里的一只瓷盆,约莫有五寸多高,瓷盆是淡淡的天青色,盆内画着十分精致的莲叶莲花,栩栩如生,画艺十分高超。
见她盯着那只瓷盆看,老板有心要做生意,笑眯眯地过来说道:“姑娘,这瓷盆来历不简单啊。”
谭音显然不懂与商家如何打交道,一下子就上钩了:“怎么不简单?”
老板神秘一笑:“你听说过公子齐吗?”
公子齐是非常有名的画师,而且最重要的,他是个仙人,传闻其人风流倜傥,俊美非凡,早年便有各种风流名声,走到哪儿,哪儿的女人就春心乱动。老板坚定地相信,不会有年轻姑娘没听说过公子齐的大名。
奈何眼前的姑娘一脸茫然地摇头,道:“没听过。”
老板顿时不晓得后面的话要怎么接,傻在当场。
“这瓷盆应当不仅仅是画工高超那么简单。”谭音望着瓷盆侃侃而谈,反客为主,“老板,能把它取出来,再倒些水进去吗?”
其实老板本来想借着聊公子齐,再顺便将瓷盆的神秘之处透露出来,谁知这姑娘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脸色怪异地将瓷盆从水晶柜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倒了半壶冷水进去,只见那盆底的莲叶瞬间像活了一样,色泽变得十分鲜艳,粉色的莲花更是摇曳生姿。更奇特的是,随着清水注入,莲叶中钻出数尾橘红色小鲤鱼,居然能游动,绕着莲花莲叶打转嬉戏,神乎其技。
老板见谭音看得津津有味,又自得起来:“如何?是不是不简单?单这一手画工便艳绝天下,更何况注水后还有这等奇观。姑娘,这可是镇店之宝,你如诚心想要,价格好商量……”
谭音不等他说完,便笑道:“你把冷水倒了,再灌入热水试试。”
老板从未想过灌入冷热水还有什么不同景象,他见谭音似乎很懂的样子,倒也不敢怠慢,立即烧了一壶开水,再度灌入瓷盆。只得一瞬,便见瓷盆上所有的莲叶都消失不见,盆内千万朵莲花重重叠叠,橘红色鲤鱼变成了银色的小鱼,在盆内欢快地游动。
老板自己都看呆了,谭音笑吟吟地摸了摸这只瓷盆,那个叫公子齐的人很有趣,将仙法灌注在画中,引出这许多变化,想来一定是个匠心独特的人。
“你假如往里面灌酒,出来的景象还有不同。”谭音捧着瓷盆有些舍不得放手,忽然问,“多少钱?”
终于谈到正事了,老板松了口气,继续朝她神秘地笑:“三千两……”
谭音吓一跳,这么贵?结果老板接下来的两个字让她彻底沉默。
“黄金。”
三千两黄金,有必要这么贵吗?
谭音想了想,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好运镜,一只鉴伪镜,说了下用途,再递过去:“能用这两个东西换吗?”
老板见那两只小镜片做工古朴,一点也没有精美绝伦之感,就算再怎么好用,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连连摇头:“不值,不值。姑娘,你这个是实用品,公子齐的画是皇族豪富喜爱的收藏品,这两种东西,不是一个档次的。”
其实她还有几枚玲珑屋,但玲珑屋即便是在她活着的上古时代,也可以卖到数万黄金,换个瓷盆未免太亏。
谭音沉吟半晌,忽听源仲的声音突然响起:“三千两黄金,要了。”
她愕然抬头,却见他从店铺后门走过来,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拿,也不知方才跑去买什么了。
源仲从怀里取出一只不小的丝囊递过去,老板打开一看,差点被里面的珠光宝气晃花眼,满满一袋明珠啊!个个龙眼大小,光华璀璨。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何曾见过这么漂亮的明珠,险些要晕过去。
突然店外又有一人笑道:“他出了三千两黄金,我便出四千两。老板,还是卖给我吧。”
源仲一听这声音眼睛便一亮,果然见外面施施然走进一位紫衣公子,清雅高洁,风华绝代,正是棠华。他身后依旧跟着婉秋、兰萱两名绝色侍女,一进来便觉店铺满目生辉,将那满袋明珠的光华都给掩盖了。
棠华看了源仲一眼,面无表情抛给老板一只更大的丝囊,老板忙不迭打开,只见里面满满一袋小指甲盖大小的莹润珍珠,还有两只黄金打造的芍药,做工极其精美。这老板向来只能做成一些小生意,何曾想过今天一连上门两个大主顾,又是明珠又是珍珠又是金花,他膝盖都软了,奈何棠华出价确实比源仲高,他无助地望向源仲,一个字也不敢说。
“到处都能遇见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暗恋我,所以一直悄悄跟着?”源仲不正经地过去攀上棠华的肩膀,笑得贼兮兮。
棠华将他推开,皱眉道:“孽缘而已。废话不多说,婉秋喜欢这瓷盆,前日就看中了,过几天是她生辰,我要买了送她,你莫跟我抢。”
源仲笑道:“但我可爱的小侍女也看中了,过几日也是她生辰,我也打算买了送她呢。”
棠华回头瞥了一眼谭音,皱了皱眉头,似乎很不喜欢她。
源仲不说话,只看着谭音,她摇头:“我不是很想要,只是觉得有趣。棠华公子要,便给他吧。”
源仲叹道:“还是我家的侍女懂事些。”
棠华取了瓷盆,反手递给婉秋,这侍女乖巧地接过来,先谢了她家公子爷,再过来笑眯眯地谢源仲:“大僧侣殿下,谢谢您割爱。”
源仲摆了摆手,一反常态没有与她说笑。忽见方才那店铺老板跑过来,满脸堆笑看着谭音:“姑娘,你方才那两面镜子,能卖给我吗?”
这孩子果真是靠手艺吃饭,走到哪儿都能做生意,随便出来买点东西,她也能赚个几十两。此等敛财手段,实在叫人嫉妒。
源仲抬手轻轻在她头顶上敲了两下,见棠华他们还在店内徘徊,他便道:“我走了,你一路从兖都追到归虚,辛苦了,要不要去我那里喝杯茶?”
棠华脸色微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源仲笑道:“我可不信世上有这么多巧合,在兖都遇见一次也罢,归虚还能再见一次。棠华啊棠华,丁戌派你跟着我,你何必装傻。”
棠华脸色铁青,突然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将他拽出店铺,直拖到一条暗巷里,才低声道:“你这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老子吃饱了撑的跟着你,你跟丁戌有什么瓜葛,别扯上我!”
源仲笑了:“不是便不是,发什么火?看看,脸都变形了,叫方外山那些小侍女来看看,她们心目中风华绝代的棠华大人如今倒像一只被烧了屁股的猴子。”
棠华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过我确实有找你的打算。”
“何事?”
“兖都战鬼一事。”
源仲怔了一下:“哦?你们都知道了?”
棠华神情严肃:“闹那么大,纵然天神现世也总有有心人。如今丁戌也知道了,只怕依旧要派人前来寻你,战鬼也未必会放过你,你自己小心。”
源仲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不料迎面见婉秋红着脸走过来,望着他微笑行礼:“大僧侣殿下。”
他不甚正经地笑语:“婉秋姐姐,多日不见,你更漂亮了。”
婉秋柔声道:“多谢大僧侣殿下割爱,婉秋无以为报,唯有请您吃一顿酒饭,万勿推辞。”
源仲看看她,再看看后面的棠华,棠华摊开手,一脸无奈。他身边这两个绝色侍女,与其说是侍女,倒不如说是被他宠坏的大小姐。棠华向来好脾气,这些年跟过他的侍女个个都被宠得鼻孔朝天,婉秋还算温柔的。
他转了转眼珠,笑道:“我住得离这里不远,既然在这里遇见,也是有缘,不如去我那里做客,婉秋姐姐亲自下厨做两道小菜,让我也享受下口福,如何?”
此人有自己开辟的洞天一事他们都知道,但他向来行踪诡秘,族里竟没人知道他将洞天开辟在何处。如今他亲口邀请,棠华岂有拒绝的道理,便心情甚好地答应了。
源仲跃上极乐鸟背,将谭音拉上来坐在自己身前。忽然,他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回去后将那个机关人关房间里,别让他出来。”
“为什么?”谭音难得郁闷,难道源小仲有那么见不得人?
源仲耳朵都红了,憋了半天,才低声道:“你送我的,我……不想让别人见到。”
谭音闷头想了半天,他话里的意思她似懂非懂,莫名其妙地,她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回头朝他露齿一笑,想说点什么,却又拙于表达,被他轻轻敲了一路的脑门子。
其实那个小洞天变化很大,谭音住进来后,不但做了引湖水灌溉药田的大型机关,还做了引水入楼的机关。虽说到了冬天那供水的青铜管会冻住,可怎么说也比从前方便许多。
棠华身为仙人倒还能勉强维持镇定,他身后那两个侍女见着扫雪的木头人简直又叫又跳,冲上去一顿搓揉,半点绝色美人的气质都没了,惹得棠华一个劲摇头:“没一个像样子!疯疯癫癫,两个疯丫头。”
待听闻这些机关都是出自谭音之手,婉秋、兰萱两个侍女索性拉着她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可怜谭音这个拙于口舌的,在她们的莺声婉转下,她连句利索的话都没能说完。
棠华道:“我听闻上古时代有偃师的传说,莫非这个姬谭音是偃师传承?”
源仲不愿与他多谈谭音的事,随口应付过去:“谁知道呢。”
棠华笑道:“如果我没记错,姬谭音是沅城人士,父母双亡,家里是卖油的,并不像偃师传人啊。”
源仲笑而不语,将众人请入小楼。谭音记着他的话,先上楼将源小仲安顿好,下来的时候,便见兰萱将青铜鼎打开,往里面加了一块新香饼,点燃后味道十分清冽淡雅,与往日源仲所用的香料味道截然不同。
棠华道:“你所用的‘枯木逢春’香虽好,但还是略甜,我先前制了一味新香料,曰‘料峭’,你品品看如何。”
说话间婉秋奉上茶水,其色老红,叶片大而圆,闻之奇香无比,更有一股暖意直溢胸腹。
棠华又道:“这是前几日芜江龙王送来的江底水草,炒制后做成茶饼,名为‘黯然销魂’。名字虽怪,味道却好,你也尝尝,喜欢的话,我这里还有几块,送你些。”
源仲苦笑:“你一来,又是点香,又是送茶,倒叫我这个主人无所适从。”
婉秋捂嘴“嘻嘻”笑:“我家公子就爱这些香啊茶啊的清雅东西,见人便卖弄,您老担待些。”
谭音低头喝了一口茶,只觉满口馨香,更绝的是,此茶配合香鼎中所燃的料峭香饼交织在一处,在鼻端缓缓融合蔓延,竟令人霎时耳聪目明,精神为之一振。
她正要再喝一口,忽觉方才胸臆间令人畅快的清爽瞬间消失,变成了难以忍受的窒闷。她皱了皱眉头,脸色骤然一变,身体像脱离控制一样,直直朝地上摔去,茶杯连着茶水洒了一地。
怎么搞的?她……身体不能动了?谭音心中骇然,她神智清醒,却无法控制身体,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又是一声茶杯摔在地上的碎裂声,源仲浑身颤抖扶着椅子,急道:“棠华……你下了药?”
一言未了,婉秋与兰萱两名侍女快若闪电般将棠华护在身后,步步后退,一直退到大门处,方才停下。很明显,这两名侍女经过极其严格的训练,虽为凡人,动作却十分利落。
源仲脸色苍白,他看上去明显是苦苦支撑,不让自己被药力打倒。
棠华神色淡然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开口:“你太任性了,拥有我族至宝却不听从调令。丁戌倒是好心放你走,我却看不惯。自小你就被僧侣辛卯与丁戌长老保护得极好,即便面对族人也从不露出真容,甚至连名字也不肯透露。哼,丁戌也知道你得罪了不少人,怕你被人咒杀吗?不过,源仲,我翻遍所有机密记录,终于知道了你的名字。”
源仲勉强想要撑起自己的身体,最后却又颓然摔下去,他喘息粗重,似是竭力与药力相抗,声音也微微发抖:“我实在想不到,自己的族人也会对我下手。你有这么恨我?”
棠华与他一起被丁戌长老带大,丁戌为人刻薄多疑,他带出来的族人也大多跟他一个性子,唯独棠华是个例外。他脾气好,好到身边那么多侍女个个被他宠得无法无天,犯了什么事找他,他也只有苦笑,连一句重话也不肯说;好到方外山所有族人都因源仲的古怪脾气不肯接近,唯有他还能与源仲有些来往,虽然每次都被气得够呛,却不记仇。
这样的棠华,即便将他今天下药的事说给方外山所有族人听,也不会有人相信,即便是源仲自己,也不愿相信。
棠华摇摇头,明显不欲与他多说,他向婉秋使了一个眼色,她立即会意。
婉秋是棠华近年来身边最为得意的侍女,平时如同大家闺秀般温文尔雅,即便是侍女,也时常穿着宽袖长裙。此刻她上前两步,从宽大的长袖中缓缓抽出一把短刀,刀身如秋水般澄澈,又似碎冰般寒意刺骨。
她一步步走向谭音,目标竟不是源仲。
源仲突然道:“怎么,你要对付的人不是我?”
棠华面沉如水,低声道:“将这女人杀了!她留在此人身边终是个祸患!”
谭音眼睁睁地看着婉秋走向自己,她的神识没有受损,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放出神力也毫无作用,横亘在胸臆间那团令人窒息的感觉她并不是特别陌生,但此时此刻情急之下却想不起那是什么。
不过眨眼工夫,婉秋走到她面前,绝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准她的背心便一刀刺下——快,狠,准,毫不留情。
“叮”的一声,她的短刀撞在一层薄薄的金色结界上,险些被弹飞出去,一道金光呼啸而过,将她手里的短刀强行夺下。婉秋脸色微变,不敢与那道金光相抗,一个箭步迅速退了数尺,按兵不动。
金光落地,现出源仲的身形,他动动胳膊动动腿,仿佛没事人似的,方才那副颓靡的样子不知去哪儿了。在棠华惊疑的目光下他微微一笑,眼神转冷:“你的料峭香与黯然销魂茶很新奇,谢谢你了。不过棠华,你莫忘了,我做了三个甲子的大僧侣,倘若没有半分警惕,岂能活到现在。”
他素来非自己制的香不用,非亲手泡的茶不喝,棠华一来洞天便坏了他两个规矩。他请他们来做客,本就存了一丝警惕之心,又怎会轻易上当。只是没想到他这香与茶水混合在一处的效果那么大,谭音居然也能被放倒。
棠华森然道:“我也早知你没这么好对付……”
源仲抬手阻止棠华说下去,他直直看着棠华,低声道:“棠华,你我相识数个甲子,今日之事,为何?”
有狐一族并非战鬼那样争强好斗,这本就不是个善战的部族,族人喜爱制香,喜爱酿酒,是个再清雅逍遥不过的部族。棠华看不惯他将姬谭音放在身边,出于他左手是至宝的考虑,可以理解,但他会货真价实地出手伤人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他应当也清楚,真要动手,十个棠华也不会是他源仲的对手。
棠华没有说话,他抬手,指向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姬谭音。
兰萱自他身前忽然有所动作,从袖中抽出两柄短短的匕首,竟不知是什么遗落的神器,从她袖中一出来,尚未出鞘,便带出一阵近乎疯狂的杀戮声。
源仲一听那声音,脸色终于有了微妙的变化。
传闻香取山的山主喜爱收集各类异宝奇珍,这一双匕首他曾在香取山的仙花仙酒大会上见识过,传闻是可以弑神的利器,应当是当年神魔大战中被魔物们遗落的兵器,竟不知棠华是怎么把它们弄到手的。
兰萱出手极快,一柄匕首瞬间脱手而出,撞在那层结界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层结界便似气泡般碎裂开,紧跟着又是第二柄,朝动弹不得的谭音的背心直直插去。
谁知匕首又撞上一层结界,结界碎裂的同时,那柄匕首也被弹落在地。源仲化作一道金光,将谭音拦腰抱起扛在肩上,紧跟着又是一道金光,转瞬落在兰萱身后。无论她身手怎样敏捷,终究是凡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被源仲一掌劈在颈侧,翻身晕死过去。
棠华正要动,忽觉身前一阵刺骨寒意。源仲左手的黑丝手套不知何时脱下了,他那只被天神眷顾的暗红色左手掌心红光隐隐,正抵在自己喉前三寸处。
“我实在想不到,有一天会对自己的族人露出左手。”源仲皱着眉头,大有厌恶之色,“你的目标是姬谭音?给我个理由。”
棠华并不紧张,声音淡漠:“她来历古怪,目的不明,如同藏在沙里的刀,如此隐患,非杀不可。你不杀我,终有一天我会杀了她。”
源仲露出一个古怪的笑:“你打不过我……不,你根本不会打架。棠华,话不要说得太满。”
棠华也笑了:“我知道,你不会杀自己族人,你见到子非死了都受不了,更何况亲手杀我。源仲,你比我想得还有良心。”
他忽然一把抓住源仲的左臂,厉声道:“婉秋!”
婉秋早已动了,先前落在地上的那两柄匕首不知何时被她执在手中,动作如鬼魅般刺向谭音,谁知匕首又撞在结界上,再刺,还是结界。
源仲冷道:“我在,没有人能动她。”
棠华点了点头:“不动她,那就动你。”
婉秋手中的匕首忽然转向,狠毒异常地劈向源仲被拉住的左臂——他们的目标竟然与战鬼一样,是他的左臂!源仲一脚踢开棠华,身体化作金光,眨眼便落在小楼外,神色古怪。
“你疯了。”他带着一丝惊愕望着棠华,他的左臂一阵刺痛,婉秋手中那柄匕首虽然未曾接触皮肉,但毕竟是弑神的魔器,竟将他的左臂劈开一道深长的血口。
棠华缓缓从小楼中出来,定定地看着他,忽然,他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个礼,再抬头时,目中竟然泪光莹然。
“定!”他低喝一声,雪地上忽然伸出无数青黑的粗大藤蔓,将源仲与谭音捆了个结结实实。婉秋挥舞着那双魔器劈来,源仲唯有架起结界相抗,他神色古怪到了极点,回头盯着棠华,却见他不说话,盘腿坐在雪地上,双目紧闭,两行泪水从他莹润如玉的脸上潸然而下。
“上天神有感,吾族殚精竭力……”一行行晦涩古朴的祷文从棠华嘴里缓缓吐出,源仲竟不知这会儿该笑还是该哭,棠华要杀他!要斩下他的左手!棠华居然在这个时候流着泪念祭天祷文!
婉秋仿佛不知道疲倦似的,一刀接一刀劈来,源仲浑身被咒术捆牢,动也不能动,不由得心中厌烦,突然大喝一声:“开!”
捆在他身上的粗硬藤蔓瞬间散开,他化作一道金光,先劈晕了婉秋,正打算继续将棠华也劈晕,忽听洞天生门处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巨响,他脸色登时剧变——这是有人在试图用蛮力打破他的洞天强行闯入!
“看来我还是没法完成这个上命。”棠华突然开口,慢慢站了起来,还斯文地掸掸衣衫上的残雪,他抬起头,面上泪痕犹存,神色却已恢复漠然,“我走了,想必战鬼很快便要攻进来。两族宿怨,纵然为同一个上命,我却也不愿见他们,更不愿见你死在他们手里。”
他居然将战鬼引来?还居然这么平淡!源仲怒极反笑:“我竟不知你与战鬼一族勾结上了!”
棠华面不改色,长袖一拂,身体渐渐变作半透明,这是他独有的风遁之术。
“天神在上……”他垂下头,一行泪洒落,消失在源仲眼前。
今日发生的事,虽然他早有警惕,但也没想到会匪夷所思到这等地步。棠华是什么人?有狐一族地位高贵的大公子!他居然与战鬼族勾结,与他们一起觊觎他的左手吗?
源仲心中又是愤怒又是不解。
身上数道伤口一阵阵抽痛,纵然放出结界,婉秋手里的魔器到底还是将他割伤,所幸伤势不重。
生门处的声响越来越大,源仲抱着谭音飞速进屋,低头查看她的情况,见她呼吸面色均如常,两只眼睛也颇有神,只是不能动。他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声道:“没事,闭上眼,就当睡一觉。”
他将青铜鼎里燃烧的料峭香扑灭,冷不防源小仲满脸惊惶地从楼上跑下,花容失色地叫:“好大的声响!出什么事了?”
源仲冷着脸将谭音递给他:“看好她,抱着,死了也要保护她!”
源小仲茫然地接过谭音,忍不住分辩:“我是机关人,不会死,只会被打烂。”
源仲懒得与它斗嘴,目光冰冷地瞪了它一下,源小仲立即乖觉地把谭音抱上楼,讨好地笑道:“你放心,被打烂了我也会护好主人的!”
源仲长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走出小楼,但见远方青山峦峦之处黑云密布,那是生门即将被打破的迹象,一旦生门被破,战鬼们闯入洞天不过是顷刻间的事。
他盘腿坐在门前的雪地上,默念咒文。一道巨大的闪烁金光的结界连着他的身体将小楼也笼罩在内,少不得,今天又要大开杀戒了。
谭音只觉被源小仲连抱带拖地给拖上了楼。这机关人满脸又紧张又兴奋的表情,做贼似的把房门反锁上,再把窗户留道小小缝隙,它趴在窗前朝外偷窥。
她想说话,可是身体不受控制,想放出神识,可神力却无法用,万幸胸口那团窒闷的感觉渐渐开始消失,抽丝剥茧般缓缓现出害她失去知觉的罪魁祸首——一滴芝麻粒大小的神水晶,想必是混在了茶水中,被她一时不察吃了下去。
谭音竭力控制身体,试图摆脱那一粒神水晶的桎梏,她不能躺在这里无所事事,洞天生门即将被破,源仲要一个人面对那么多战鬼,假如他们再用神水晶封住他的左手……这结果她想也不愿想,双手微微发抖,想要动上一下,却难如登天。
像是察觉到她的颤抖,源小仲跑到床边,殷勤地问道:“主人,你有什么吩咐?”
谭音张不开嘴,只有死死瞪着他,盼望他理解她的意思,给她提一壶茶水过来。
源小仲见她目光很是杀气腾腾,不由退了一步,捂住胸口骇然道:“主人!你怎么了?”
我要水!她拼命用目光传递这个要求。
“你冷吗?”他赶紧用被子把她裹个结实。
要水!她眼珠子都快瞪酸了。
“还是冷?”他体贴地再加一层被子。
水!谭音快绝望了。
源小仲含羞带怯地扭着衣带垂下头:“我知道你冷,可是、可是人家只是个机关人,没办法上床替你暖床……”
谭音突然能理解源仲每次见到它就一脸要吐血的表情了,她现在就很想吐血,非常想。
“水……”她突然艰难地发出干涩的声音,只这一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力气似的,瘫在床上喘息粗重。
源小仲急匆匆地给她提了一茶壶水,倒在杯子里喂她慢慢喝了一杯,谭音缓缓舒了一口气,身体里的那粒神水晶她没办法处理,只能喝下大量的水暂时压制它的作用。
“还要……”她艰难地又说一句。
直到喝完三壶水,谭音才艰难地动了动身体,手脚勉强可以动,却没法站起来。
源小仲充满敬畏地望着她圆滚滚的肚皮,一个字也没敢说。
谭音闭上眼,一丝一缕地艰难调动神力,窗外雷鸣般的撞击生门的声音消失了,想必战鬼们都已闯入洞天。她心中焦急,低声问:“源小仲,外面的情况怎样?”
源小仲凑到窗边凝神看了一会儿,忽然急道:“哎呀!好多气势汹汹的人朝这边冲过来!我数数啊,一,二,三……好像有十几个。停下了,在和源大仲说话,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源大仲在笑,他居然在笑!”
谭音叹了一口气,她错了,她不该让源小仲做这么困难的事。
“你过来。”她叫它,“把我扶起来。”
吩咐源小仲把她摆成盘腿而坐的姿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尽全力调动所有可以调动的神力,将源小仲叽叽呱呱的聒噪声抛在脑后。她要尽快下去,她要保护源仲。
洞天生门终于被破开,雷鸣般的巨响骤然消失,残留的是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洞天中一切生灵都畏惧地躲藏起来,湖里的老鼋也深深地潜入水底淤泥中,不敢泄露半丝灵气。洞天被破,对开辟洞天的仙人来说不亚于被重击,每个洞天都有个生门,供人出入,倘若强行被破,这个洞天便再也不能用了。若不是棠华进入洞天留下痕迹,想必战鬼们也不会这么快找到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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