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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额吉有了名分


在临安这个深秋的晚上,月亮照着宫廷高而深的青墙碧瓦,在三个人之间洒下青白色的光。

门前朝暮,无情秋月,有信春潮。

三人当中,阿九和乌兰俱心事重重,双目失明的白若梨反倒是最淡然的那个。

她徐徐摸索着,走到席面上坐下。

在黑暗中久了,她已经接受了,习惯了,熟练了。

她可以靠细微的动静、气味、风声来寻找方向。就像曾经母亲教她练针时那样,她努力地让自己在黑暗中一寸寸地胜利,一寸寸地战胜自己的惶然。她从来都是不能容忍自己害怕的。什么都不能怕。

“我闻见了桂花酒的气味。这个时节,桂花酒是最好的。初秋的时候,味道还略浮了些。到了暮秋,味道沉下来,隽永深沉。记得搬来临安的第一年,我,砚山,灵山,九郎,四人在御花园里摇桂花酿酒。砚山说,临安这地方,什么都不好,唯独花好,山水好。”

白若梨坐在桌边,摸着酒壶,倒了杯桂花酒,仰头喝下,她笑着唤阿九和乌兰:“过来一同饮酒啊。”

阿九怔怔地上前。

乌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姐姐,随之,也上前坐下。

三人的这顿晚宴,吃得很沉闷。

御膳房精心准备的菜肴,几乎是一口没动。桂花酒,喝了许多许多。

阿九醉了。

醉了的他,哭得像个孩子。

他握着若梨的手,说:“这天下,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真的。我都可以给你。”

白若梨挣脱他的手。

他趴在桌子上,昏睡过去。

乌兰吩咐宫人们将他扶到榻上去。

她跟白若梨一道,走到庭院中。

“他呢?”乌兰问。

她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白云霄。

白若梨低头,过了好久,方道:“爹不在了。”

这是今晚砸向乌兰的第二声惊雷。

她嘴角弯弯的,摇摇头,道:“不在了?许是去苍梧了。他离开临安的时候,给我腹中的孩儿买了顶虎头帽,他说,在黑水镇,外公给孩子买了虎头帽,孩子戴了,一生平平安安。”

白若梨揽住她,轻轻地贴着她的脸,道:“他的棺木,现,停在方府。”

乌兰仍是摇头:“姐姐,不会的。他才刚刚恢复记忆。他舍不得死的。”

白若梨徐徐将西狼发生的事,向乌兰说了一遍。

末了,白若梨道:“他说,让你一定要记得,你是汉人,你姓白。”

乌兰的面孔,就像此刻檐下的灯笼,摇摆着,木然着。

白若梨搂紧她,道:“我知会了白家的族老,在白氏祠堂,给你母亲立个牌位。虽然她生前,没有过门,没有同父亲成亲,但,我想,她应该有个名分。”

名分。

这两个字,让乌兰痛而感伤。

他们都已不在人世。

额吉倒是有名分了。

如果人死有知,额吉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这辈子,好歹是嫁过一回了。

好不容易寻到的生父,死了。

为了保护女儿,用无畏、决然的方式死去。

乌兰终于理解了当初额吉为何会爱上白云霄。

“你且歇息吧。明日我在方府等你。我们一同看着他,入土为安。”白若梨转身。

“姐姐,你去哪里?”

“我去灵山那里。”

乌兰吩咐奶娘,抱来小皇子。她牵着白若梨的手,抚摸小皇子。

“姐姐,他是方贵妃的孩子,悯儿,生于九月初九重阳日。是我亲手接生的。你摸摸,他胖胖的,特别可爱。”

白若梨的眉心,微微动了动。

进宫之前,已隐约听到些传闻。今见灵山的孩子被养在琼华殿,白若梨约莫猜到了什么。

婴孩粉嫩的触感,让白若梨心中柔软。

民间都说,外甥类舅。如果砚山能活着看到这个孩子,该有多么欢欣。

乌兰看着姐姐如此喜爱这个孩子,心中那个想法更坚定了。

如果姐姐留在宫中,如果姐姐嫁给阿九,姐姐就能名正言顺地抚养这个孩子了。

姐姐无儿无女,无家无依。

留在宫里,姐姐便有夫君,有孩儿,有家了。

贤德宫的门,开了。

“灵山——”白若梨唤了一声。

方灵山听见声音,猛地从床上爬起来,往门口处奔去。

“若梨,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方灵山道。

白若梨回来了,方灵山觉得自己终于有救了,有指望被放出去了。

看到白若梨的那一刻,她步子停住,张大嘴巴。

“灵山,我走的时候,再三叮嘱你,好好儿地待产,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做,你还是没有听进心里去。”白若梨道。

方灵山沉默半晌,道:“猎犬终须山上丧,将军难免阵前亡。若梨,都道你在西狼打了胜仗,却不想,你付出了这样的代价。”

转瞬,她问道:“官家已经召见过你了?”

“是。”

“我的孩儿……”

“我摸到他了。”

方灵山将双手扶在白若梨的两肩上,激动而凌乱道:“若梨,你去求求官家,你为朝廷做出了这样的牺牲,这个当口儿,官家一定会答应你,你求他将我放出去,你求他立我的孩儿为太子,你求他,你办得到的……”

“灵山,事到如今,你竟还存着这样的念想?”

“难道不应该吗?若梨,你难道不想让这个孩子做太子吗?他也是方家的血脉,哥哥的血脉。你与哥哥夫妻一场,难道就不顾念吗?”

“灵山,你了解我,我是不会为这事求阿九的。”

“我必须要离开这里。我要和我的孩子在一起。若梨,求求你可怜做娘的心。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他不能被养在别人那里……”

“孩子,我一定会顾念。但,我是不会求阿九的。谋逆大罪,灵山,阿九留着你的性命,已经是格外开恩。”

方灵山听到这里,疯了一样地将白若梨往外推:“你和哥哥,从来都是指望不上的!我从来都只有靠自己!你既不管我的死活,来这里做什么!”

“砰”的一声。

门被关上。

白若梨在门外道:“灵山,除了争权夺势,其他我都会帮你的。”

琼华殿。

阿九躺在榻上。

乌兰坐在他身边。

亥初,阿九坐起身来,酒醒了多半。

乌兰给他递了盏茶,斟酌着,如何将心内的决定,说与他。

阿九先开口了。

“昭阳,我刚做了个梦。”

“什么梦?”

“我梦到若梨看不见,沿着峭壁行走,跌下了深渊……”他说着,眼眶通红。

乌兰听了这话,同样黯然。

“昭阳,我……有件事,同你商量。”阿九说道。

他从没有用过这样的口气同乌兰说话。

乌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让若梨留在宫中,你说……好么?”

这个想法,跟乌兰不谋而合。

然而,这一霎,乌兰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昭阳殿的庭院里,栽满了梨花。

姐姐入住,才最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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