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乌兰身世揭开
琼华殿。
阿九早早吩咐下来,今夜在此宴请方砚山夫妇。
乌兰跟方砚山打过两次交道,也知道他这次领兵出征西狼,明明打了胜仗却又被召回。她有些担心,方砚山不管不顾,向阿九说出她的身份来。孟昭云猜到乌兰心中所虑,悄悄向乌兰道:“皇后娘娘您尽管放心,方将军绝对不会在御前多言的,他就算不为自己想,还得为方贵妃母子想呢。”
方灵山的身孕,已经五个多月了。宫中人尽说,贵妃娘娘肚皮尖尖,这一胎多半是个皇子。
若真是皇子,那就是方家在朝堂上逆风翻盘的最大筹码了。
方家一定会有所忌惮。
鱼死网破,对大家谁都没有好处。
孟昭云完全不担心这个问题。她担心的,是乌兰和白若梨的见面。官家倾慕方夫人十几年,乌兰是因为容貌酷似方夫人而获宠,这一点,宫中人尽皆知,就乌兰一个人不知道。
脓疮,早晚要戳破。
避,也避不得。
乌兰从妆奁中取出一支汉白玉的梨花簪,向孟昭云道:“昭云姐姐,我今晚就戴这个吧。阿九既说是私宴,就无需盛妆了。”
“嗳。”孟昭云应了一声,给乌兰簪上。
真梨花,假梨花,狭路相逢。
孟昭云斟酌道:“皇后娘娘,今晚您一定要谨言慎行。您如今是中宫,等闲的小事,都不值得放在心上……”
乌兰笑着点头:“我才不关心他们君臣的纠葛。我只吃菜,不说话,好不好?”
雨后,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草青气。
庭院里,几株榴花开得像浓郁的红焰。
酒杯、碗碟、花酿、清茶,陆续被摆上。
酉正三刻,阿九一身家常的黑锦袍走进来。
宫人正端着一碗黄芪鳝鱼汤上来。
阿九脱口而出,道:“这道汤撤下去吧。她不喜黄鳝。”
宫人忙道了声“是”。
乌兰好奇道:“谁不喜黄鳝?你坐在金銮殿上,忙于国事,居然连臣子的细微喜好都知道?”
她唤住宫人:“既然做了,就不必撤了。谁不喜,不吃就是了。我倒是很喜欢。”
阿九轻咳一声,道:“皇城司日日上报京中大小官员府中事。看多了,有些印象。”
这时,内侍通报:方将军方夫人到——
方砚山、白若梨二人走进来。
乌兰看见白若梨,一时有些懵。她站起身来,上前一步,握住白若梨的手,笑道:“姐姐!竟然是你!我就记得你说你的夫君是行伍中人,没想到就是方将军!我正准备派人在京中所有武将府中,一户一户地寻你呢。”
白若梨微笑道:“你是那日集市上买糖人的小兄弟?”
乌兰忙点头,转了圈儿,拉了拉白若梨的袖子:“是!就是我呀!”
白若梨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洋溢的小女孩,心头漫上阵阵亲近感。因在御前,她犹然俯身,跟方砚山一起,向阿九和乌兰行了礼。
方砚山和阿九,都没料到这两个女子此前见过。
乌兰絮絮叨叨地说了在集市上的偶遇。阿九点头,淡淡地说了句:“皇后与方夫人倒是颇有缘分。”
乌兰喜道:“确是有缘。姐姐还让了糖人给我。”
缘分何止系于糖人呢?其中千丝万缕的牵绊,没人说得清。此时的方砚山终于明白了,妻子为何在出门时特意戴上了绿松石手串。
四人落了座。
除了乌兰,其余三人各自心事重重。
一旁伺候的宫人,倒酒,布菜。
乌兰注意到,不喝那黄芪鳝鱼汤的,是方夫人。
原来,阿九记住的,不是方将军的喜好,而是方夫人的。
乌兰再度看向方夫人。
白若梨抬了抬手腕,乌兰的视线突然就定格了。
绿松石。
她注意到了绿松石。
她喜欢的白衣姐姐,有和她一模一样的绿松石。
乌兰心内起了好奇。这好奇甚至超越了对阿九记住的竟是方夫人的喜好的不解。
这世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吗?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眉眼神似,并与之有不可言说的亲近,还拥有一样的物件。
宫人捧了一碟小菜上来,白若梨恰伸手握酒杯。不慎碰翻了宫人手中的菜碟。她的衣裳沾了污垢。
乌兰忙借机道:“我带方夫人去内殿换身衣衫。”
白若梨笑着俯身道:“有劳皇后娘娘,臣妇实不敢当。”
两人往内殿走。
一路上,乌兰的心“怦怦”跳。
到了内殿,乌兰打发走宫人,一把掩了门。
白若梨的神情,带着几分预料之中的笃定,又带着几分心绪难平的激动。
乌兰取出自己的绿松石,递予白若梨。
白若梨细细看着乌兰那颗绿松石后的针孔,手有些颤抖:“娘娘从何处得来此物?”
“我额……我母亲留给我的。”
“你母亲是谁?”
“我母亲叫多兰。”
“她现在何处?”
“去年,她过身了。”乌兰眸子一黯。
白若梨急急握住乌兰的手:“她从前有没有告诉过你,这颗绿松石,她是从何处得到的?”
乌兰努力地回想。
额吉从来不肯摘下绿松石头饰。就连草原上过白节、乌兰的生辰,她都戴着。阿布赏赐了许多珠宝给额吉。可额吉总说,自己喜欢旧物。乌兰问过额吉,这绿松石有何特别。额吉语焉不详,只说是一位叫呼衍霄的工匠送的,她喜欢这颜色,就像眼泪落在青草上。
“呼……呼衍霄……嗯,似乎是这个名字……”乌兰断断续续道。
在西狼时,忽穆烈说过的话,在白若梨耳边回荡。
五寸银针。白家的银针。呼衍霄。
白若梨看着乌兰的脸,山高水长,曲曲折折,萦绕在她心头多日的大雾一点点散去了。
父亲不会随意将绿松石送人的。
那位叫多兰的女子,与父亲的渊源必不浅。
曾见双鸾舞镜中,联飞接影对春风。今来独在花筵散,月满秋天一半空。可怜母亲,在黑水镇等了一辈子。而父亲在遥远的西狼草原,有了另一段情。白若梨终于悟到了,父亲为什么明明没有死,却不肯回来。他是不敢面对母亲吧。
父亲十八岁,与母亲结为夫妻,可以一掷千金从洛阳为母亲买来晴雪香。三十余岁,在异乡爱上另一个女子,遗下白家祖传的绿松石。
多年来,父亲在白若梨心中儒雅而专情的形象,轰然坍塌了。
白若梨恨父亲。不顾妻女。不返中原。
可眼前这个小女孩……是无辜的。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她没有理由恨小女孩。
白若梨捧着乌兰的脸庞。原来,得知世上有个人与自己有亲缘,是这样奇异的感觉。素来待人冷清的白若梨抑制不住,眼泪直流。
“你不该进宫的。”满肚子的话,到嘴边,只出来寥寥几字。
乌兰不明白。自己只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竟惹得白衣姐姐如此伤感。
白若梨指着绿松石上的针孔,对乌兰道:“这是‘白’字。呼衍霄,是我的亲生父亲,白云霄。”
“你是说,是说……”乌兰不敢置信。
白若梨将忽穆烈所说的关于呼衍霄的经历,讲了一遍。呼衍霄是西狼昆仑大汗萆青十四年六月离开西狼的,而乌兰,生于西狼昆仑大汗萆青十五年三月末。
“不会的,怎么可能呢,一切不过是巧合罢了……”乌兰摇头道。
母亲是营妓。她生父不明。这是她早已默认的事实。她也曾想过,父亲到底是什么人。她连军中最卑贱的更夫都想过了。就是没有想过,生父居然是个……汉人。
乌兰脑子里像是有一锅沸水在翻滚着。
白若梨与乌兰,两两相对,又近又远,又亲切又陌生。
“你不该进宫的……”白若梨呢喃。
宿命是一个诡异的圈。
她没有嫁的男人,父亲的另一个女儿嫁了。
她宁死不肯进的宫闱,父亲的另一个女儿进了。
外间,席上只余阿九和方砚山两人时,阿九开口了。
“砚山,听闻你今日接旨的时候,心中不快。你对朝廷、对朕,是有不满之处么?”
方砚山道:“臣被主上拔擢至此,纤毫未敢有不满之意。”
“你递上来的折子上写,不愿受赏,又是何意。”
方砚山拱手道:“正己,而后可以正物。自治,而后可以治人,臣若受无功之赏,则是臣已不能正己而自治,何以率人乎?”
阿九将握着的汤匙,放入碗中,道:“那你说说,什么叫有功,什么叫无功。”
“天下太平,臣才算有功。”
“什么叫天下太平?”
“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命,故土尽收,夷狄称臣,是为天下太平矣。”
“将国库钱粮打到山穷水尽,累国累民,这就叫天下太平吗?恐怕朕还没等到你口中的天下太平,这江山就易主了。”
方砚山离席,跪下:“官家圣德巍巍,江山怎会易主?”
阿九话锋一转,厉声道:“朕此番下了十道金牌,才将你从外召回。天下人议论纷纷。方砚山,你对此,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方砚山深吸一口气,道:“臣也在等官家给臣一个解释,为何要让臣回来。权臣实误官家。十一年前,官家在黑水镇的时候,曾经说过……”
“够了!昏君才为权臣所误。朕不是昏君,本朝无有权臣!”阿九大喝一声,殿内所有人全都跪下来。
身为臣子,方砚山居然敢问君上要解释。
阿九受够了他们跟他提从前。从前如何,现在又如何。
他从前不过是个身处危机的皇子,朝不保夕,目光只三寸。现在,他是皇帝,君临天下,处处要思虑,处处要周全。这些,他们怎么会明白?
“江洲缺一个太守,你明日便携家眷去上任吧。”阿九道。
“臣不去江洲。臣并非长袖善舞之人,不懂得如何做官。臣要回军营,勠力练兵,日夜训阅,以待来日不测。”方砚山叩头道。
阿九的怒气升腾到顶点。方砚山如此冥顽不灵。此等武将,来日,何能御之?
“御林军!”
门外兵戈声起。
“在!”
“将方砚山拿下,囚禁于寒香台,无诏不得出。”
“是!”
白若梨和乌兰闻声从内殿走出来的时候,看见的是被御林军架住的方砚山。他看着白若梨,目光中有烛火燃尽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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