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鱼死网破


天空阴云密布,警备司令部门廊下,彩色的流光依次闪烁。大厅内金碧辉煌,围绕舞池中央环绕着蒙着白单的小桌,西装革履的乐队检查着各自的乐器,一场盛大的舞会即将拉开帷幕。麻苏苏缓步穿行在来往的人流里,目光四下扫视,与远处的金青遥遥相对,又各自别开了。

原本麻苏苏是没有资格进入舞会现场的,纵使有金青领路也不行,把守大门的苏联战士只允许文工团的成员进入司令部。可麻苏苏兵行险着,让金青从司令部里喊来了袁飞燕,笑里藏刀地与她谈起了她的父亲,着重强调了自己与他既为亲戚又为“同志”的关系。一语双关的咬字令袁飞燕不寒而栗,随即又按下了惊慌,替麻苏苏打通了关节,领着她进入了会场。

麻苏苏在舞池边悠然漫步,看见了不远处的袁飞燕,缓缓走上前去。袁飞燕冷眼看着她,见四下无人留意,压低了声音问:“你把我爸怎么样了?”

麻苏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怎么样,取决于你今天晚上的表现。”

“你无耻!”袁飞燕涨红了脸。

“你不用诅咒我。”麻苏苏不动声色地朝错身走过的宾客礼貌点头,“你一定要替你爸想想,要是因为你,你爸丢了性命,你这一辈子都活得不会安宁。”

“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袁飞燕咬牙切齿道。

“不,你错了,我们是在革命。”麻苏苏淡淡地笑着,“飞燕哪,我希望你能继承你父亲的革命意志,成为一名光荣的革命后来人。”

“我不会跟你们同流合污!”袁飞燕愤然怒喝,疾步离开了麻苏苏。她的笑容令袁飞燕感到不安,平静中自有暗流涌动,有如恶魔的低语。

傅家庄无奈地仰头看天。天色阴沉,乌云低垂,闪烁的霓虹灯照亮了一动不动的吉普,后轮的车胎有气无力地瘪了下去。他的车爆胎了,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头顶的雷声一声比一声响亮,二人别无选择,只得步行前往司令部。可是没走出几步,高大霞脚下的高跟鞋已然磨得脚背生疼了。她不由感叹自己真是老了,早些年在哈尔滨,她可是能穿着高跟鞋行走带风面不改色的。不过对此傅家庄有不同的评价,他至今犹记自己在哈尔滨街头与高大霞的相遇,那时的高大霞气喘吁吁地立身在人来人往的中央大街上,鞋跟插进了地砖缝里,满脸的狼狈之色。这是当时想来都会让人不由掩面害羞的糗事,如今却可以大笑着与身边的人分享了。

尽管当年的意气风发如今已然成了过往,可高大霞向来是个不服老的女人。既然穿着高跟鞋行走不便,她便以一个颇为豪迈的姿势掀起了裙摆,毫不犹豫地拖下了高跟鞋,回身朝着傅家庄神秘一笑,迈开步子在夜幕下飞奔起来。

“要了命了。”傅家庄无奈地苦笑,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街头闪烁着彩色的流光,高大霞的身影如燕般轻盈,小跑着越过一道又一道光斑,恍如林间精灵。傅家庄心底不由微微一动。那个场景即是在多年以后也会不时在他眼前浮现,天地昏沉,惊雷四起,赤着脚的高大霞穿行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长长的裙摆在风中翻飞,仿佛她行经之处,金色的阳光随之挥洒。

指挥在金色的吊灯下挥了挥手杖,柴可夫斯基的《波兰舞曲》奏响。随着舒缓的音乐,四周的年轻人们三三两两步入舞池。安德烈和玛丝洛娃翩翩起舞,眼底满是柔情蜜意。一曲终了,邢团长凑了上来,向安德烈提及了通用券盖印的事宜。印章保存在安德烈的办公室内,他随手将钥匙交给了旁侧的玛丝洛娃,让她领着邢团长去给文工团的通用券盖印。

三人全然没有注意到,人群中的一双眼睛正死死盯视着这里,在看见安德烈手中的钥匙后,更是闪出了一丝兴奋的光芒。

音乐又起,安德烈优雅地邀请袁飞燕步入舞池。时过境迁,安德烈对于自己当初疯狂而炽烈的追求不禁感到莞尔,想来感情一事无法勉强,幸而最后他保持了克制,不然也不会注意到身边的玛丝洛娃才是他真正的挚爱了。

“飞燕小姐,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吗?”安德烈注意到袁飞燕的脸色有些异样。

“谢谢,没有。”袁飞燕垂下了眼帘。

安德烈耸了耸肩:“我是你的朋友,你真的不必客气。”

袁飞燕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安德烈一眼:“需要的话,我会麻烦你的。”

一曲结束,安德烈把袁飞燕送回了座位。玛丝洛娃领着文工团的团员改完了印章,又回到了大厅,将保险柜的钥匙还给了安德烈。安德烈拿出衣兜里的钥匙串,正准备把单把钥匙穿回去,麻苏苏疾步上前:“安德烈先生,可以赏个脸吗?”

“当然可以。”安德烈随手将落单的钥匙放进了衣兜里,两人并肩踏入了舞池。众人起舞,麻苏苏的目光不时看向安德烈装钥匙的衣兜里,不动声色地解开衣兜钮扣,手试图伸进衣兜里,未果。

舞曲结束,灯光突然大亮。大门洞开,高大霞挽着傅家庄步入了舞池。

“尊贵的客人到了,大家欢迎!”安德烈眼睛一亮,大力鼓掌。掌声中,安德烈热情地迎上前去,吃惊地看着高大霞:“大霞同志,你今天实在是太高贵,太美!”

他忽然怔住了。面前的高大霞伸手拉了拉裙摆,遮住了一双赤脚。方才进门前她才猛然注意到,自己手上提着的高跟鞋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只,另一只不翼而飞了。

“什么时候跑掉的,我也不知道。”高大霞尴尬地抓了抓后脑勺。

安德烈无奈地笑了笑,朝一旁的玛丝洛娃低声嘱咐了几句。玛丝洛娃点点头,快步走开了。

“玛丝洛娃去帮你找一双鞋。”安德烈见状,叹了口气。

“傅处长。”耳畔忽然传来了麻苏苏的声音,“你今天有我们家大霞相伴,肯定会招来所有在场男士的嫉妒。”

傅家庄淡淡地笑了笑,不自觉地搂紧了高大霞。

“要是知道你来,我就跟你一块过来了。”麻苏苏走到高大霞身边,忽然看见了她脖颈上的项链,“哟,咱俩这项链一样。”

“当然一样了,在你洋行买的。”高大霞一笑

“你还买什么,那不就是咱自家的店嘛,你还花那个钱。”

高大霞摆了摆手:“姐,你怎么来了?”

“开洋行的,不得多结识点外国人嘛,哪有这种聚会,我都凑个热闹,拉点主顾。”

高大霞点点头,起身面向了安德烈:“安德烈,好戏还没开场吧?”

“好戏已经开场了。”安德烈神秘地笑了笑,“不过,高潮还得等一会儿。”

一旁的麻苏苏愣了愣:“什么高潮?”

众人笑而不语。音乐随即响起,高大霞朝傅家庄做出了邀请的姿势:“来,咱俩跳一个。”

傅家庄瞥了一眼她的双脚,在寒风中赶了很远的路,已然冻得发红了:“你这能跳嘛?开什么玩笑。”

“怎么不能跳?你得请我!”高大霞白了他一眼。

傅家庄仍有些迟疑,高大霞干脆阔步上前,大大咧咧地拉起傅家庄的手,按在自己腰上,拽着傅家庄进了舞池,举手投足之间好似抢亲的土匪头子。

“安德烈先生,咱们刚才的舞,还没跳完哪。”麻苏苏也向安德烈发出了邀请。

“好的,麻小姐。”安德烈站起身来。

金青与麻苏苏对视了一眼,拉着邢团长也进了舞池。

流转的音乐声中,赤足的高大霞在傅家庄怀里翩翩起舞。四周的人们好奇地望着这对奇怪的舞伴,却险些踩了自己舞伴的脚背。安德烈也不免走神地看向高大霞,着这给麻苏苏提供了可乘之机。她朝不远处的金青使了个眼色,金青立即意会,拉着老邢旋转着朝安德烈奔去。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金青脚底一滑,连带着安德烈与麻苏苏一块趔趄了一下。几乎是电光火石间,麻苏苏的手探进了安德烈的衣兜,迅速摸出了钥匙,又不动声色地按进了手心。

“对不起,对不起!”金青过来扶住麻苏苏,二人掌心交握,钥匙在麻苏苏手里一闪而过,消失在了金青的手心。

邢团长气冲冲地瞪着金青:“你行不行了,不行就别凑热闹了。”

金青脸上现出一丝不悦:“算了,我不跳了。”

“邢团长,这多不好,我没事。”麻苏苏陪着笑脸。

邢团长瞪着金青远去的背影:“她更没事儿。”

安德烈歉意地朝麻苏苏点头,两人继续起舞。在他们身旁,高大霞与傅家庄相拥着旋转,满脸的幸福与安详,看上去没有什么可以将他们惊扰。这个夜晚大概是属于他们的。

走廊深处,狂风拍打着窗户。金青握紧了手心的钥匙,疾步来到安德烈办公室门前。大厅内的音乐声隐隐传来,人群仍沉浸在狂欢之中。金青利落地拔下了头上的发卡,俯身撬着门锁。远空惊雷炸响,将昏暗的走廊照亮如白昼。金青双手微微一颤,房门“吧嗒”一声弹开了。

舞池中,傅家庄握紧了高大霞的手心,在舞曲的尾声中,高大霞踮起脚尖,赤足旋转,裙摆如花朵绽放。

“太有意思了。”安德烈笑着赞叹。

一旁的麻苏苏满是羡慕地看着高大霞:“她居然一不小心,成了今晚舞会的女主角。”

“不,今晚的女主角不是她。”安德烈摇头。

麻苏苏一怔:“那是谁?”

舞曲结束,安德烈优雅地后退了一步,对麻苏苏致谢,顺手系上了钮扣,回身对高大霞鼓掌道:“大霞小姐,太美了!”

“我这叫光脚不怕穿鞋的。”高大霞呲了呲牙,依偎在了傅家庄怀里。

“你光着脚跳舞,比穿上高跟鞋更有魅力。”安德烈说道。

高大霞一笑:“那下一个舞曲,咱俩跳。”

“太好了,不过,我要先请个假,去办公室取一个重要东西,马上回来。”他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又朝一旁的麻苏苏点头示意:抱歉。”

麻苏苏忽然紧张起来,看着安德烈疾步走向门口。按照时间推算,金青这会才刚刚进办公室。

雷声滚滚,黑暗中,保险柜大门敞开。金青摸出了印章,小心地揣进了怀里,锁上保险柜门,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走廊外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正在急速朝这里靠近。金青脸色一变,匆忙躲向了办公桌后。

门外站着的正是从舞会上赶来的安德烈。旁侧一间办公室的房门忽然打开,玛丝洛娃拎着一双女式鞋走了出来,目光与面前的安德烈相遇,忽地愣了愣:“亲爱的,你要干什么?”

“我回来取个东西。”安德烈在衣兜里摸索着钥匙。

玛丝洛娃温柔地笑了笑:“取什么,告诉我就可以。”

黑暗中,金青紧紧蜷缩在办公桌下,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色。

房门洞开,灯光骤然亮起。玛丝洛娃正要进门,被安德烈一把拉住了:“亲爱的,你在外面等一下。”

玛丝洛娃不解地看着他:“有什么事情还需要向我保密吗?”

“现在还需要保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安德烈移步朝门内走来。

“神神秘秘可不是你的风格。”  身后的玛丝洛娃小声嘟囔。

“神秘产生惊喜,惊喜制造浪漫。”安德烈笑了笑,从桌前探过身子,拉开抽屉,将一个小小的戒指盒攥在了手里,背身对着玛丝洛娃,悄然揣进了衣兜。

几乎就在一步之遥的距离,金青战战兢兢地蜷缩着,连一丝呼吸声也不敢发出。安德烈拉开抽屉时,他的手就悬在金青脑袋上。他甚至看清了安德烈手中那个漂亮的戒指盒子,今夜它属于一位幸福的姑娘。

“中校同志,不知今天晚上你要为谁制造浪漫?”远处传来了玛丝洛娃模糊的声音。

“当然是一个我倾心已久的漂亮女士了。”安德烈笑了笑,伸手合上了房门。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桌下的金青长出了一口气。

惊雷轰鸣,狂风骤雨笼罩了青泥洼街。方若愚紧闭着双眼,意识沉浸在朦胧的混沌中。密集的雨点声隐隐传来,被厚厚的柜门隔着,像是翻滚的海潮声。方若愚感到自己的意识好似无边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在惊涛骇浪中艰难前行。卷动的乌云好像具有了生命,它们一会幻化为麻苏苏的狰狞的面庞,一会幻化为高大霞冰冷的注视,最后幻化为袁飞燕悲伤的双眼,晶莹的泪光在她的眼底闪过。方若愚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提了起来,隐隐生疼。一阵巨大的雷声自天际炸响,影影绰绰的人脸在一瞬间消失不见。方若愚周身一颤,从昏迷中猛然惊醒。

四下一片昏暗,雨声远远传来。方若愚的双手被绳索牢牢捆着,只得抬脚踹开了柜门。他的四肢因为蜷缩得太久而变得麻木,在柜门敞开的瞬间狼狈地扑倒在地。屋里光线昏暗,窗外大雨如注。方若愚艰难地站直了身子,借着昏暗的光亮,他看见桌子上的瓷花瓶,脸上露出喜色。大雨打在窗户玻璃上,啪啪作响。一个闪雷打响,方若愚急忙撞向桌子,桌上的花瓶应声摔落,碎裂声被雷鸣吞没。方若愚匍匐着向前,背后的手捡起一片碎瓷片,飞速地割起了绑在手腕上的绳子。

乐队指挥点了点手杖,舒缓的舞曲渐渐变得明快起来。年轻人们的舞姿变得热情而奔放,大厅内外充斥着欢快的空气。安德烈和玛丝洛娃手挽着手走进大厅,并肩立在舞池边。高大霞在傅家庄手里优雅地旋转,不知疲倦地舞动着身姿,赤足和小腿在裙摆下若隐若现。安德烈看着在舞池里旋转的高大霞,无声地笑了笑:“她真是不需要这双舞鞋了。”

麻苏苏端坐在舞池旁侧,目光在大厅四下游离。金青气喘吁吁地出现时,她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子,朝她招了招手。

金青来到麻苏苏面前,悄然把印章和钥匙塞给她。印章到手后,为了尽量拖延被发觉的时间,她们还得将安德烈的钥匙放回原处去。

麻苏苏微微背过身,把印章藏进了绅包里,又将钥匙握在手上,端起了一杯酒,款款走到了安德烈面前:“安德烈先生,和你跳舞,真是一种享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一会儿,我想和你再跳一曲。”

安德烈礼貌地笑了笑:“麻小姐,十分抱歉,今天晚上,只有这位女士,我还没有邀请共舞,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请这位女士共舞一曲。”

麻苏苏一下怔住了。安德烈的手指向了身后的金青。

“安德烈先生想得如此周到,我当然不介意。”麻苏苏迅速恢复了自如,反身朝金青招了招手。

《春之声》的音乐响起,安德烈优雅地向金青发出了邀请。背对着安德烈,麻苏苏朝金青丢了个眼神,从金青手里接过了她的高脚杯。两人双手交汇的瞬间,钥匙又悄然回到了金青手里。这一幕被角落里的袁飞燕看了个正着,她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大春端着一盘点心慢悠悠地路过:“飞燕,这点心不错,你尝尝看?”

袁飞燕看了大春一眼,忽地福至心灵,展演一笑:“这里举办的是舞会,不是酒宴,来吧,咱俩也跳一曲。”

“好吧。”大春恋恋不舍地放下了餐盘。

宏大的乐曲声中,舞池里的男女正在婀娜摇摆。袁飞燕与大春共舞,目光却牢牢锁定着人群中的金青与安德烈,脚下的步子也从未离开过二人。一旁的大春觉出了异样,小声咕哝道:“飞燕,你这哪是跳舞,分明是带着我围着安德烈转圈。”

袁飞燕不搭理大春,眼睛看向金青。她在等待金青露出马脚的那一刻。

那一刻来的比袁飞燕预想的还要快。只见金青悄然解开了安德烈的衣兜,手里闪过一道银光,一只手握着钥匙正要送入安德烈的衣兜里。此刻乐曲的舞步变得越发明快,女舞者们各自在舞伴手里旋转起来,无数裙摆绽放开来,有如一片呢迷乱的花丛。袁飞燕立即拽住了大春,借着转圈之际,直直切开了人群,一脚后跟踩到金青脚上。金青痛得叫了一声,双手一颤,手里的钥匙脱手飞出。

空气忽然变得缓慢而迟滞。音乐声在此刻戛然而止,绽开的裙摆依次收束。安德烈下意识低下头,只见眼底闪过一道银光,他迅速伸手接住了它。居然是自己的钥匙。

电光火石间,金青立即做出了选择。她迅速伸手去掏安德烈的手枪,安德烈还没有反应过来,金青便已然高举手枪疾步向后退去了。众人察觉到此处的异样,纷纷四散开来。人群后的麻苏苏紧张地抓紧了绅包,脸色煞白。

“让开,都让开!”金青举枪怒喝,与围拢上来的苏联士兵对峙。

傅家庄一把将高大霞护在了身后,高大霞却悄悄拿起了桌上的酒杯,骤然发难砸向了金青,伴着一声高喝:“看刀!”

金青一愣神,侧头看去,下意识地躲闪。

傅家庄眼疾手快,掏出玛丝洛娃腰间的手枪,在手上一滑,枪口闪烁。金青身体一晃,一股鲜血飞溅而出,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四下寂静了片刻,不知谁发出了一声惊叫,舞池顿时乱成一团。

电闪雷鸣,昏暗的店铺被一道又一道闪电照亮。方若愚鼻尖冒出了汗珠,双手费劲地割着手腕上的绳子。绳索已然断开了大半,方若愚的脸色现出几分喜色。突然间,他警觉地竖起耳朵,内心炸开了巨大的危机感。几乎是同一时刻,房门骤然推开,甄精细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大令紧跟在身后。

灯光亮起,甄精细震惊地盯视着方若愚:“你,你想跑!”

方若愚嗫嚅道:“我,我看看雨,大雨,倾盆大雨!”

甄精细看着满地的碎片与断了大半的绳索,反身一脚踹倒了方若愚:“我叫你倾盆大雨!”

雷声渐渐弱了下去。金青的尸体蒙上了白单,随即被士兵们抬出了大厅。安德烈深吸一口气:“让各位朋友受惊了。”

“可惜,一枪打死了。”高大霞沮丧地说。

一旁的邢团长不由哆嗦起来:“这文工团,怎么这么些特务?”

大春颤抖着声音:“团长,咱们快走吧!”

“对呀,快走吧,吓死人啦!”麻苏苏连声附和,一只手下意识抓紧了绅包。

“大家不要怕,今天的事,出现的非常好,我们一起铲除掉一个隐藏在我们布尔什维克体内的毒瘤,大家应该庆祝才对!”安德烈高举起酒杯,“我提议,让我们端起庆功酒,干杯!”

众人随之举杯。高大霞也把酒杯端起,碰了碰一旁目光呆滞的麻苏苏:“姐,喝呀,干杯!”

麻苏苏为难道:“我空肚子喝酒胃痛,这一晚上就不舒服。”

高大霞忽地咧嘴一笑,从桌边抓来了一个纸袋:“你不说我还忘了,精细给你捎的包子。”

“可这是舞会,吃也得吃西餐,哪能吃包子。”麻苏苏按住高大霞的手。

“胃口痛,还管这么多讲究。”高大霞一伸脚,“我这光着脚,还跳了半天舞哪。”

麻苏苏只好接过包子,迟疑着咬下了一口,看着手里的包子,心底猛然敲响了警钟。

大厅里忽然响起了温柔的《月光小夜曲》,有如一层轻盈的帷幔,映出了一片浪漫的氛围。高大霞吃着包子四下张望,只见安德烈缓步走上了高台,微笑着说道:“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注定是一个浪漫的日子,因为我要向一位我深爱着的漂亮的公主求婚。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温柔地落在了玛丝洛娃身上,“这位公主就是玛丝洛娃小姐!”

众人纷纷看向玛丝洛娃,后者惊喜地捂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安德烈。

“在我眼里,你是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沁我心脾,在你心里,我一定是一棵大树,能让你温暖依靠!”安德烈单膝跪地,献上了戒指,“美丽的玛丝洛娃小姐,我想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嫁给我吧。”

“嫁给他,嫁给她!”众人齐声起哄,高大霞也随着大喊起来。旋即,,她发觉手里的包子委实碍事,正要将它放在一边。

忽然间,她怔愣了一下,低头数着包子上的褶子,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旋即又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包子,心底划过了一道惊雷。

她想起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包子,那批藏有致使炮弹哑火配方的包子,和她手里的这个,一模一样的。

她又回想起了傅家庄当时的断语:“这个包子是谁包的,谁就是幕后指使者!”

高大霞猛然回头,四下却不见了麻苏苏。

安德烈正从手饰盒里取出戒指。高大霞大喊一声:“有特务!”

大风吹起了走廊里的窗帘,犹如白色的幽灵在空中翻飞。麻苏苏疾步走来,一面谨慎地留意着身后的动静。一名苏军军官迎面走来,麻苏苏微笑着点头。身后突然传来匆促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高喝:“抓住这个女人,她是特务!”

军官一怔,电光火石间,麻苏苏迅速抽出一柄短刀,反手刺向军官腹部,顺势抽出军官腰间的手枪响,利落地打开机关,回头射击。枪口闪烁,身后有人中弹倒地。

安德烈听见了走廊深处的枪声,朝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下令:“封住所有出入口!”

玛丝洛娃立即率领着一队士兵朝走廊深处奔去,傅家庄与高大霞匆匆奔向了另一头。

麻苏苏疾步冲过了走廊拐角,闪身躲进了一间办公室。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趁着还没有被苏联人发现,麻苏苏要做出最后的布置了。她跌跌撞撞地扑向了办公桌上的电话,急切地拨起号来。

片刻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了甄精细兴奋的声音,他正得意洋洋地向麻苏苏汇报自己是如何遏止了方若愚邪恶的逃跑计划,背景里还伴随着方若愚意义不明的呜咽,大约是被堵上了嘴。可甄精细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麻苏苏怒不可遏地喝止了他:“精细,你给老娘闭嘴!快把通用券运走,快呀!快!”

话筒那头的甄精细惊了一下:“姐,你跳舞跳出事了?”

“把通用券运走,快!”麻苏苏吼得声嘶力竭。

房门骤然撞开,玛丝洛娃持枪闯了进来:“放下电话!”

话筒里,甄精细带着哭腔大喊:“姐,你在哪,我去救你!姐,姐!”

麻苏苏冷眼看着不断逼近的玛丝洛娃,对着话筒低喝:“快运走,带上老姨夫!

“老姨夫在这,他醒了!”

“电话给老姨夫!”

甄精细慌忙将话筒塞到了方若愚耳边,麻苏苏的嘶吼声传来:“老姨夫,赶紧带着通用券逃跑!”她深吸了一口气,“要是出事,你的心肝宝贝就别想活啦!”

通话被强行中断了。玛丝洛娃一手扯断了电话线,朝着门外放声大喊:“来人,她在这里!”

麻苏苏默默放下了话筒,双手背在了身后。玛丝洛娃举枪对着麻苏苏:“投降吧,你跑不掉的!”

麻苏苏打量了玛丝洛娃片刻,嘴角忽然挂起看一抹笑:“多好看的姑娘呀,可惜,安德烈的求婚戒指没给你戴上。”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枪响。子弹飞射而出,玛丝洛娃身子一振,枪掉在地上。

麻苏苏冷笑着起身,捡起玛丝洛娃的手枪,看着生机一点点从这位漂亮的苏联女中尉眼里消失。下一刻,傅家庄、高大霞破门而入,麻苏苏下意识举枪,被傅家庄一枪击中了手臂。鲜血飞溅,麻苏苏摇摇晃晃地扑倒在办公桌上。

成群的战士涌了进来,按住了麻苏苏,麻苏苏却嘶哑地大笑着,神色近乎疯狂。

高大霞怒不可遏地瞪着她:“你个狗特务!”

安德烈疾步冲进来,一眼看见了血泊中的玛丝洛娃,“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洛娃!”

玛丝洛娃依偎在安德烈怀里,目光渐渐涣散,最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今天可真不是个好日子。”麻苏苏幽幽说道,“一把钥匙要了金青的命,一个包子又差点要了我的命。最可惜的是你漂亮的准媳妇,说没就没了。安德烈,看来,你打算求婚的时候,根本没看中国的皇历呀。”

安德烈怒上心头,抽出枪来,撕心裂肺喊着:“我杀了你!”

“不要开枪!”傅家庄连忙扑了上去。枪声大作,击打在头顶的房梁上,激起簌簌灰尘,打着旋缓缓飘落。

战士们押走了狂笑不止的麻苏苏,傅家庄稳住了安德烈,连忙抓起了电话,飞速地拨号:“马上搜查良运洋行!”

安德烈俯下身,怀里抱着安安静静的玛丝洛娃,颤抖着,把手里的戒指戴在了玛丝洛娃的手指上,亲吻着她苍白的嘴唇。

窗外,风雨急骤。

一辆出租车停在瓢泼大雨下,后备箱敞开着,方若愚、甄精细与司机匆忙地往车里搬运着麻袋。大令凑上来要帮忙,被甄精细一把按住了:“都说了不用你,你快上车吧。”

大令略一弯腰,露出了腰后的手枪。司机惊住,惶恐地看了三人一眼,趁三人不注意,撒腿就跑。

甄精细连忙拔枪,方若愚厉声喝止了他:“你干什么?枪声一响,咱们谁也走不了!”

雨夜中传来了汽车轰鸣声。方若愚大惊,一把拽开了车门:“快上车!”

可甄精细和大令却没能来得及跳上去。一排子弹飞射而来,击中了甄精细的手臂,甄精细哀嚎一声瘫倒在地。大令举枪向着远处射击,旋即也中弹倒地。更多子弹袭来,甄精细在瞬间爆发了远超寻常的神勇,一个虎扑上前护住了大令。飞射的子弹在甄精细背后撕开了一道又一道血痕。二人倒在血泊中,绝望地注视着远方,  紧紧相扣。

方若愚咬了咬牙,狠狠踩下了油门。汽车卷起一阵白烟,向着黑暗疾驰而去。黑暗中子弹呼啸而来,击碎了汽车车窗。紧握方向盘的方若愚突然大惊,前面,冲出七八个持枪的警察,朝汽车射击,方若愚左右打着方向盘,汽车在雨夜中划出了一道之字形,扭曲着前进。

突然间,汽车两旁冲出一男一女两人,对着前面的警察射击。有警察猝不及防之下中枪倒地,男人转身朝着车里的方若愚大喊:“快走!”

惨白的车灯照亮了他们的面庞,居然是火勺店老王和他的女人。

方若愚还没有回过味来,老王女人举枪大吼:“走啊!”

成群的警察冲了上来,老王和女人用身体掩护汽车驶去。密集的子弹飞射而来,老王中枪,在惊愕地倒地,大雨冲刷着汩汩鲜血。

“老王,我一会儿就去找你!”女人绝望地大吼,对着冲上来的警察开枪。

高守平带着警察冲来,朝着女人连续开枪,女人胸口绽开了几团血花,倒在了老王身旁。

高守平眼看着汽车绝尘而去,反身对着赶来的警察大喊:“通知各个派出所,一定要找到这辆车,牌号8108!”

店铺门前,大雨飘零。甄精细艰难地朝大令爬去,两人在雨幕下紧紧相拥。

甄精细轻轻抚摸着大令的围巾,又抓起了自己的,颤抖着扣在了一起:“等我让大姐再织条围脖,给,给你肚子里的孩子,和咱俩的一模一样的,这样,咱仨就是一,一家人了。”

大令凄然地笑着,眼泪滚滚而落。

近处响起密集的脚步声。高守平带着公安人员冲来,枪口对准地上的大令和甄精细。

甄精细的伤口不断喷涌着鲜血,虚弱地跪着哀求公安人员:“她肚子里有孩子,我的孩子,快救救她,救救她!”话音未落,他已然失去了气力,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手里却仍旧紧握着大令的围巾。

大雨如注,冲刷着黑色的城市。天边渐渐现出了一丝朦胧的光亮,这个黑色的夜晚,没有人是胜利者。

雨后,一线阳光斜斜照进了公安局审讯室。戴着手铐的麻苏苏坐在审讯椅上,面前并排坐着傅家庄与高大霞。麻苏苏并不在乎是由谁来审讯,到了这一步,她与死亡之间的距离不会太远了。

“大姨是谁?”傅家庄冷冷问道。

“大姨?”麻苏苏鬼魅一笑,“一个你们永远也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

高大霞忿忿地敲桌:“别说幽灵,就是鬼魂阎王,我也要把他活活抓来,让他面对人民的审判!”

“就你?”麻苏苏不屑地看着她。

“不错,就是她。”傅家庄点头,“麻苏苏,没抓到你之前,你大概也以幽灵自许吧?只可惜,你落在了高大霞的手里。”

麻苏苏叹了口气:“是啊,我麻苏苏精明一世,却落在这个糊涂蛋手里,这是我的耻辱!”

“既然你输给了我这个糊涂蛋,就应该愿赌服输。”高大霞盯着她的眼睛。

麻苏苏迎着高大霞的目光顶了回去:“让我低头俯首可以,但是想让我称臣投降,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输要有输的样子,麻苏苏,你这是输不起呀!”

麻苏苏挺直了胸膛:“我的命,你们随时可以拿去。但是想让我背叛我的理想和主义,那是痴人说梦!”

“你们的党国已经完蛋,麻苏苏,难道你甘心为它陪葬吗?”傅家庄缓缓问道。

麻苏苏仰头叹气:“党国完蛋,这个世界上,我就了无牵挂了,现在,我麻苏苏就是行尸走肉,活着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死,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解脱。”

高大霞怒不可遏地喝道:“在你不说出大姨之前,你解脱不了!”

“高大霞,你还真以胜利者自居了?”麻苏苏狞笑,“我告诉你,你不配!我麻苏苏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了四年,你们,尤其是你,不光无动于衷,还一口一个‘姐’地叫着,你不觉得可笑吗?”

高大霞被噎住,麻苏苏冷冷盯着她:“我麻苏苏赢了你们四年,也算对的起党国了。”

四下的空气忽然微微安静了一些。

“现在,你还是输了。”傅家庄忽然说。

“这次,不过是马失前蹄。”麻苏苏的眼神黯淡下去,“傅家庄先生,你我都是特工,自然知道特工身上藏有太多的秘密,有些秘密,只能随着特工的死亡而消亡。所以,我请你尊重一个特工的‘尊严’。”

傅家庄郑重地注视着麻苏苏:“你既然谈到尊严,那我就多说两句,麻苏苏,你不要忘了,对一个特工而言,任何一个细小的错误都会致命,而发现你致命错误的,正是高大霞。就凭这一点,你这个失败者也应该给高大霞这个胜利者一份足够的尊重吧?”

麻苏苏默然不语。良久,她忽然幽幽叹了叹气:“折腾了一晚上,我蒸的一锅排骨包子我也没吃上,对不起,我饿了,不想说话。”

高大霞一怔:“说吧,想吃什么。”

“上车饺子下车面,我麻苏苏今天栽在你们手里,算是到站了。”

高大霞反应过来:“你要吃面呗?行。”

少顷,老厨师端着面条来到审讯室门前。高大霞开门张望了一眼,接过了面条:“老李,老万没在班上啊?”

“万科长今天一大早去七顶山订菜去了,还没回来。”老李好奇地朝屋里张望,“大霞,听说你抓了个大特务?真厉害呀。”

“厉害什么厉害,你忙去吧。”高大霞得意地扬了扬眉毛,端着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进来,放在麻苏苏面前。

麻苏苏抽了抽鼻子:“还挺香。”

高大霞把筷子拍在面碗上:“吃吧,吃完咱再接着唠。”

麻苏苏神秘莫测地笑了笑,大口享用起面条来。吃下最后一口面后,又捧起大海碗,喝着汤水。

“刀架脖子上了,还能吃得下。”高大霞啧啧称奇。

“这就是素质,一个优秀特工的素质。”麻苏苏抹了抹嘴,忽地笑了笑。异变骤然发生,只见麻苏苏狠狠将海碗砸碎在椅子上,旋即又迅速抓起一块碎片,毫不犹豫地朝着脖颈处刺去。顿时,鲜血喷涌。

高大霞和傅家庄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两人一齐朝着麻苏苏扑了上去。飞溅的鲜血中,麻苏苏满足地微笑着,仰面摔倒在地。

阵云四起,铺满了天际。方若愚缓步潜行,忧心忡忡地穿过了人来人往的街道,来到了文工团宿舍大院门前。昨夜在摆脱了警察的追击后,方若愚将满车的通用券暂时存放在了黑石礁路上的小院里,交由翠玲暂时代为看管。回想昨夜麻苏苏在电话里声嘶力竭的威胁,方若愚不免为袁飞燕担忧起来,当下也顾不上自己身份是否暴露,径直奔着袁飞燕的住处找来了。

令方若愚安心的是,袁飞燕昨夜在苏军士兵的护卫下安然无恙,并且能威胁到女儿生命的金青与麻苏苏,一人被击毙一人被逮捕。与女儿的安危比起来,自己是否暴露也显得不再重要了。

可袁飞燕并不这样认为。她仍旧极力劝说方若愚前去自首,争取宽大处理。面对方若愚的迟疑,袁飞燕不由怒上心头:“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方若愚的语气近乎哀求:“燕儿,你再给爸点时间吧!”

“麻苏苏今天能拿我来威胁你,又拿你来威胁我,她现在就在公安总局里,随时都会把你招出来,到那时候,你就自首的机会都没有了,更别提得到宽大处理啦!”

方若愚轻声说道:“她不会供出我的。”

“你还相信她?”

“她有东西在我手上。”

“那太好了!”袁飞燕眼睛一亮,“你把东西交出去,就是立功!”

方若愚眉头紧锁:“我立了功,你的命就没啦!”

袁飞燕一下子呆住了。

铁路医院内,“正在手术”的红灯亮着。高大霞在门下徘徊,焦急地叹道:“她到是有骨气,还寻起死来了。”

傅家庄摇了摇头:“她是真想当个死士,为她的党国殉葬。”

“可惜,她身上的这股狠劲没用对地方。”说着,高大霞叹了口气。

“死都不怕了,再想从她的嘴里掏出点东西来,只怕比登天还难了。”

“傅哥。”高守平远远跑来,“8108那辆车在凌水桥小树林找着了,车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傅家庄点头:“这是意料之中的。”

手术室大门骤然推开了,医生匆匆出来,高大霞迎上前去:“怎么样?”

“病人失血过多,血库里的血已经没有了。”

高大霞一撸袖子:“输我的。”

“这可不是输谁的问题。”傅家庄按住高大霞,“她是什么血型?”

医生看了一眼高大霞,低语了几句,傅家庄听来不由愣住了。

翌日,阳光倾泻进来,打在麻苏苏苍白的脸上。麻苏苏缓缓睁开眼睛,歪头低眉,看到正坐在床边椅子上打盹的高大霞。

高大霞觉出麻苏苏的动静,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麻苏苏看着高大霞,神色微微有些复杂:“我还活着?”

“你活得挺好。”高大霞打着哈欠。

“我已经看到了阎王爷在朝我招手,可我却没有力气抬腿迈过鬼门关的门槛,于是,我又回来了,又看见你了。”麻苏苏凄然一笑。

“你都到鬼门关走了一遭,该把生死看开了。”高大霞撇了撇嘴。

“生死我早已看开,你想让我抛弃我的理想和主义,永远不可能。”

高大霞被噎了一下:“看来,我就不该给你输血,就不该救你。”

麻苏苏一惊,幽幽看了高大霞一眼,神色又缓和下来:“你是想让我领你的情?”

高大霞扬着眉毛看着她:“你要这么理解,也成。”

麻苏苏摇了摇头:“你救我,不过是想要我的口供,所以,对你我没有任何感激之情。”

“麻苏苏,你真是不知道好歹。”高大霞一瞪眼。

“你阻挡了我的死亡,没让我一了百了,我不恨你就不错了。”麻苏苏冷笑。

高大霞气得直跳脚:“你真是狗咬吕洞宾呀!”

高大霞在麻苏苏这头吃了瘪,傅家庄在甄精细这头却取得了意外的进展。经过了几次手术,他与大令的伤势已然趋向稳定,可以接受傅家庄的询问了。与麻苏苏不同,甄精细对国民政府并没有那样狂热而固执的忠诚,他从始至终在乎的只是麻苏苏与大令的安危。而在目前的形势下,与共产党合作显然是能保住二人性命最直接的方式。

鉴于大姨的神出鬼没,甄精细跟随麻苏苏几年来也全然没有见得大姨的真容,关于大姨的情报能提供的内容极为有限。可甄精细还是透露了另一项有重要价值的情报,即是莲花池旁的那颗用于传递情报的老槐树的所在。每天早晨七点,麻苏苏会去那儿获取组织最新的指示。

阳光下,傅家庄和高守平远远眺望着湖边巨大的老槐树,匆匆走了过去。傅家庄警惕地看向四周,四下只有几个晨练的中年人。高守平把手伸进枯树洞,掏出了一个芦苇杆。撕开芦苇,只见里面卷着一个纸卷。

不远处的大树下,一双阴冷的眼睛正注视着这里。

傅家庄拿起纸卷扫了一眼,低声吩咐道:“守平,这里要安排一个人守株待兔。”

“没必要吧?”高守平一怔,“麻苏苏被抓都传开了,估计大姨不会再来了。”

傅家庄扬了扬手里的芦苇:“这份情报,我怀疑是大姨在麻苏苏没出事之前放进来的,现在麻苏苏出了事,大姨很有可能会派人拿回这份情报。”

高守平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大树下,那双眼睛悄然消失了。

病房内,麻苏苏在假寐。傅家庄推门进来,高大霞起身迎了上去:“这就是只煮烂的鸭子,肉都烂,嘴还硬。”

傅家庄冷笑了一声:“她硬不起来了。”

麻苏苏一愣,微微睁开眼来,忽地一惊。

“麻掌柜,这个你应该认识吧?”  傅家庄拿着芦苇杆到了麻苏苏跟前,“说吧,什么是龙兵过?”

麻苏苏紧紧抿着嘴,  浮现出绝望的神色。就在傅家庄与高大霞认为麻苏苏会一直如此沉默下去时,她忽然缓缓开口道:“大姨正在组织一次重要行动,代号‘龙兵过’。”

“龙兵过?”傅家庄郑重地坐直了身子,“具体是什么行动?”

麻苏苏摇头:“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谁负责这次行动?”

“一个代号叫虎头的人。”麻苏苏哑声说道,“我们虽然从未谋过面,但我知道,他是国民党东北行营辽宁先遣军第四独立团的团长汪百川。”

“汪百川?”傅家庄神色凝重。

“听说过吧?此人算是倒驴不倒架,手下虽说没有千军万马,却也网罗了不少人,如果他要把大连搞个鸡犬不宁,还是绰绰有余的。”

高大霞半信半疑地盯着她:“麻苏苏,你真不知道‘龙兵过’的具体内容吗?你可别偷奸耍滑。”

麻苏苏苦涩一笑:“我现在还有偷奸耍滑的资本吗?”

傅家庄猛然站起身,脸色苍白。

“我听说过汪百川这个人。”病房门外,傅家庄沉声说道,脸色格外肃穆。李云光抱着双臂站在他面前,他是前来查看被捕几人的伤势的,却恰好撞见了傅家庄的意外收获。

“这是个死硬的反共分子,辽沈战役结束之后,他不甘心失败,纠集了一批散兵游勇亡命之徒,誓与我们的新政权鱼死网破。”傅家庄揉着太阳穴。

“老蒋我们都不怕,还怕他?”一旁的高守平挥了挥拳头。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们在明敌人在暗,他们要是真闹腾起来,势必造成人心惶惶。”李云光低声道。

高守平挠了挠后脑勺:“这个‘龙兵过’,能是个什么东西?”

“大姨给麻苏苏的指令,是让她明天上午十点带着印章到旅顺的狮子口与‘虎头’见面,除了接头时间,接头地点和接头暗语,没有提及‘龙兵过’的具体内容。”傅家庄叹气。

李云光朝着病房内张望了一眼:“看来,不见这个虎头,我们还真弄不清楚他们的‘龙兵’怎么‘过’。”

“这是我们必须解开的谜团。”傅家庄急切地说道。

李云光皱了皱眉:“找不到线索,怎么解?”

“我去见虎头。”身后忽然传来高大霞平静的声音。

众人惊讶地回过头去,李云光诧异地问道:“你以什么身份见虎头?”

高大霞神秘一笑:“我当一回老姨。”

听了高大霞的话,三人立时惊住了。

“你当老姨?”麻苏苏不可置信地看着高大霞。

高大霞站在病床前,严肃地注视着麻苏苏:“对,我!”

“就你?”麻苏苏笑了,“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老虎嘴里拔牙,找死。”

高大霞肃然道:“从我参加革命那天起,我的命就不属于我了。”

麻苏苏冷冷地扭过头去:“既然如此,那我提前祝你一路走好。”

“放心,我还能活着和你见面。”高大霞一笑,忽然迟疑了片刻,“临去之前,我就想问你几件事。方若愚到底是不是特务?”

麻苏苏背身对着高大霞,闷声闷气地回道:“我说是和不是,你信吗?”

高大霞一下噎住了:“麻苏苏,‘龙兵过’这么重要的情报,你都交代了,你还至于为方若愚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隐瞒身份吗?”

麻苏苏冷笑了一声:“你也不想想,他方若愚都戴上了你们共产党的大红花,读上了你们的《共产党宣言》、《毛泽东选集》,你觉得,他能是特务?”

高大霞一怔:“他要不是,谁是?”

麻苏苏大笑起来:“当然是在仓库纵火要烧《共产党宣言》、《毛泽东选集》的那个女人。”

高大霞气恼地瞪着她:“麻苏苏,你嘲笑我?”

“纵火的都不是特务,那救火的更不是了。”麻苏苏意味深长地说道,“假话说一百遍就成了真话,你呀,假想了方若愚是特务好多年,他在你心里,不是也是了。”

听了麻苏苏的话,高大霞沉默下来。

一天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明日,高大霞便要孤身会见虎头了,在正式出发之前,她还需要更多的信息。羁押室里很干净。高大霞和大令对坐着,默默看着她隆起的小腹,新的生命在那里孕育。

“大夫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没事儿。”高大霞说。

“谢谢。”大令低着头。

“孩子是有为的?”

大令沉默着,少顷,轻轻“嗯”了一声。

高大霞收回目光,悠悠说道:“我来,是向你告个别,我要去趟旅顺口见虎头。”

大令一怔,抬起了头来。羁押室门外,傅家庄贴耳听着,模模糊糊的对话从屋里传来。

“大令是唯一和虎头有过接触的人,你姐此行能否平安,就靠她了。”傅家庄无不忧虑地叹气。

高守平也贴了上来:“一个狗特务能靠得住?”

傅家庄笑了笑:“她是特务不假,可她还是一个母亲。只要她想把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你姐就有办法让她说实话。”

房间内,大令整理着衣摆,低声说道:“该说的我都说了,至于能不能帮上你,看你的造化吧。”

高大霞站起身,神情复杂地看着大令:“爹娘有罪孩子无辜,大令,照顾好你和有为的孩子。”

大令眼底现出几分动容。高大霞正要推开房门时,大令忽然喊住了她:“等等。”

高大霞回头,大令伸手递来了她的耳环:“这个你拿着。”

高大霞看了一眼:“你还是留着吧。”

大令微微摇头:“有为看见这个,就知道我没事。”

高大霞深深看了大令一眼,伸手接过了耳环。翠绿色的耳环静静躺在手心,向着安静的空气折射出了一缕晶莹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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