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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世间无人如段郎


月影如光昼,银霜茫茫。夜空之上,牵牛织女星忙渡河桥。

阿九看了一眼内侍官。

内侍官会意,连忙带着一众内侍、仵作出去了。

萧条的寒香台,空空荡荡的。今夜,地上躺着的尸首,妇人的哭泣声,让这座荒芜的殿宇萦绕在凄婉中。

阿九道:“若梨,砚山的死,并非朕的意思。朕既答应了你,便不会出尔反尔。仵作验过了,他的死因乃是心悸。朕希望你在人前,要将这些话说明白。朕……”

白若梨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清冷地笑笑:“臣妇明白,官家的圣誉最重要。官家放心,臣妇知道该怎么说,来日青史之上,绝不让官家落下诛杀忠臣的名声。”

转而,她又道:“心悸。砚山是武人,身体素来康健,从未有过心悸之症。这些日子,先是打了胜仗,以为夙愿快要达成,后突然被召回,又被囚禁在此。大喜大悲,外感内伤,痰饮瘀血阻滞,心脉不畅……心悸,心悸,这也许就是砚山的命吧。”

阿九讪讪的。

按白若梨的说法,方砚山的死,的确与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但,这一点,他是绝对不能认的。

他南迁国都,中兴皇族,议和保安,这许许多多的政绩,会因逼死方砚山而被抹杀。

“朕会封砚山为定国公,亲自为他撰写祭文,许他身后哀荣。以慰,朕与他多年君臣情分。”阿九徐徐道。

他给了所有他能给的颜面。

白若梨俯身道:“谢官家。您与砚山,君臣之情,甚笃。”

话已至此,白若梨不想在宫中多纠缠。

而阿九,也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内侍监以最快的速度抬来了一副金丝楠木棺材。

这副棺材本是朝廷为一位老郡王准备的。老郡王身患重疾,但现时还没咽气。阿九便下旨,将这副棺材破格赏给了方砚山。

以郡王之礼下葬,是臣子莫大的殊荣。

内侍们为方砚山入殓。

阿九派了一队侍卫,护送方砚山的棺木回府。

白若梨一身白衣,扶棺而行。

棺木到了御湖边,乌兰赶上来,唤了声:“姐姐,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白若梨回头。

乌兰将她拉至一旁的树后,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

白若梨看着乌兰,她心里的疑惑有了答案。砚山严词拒绝这个计划后,她便没有想过“假死”了,她知道砚山的脾性。今晚乍听到砚山的死讯,她有两个猜测:一、乌兰擅自执行了计划;二、阿九暗中动了手脚。砚山死了,西狼不会再继续相逼,对阿九,是有好处的。她有理由怀疑他。

确认是乌兰的手笔后,白若梨什么都没说,比之前更加当心了。

她沉默地回到棺木边,继续前行,每一步都如临渊般谨慎。

这时,一声尖厉的哭喊,划破了七夕的夜空。

“哥哥——”

方灵山跌跌撞撞地奔过来,扑在棺木上。

“哥哥,你死得好冤啊,哥哥!”方灵山心如刀剜,泪如雨下,指甲抠着棺木,抠出血来。

白若梨温声劝道:“灵山,这是在大内,你要注意体统。你哥哥……是心悸而死,没什么冤不冤的。你这般喊,若让官家听见,徒增……”

白若梨是不想惹麻烦,赶紧出宫,然而,方灵山却误会了。

话还没容白若梨说完,方灵山用尽力气,狠狠一个巴掌抽在白若梨脸上。

“你这个荡妇!”

方灵山指着白若梨,怒骂道:“体统?本宫的哥哥死了,本宫还要什么体统?心悸而死,呵,你是巴不得哥哥死了,你好嫁进宫里来吧?你有这样的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嘴上却装得清高,当婊子立牌坊!可耻!”

“灵山!”白若梨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

她们从豆蔻之年起,便是闺中密友,无话不谈。白若梨永远都记得那时的灵山,明媚的笑脸,像小雀儿一样扑棱棱地在白锦园转悠,口中喊着,若梨,若梨。

岁月如烟。

不如故。

一旁的乌兰,二话不说,冲了上来,一巴掌还到方灵山脸上。

她本能地不允许任何人欺负白若梨。

方灵山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苍凉的圈,随之,冷笑一声,道:“你们,全都跑不掉。”

乌兰没有深想方灵山话里的意思,只道是受了刺激发癫狂。

她催促着白若梨赶紧走。

方灵山一路仰头笑着回了贤德宫。

宫里欢度乞巧节的宫人们躲在各个不同的角落,远远地看着这场闹剧。

乌兰站在御湖边,直到看着白若梨和棺木消失在视线中。

过了两盏茶的工夫,她听到四面八方传来隐隐的马蹄声。

乌兰细细听着,从马蹄声判断,那策马而来的人,还不在少数。

且,马蹄声急促而有序,多半是训练有序的军队。

她不解,七夕之夜,怎么会有军队前往宫廷?是阿九下了什么命令么?

隔着朦胧的夜色,乌兰远远地看见孟昭云正在寻她。

乌兰往前走,到御花园,遽然,被一只手拉到山石后头。

乌兰闻到一股竹香的味道。

那样熟悉的味道。

她猛地抬头,看见了段义平。

“老段,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像夜里花瓣上的露水,晶莹,晃动着。

段义平言简意赅:“今夜宫中有大乱,你躲开为妙。”

“什么大乱?”乌兰不解。她已经顺利地把方砚山解救出宫了。还能有什么大事?

“造反。”段义平道。

乌兰一激灵,问道:“谁?”

“方砚山。”

“不可能!”乌兰道。方砚山这几个月都被关在寒香台,全然断了与外界的联络,这会子刚躺在棺木里出宫,还没醒呢,怎么造反?

“中原朝廷,除了方砚山,谁还有这个本事逼宫?”段义平反问道。

“砰!砰!砰!”

巨大的声响传来。

砸宫门的声音。

守宫门的侍卫又惊又惧,一边抵挡,一边派人进来禀报。

听见侍卫沿路的通传,乌兰终于信了,造反确有其事。她兀地想起方才方灵山那阴森森的话。

你们都跑不掉。

“是她搞的鬼……”乌兰喃喃道。

段义平道:“我想办法,带你离宫。”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那日在凤凰山,他知道她可以对付那匹狼,所以,他维持了他想要的冷漠。而当她真正遇到危险,他的冷漠便会土崩瓦解。

现在,他只想让她在这次灾祸中保全。

好好儿活下去。

宫门已被撞开,薛弼带着成群身披铠甲的兵勇冲进宫来。

“杀——”

鲜血直溅。

厮杀阵阵。

乌兰怔怔道:“是我助方将军出宫的,阿九知道真相后,一定会杀了我。恐怕,他觉得,这场逼宫,我也有份儿。”

段义平一愣:“杀了你?”

乌兰凝重的表情,不像是随口说说。

段义平根本没有想到,她是一朝皇后,却这般如履薄冰,揣测枕边人会杀了自己。想当初,他国破家亡,老丞相死谏,她都没有担心他要杀她。

原来,她现在活得这样小心翼翼。

乌兰仰头,风拂过她的脸,拂过她这些日子积压的委屈,拂过她的忍耐。

“世间无人如段郎。”

那厢,阿九坐在乞巧楼上,看着火把不断涌进宫中。火焰连成一幅图案。一幅腥风血雨、惊心动魄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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