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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他只看到一口棺


“干干净净”四个字,宛如在凌割刘悯的良心。

他知道,那道坎,她从来都没有迈过去。

因为,她心里没有他。

纵便知道他们并非亲兄妹,她也无法接受他。

她心里另有其人,才如此不能原谅他与她有过的那一夜。

他克制着酸楚,问她:“段王爷,他是谁,他在哪儿?”

知意的脸上再度涌现出一丝羞怯,就如她那日说要送信回临安时的羞怯一样。

“他是落入人间的谪仙……他在凤凰山深处……他每天都可以看见皇宫的灯火,听见皇宫的更鼓……悯哥哥,你派人去将他找来,好吗?”

原来,她要求他的,便是这件事。

刘悯望着知意的脸,望着颤巍巍的灯火,道:“好,哥答应你。哥将他找来。”

他顾不上去想,这个段王爷是什么身份了。

是匪,是贼,是敌,是友,都不重要了。他不想让知意留遗憾。

他派了军中几个得力的兵丁回临安,下令,纵是把凤凰山翻个过儿,也要找到此人。

然而,人还没找到,知意就没了。

她没能等到段王爷来接她回家。

知意咽气的那一晚,雁南关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刘悯守在榻边,给她喂药。

她咳嗽了一阵,眼里竟有了神采。

刘悯尚不知道,那是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他还傻傻地开心,向军医喊着:“公主好起来了,好起来了……”

知意说:“悯哥哥,你说,汉人的天下,会亡吗?”

“不会。”

“你真的这样想?”

“嗯。”

“你答应我,要一直战下去,绝不投降,好吗?”

“好,我答应你。”

“我跟你说过的两封信,就在我枕下,你别忘了用八百里快马送回去。”

“一定。”

知意看着刘悯,忽然道:“悯哥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瞒着父皇母后偷偷爬到祭台上去玩儿的情景吗?祭台那么高。天象司的执事官柯大人,穿着长长的袍子,说着祈福国运的话……”

“记得。你很是淘气,躲在帷幕后头,将供祭的果品掷在他头上,他唬得连忙跪在地上磕头,说是太祖显灵了。”

说到这里,两人想起柯大人滑稽的样子,都笑起来。

知意笑着笑着,浅浅道:“悯哥哥,要是时光能回到从前,就好了。你还是我的亲哥哥,我,你,知安,三个人在上书房念书,什么烦恼都没有。闷了的时候,溜去勤政殿,看父皇画山水画,跟母后一起摘桐花……”

她的声音一点点微弱下来。

眼中的神采,也慢慢褪去。

“悯哥哥,段王爷是不是快到了?”

“快了,快了。”刘悯忙道。

知意伸出手,指着帐外。

半晌,她的手垂下去,眼睛合上。

刘悯怔怔地。

军医上前,探了气息,跪在地上,道:“公主殿下,薨了——”

帐中一片死寂。

辰光仿佛凝住了。

一刻钟后,刘悯疯一样地找了一把斧头,冲出营帐。

他一声不吭,骑上马,去附近的山野里砍树。

他要给知意做一口棺。

一口将她从边境送回临安的棺。

一口可以装得下天荒地老的棺。

许是太用力了,他的血,一滴滴落在棺木上。

从深夜,到清晨。又从清晨,到黄昏。

终于,他趴在棺木上,像孩子一样呜咽起来。

这人间再也没有知意了。没有了。

他多想陪着她走啊。

但,他答应了她,要一直战下去。

她是那样一个英勇的女子,一定不会希望他以自尽的方式死去。她要他守着汉廷的江山,守着无辜百姓。才不负她一腔热血。

他不能做一个懦夫。他要给她报仇。

绝不投降。

绝不投降。

知意留下的这四个字,成了汉人的魂魄,汉人的坚守。

自此之后,朝廷再也没有投降过。宁战死,不下跪。宁可跳海,不做亡国奴才。

知意,身穿战袍,入殓。

几个兵士抬棺,送她回故里。

她从临安来,还归临安去。

带走了刘悯全部的痴慕与柔软。

一夜梦醒尽白头,世间唯剩断肠人。

刘悯留在雁南关,继续作战。他看着那口棺,在落日中远去。他发誓,要砍下蒙哥赤的人头,祭她。现在,这就是他活着的意义。

临安皇宫。

六月的暑气升腾。

阿九坐在勤政殿的大藤椅上,看着窗外的树。蝉在树上,叫得人心慌。

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是他的女儿知安。

知安今日穿着一身白,脸上努力地笑着,似在竭力抑制着什么。

殷鹤叔父让她来告诉父皇这件事,说,除了她,没有更合适的人了。她在脑海中拼命思索着,该怎么说,才能让父皇少一点点悲痛。哪怕是一点点。殷鹤叔父说,父皇的身体,实在禁不住大悲大恸了。

“父皇,今儿有新贡上的荷花,儿臣做了荷花饼,给您送来了。”知安道。

她学着姐姐的样子,伏在父皇膝下,举着一块荷花饼,递到父皇嘴边。

阿九没胃口,还是勉强咬了一口,道:“知安,这两日奇怪得很,朕睁眼闭眼,总觉得你姐姐就在身边。好久没有你姐姐的消息了。不知是不是底下的人,有意瞒着朕什么。”

“父皇想姐姐了。”

阿九嘴硬道:“不想。不听话的丫头,想她做甚。”

“父皇,您信这世上有神佛吗?”

“怎么讲?”

“听说,人死了,并不是真的死了,而是去天上享福去了。要是有缘分,舍不得的人,下辈子还能遇见……”

阿九道:“怎么突然说这些莫名的话?”

知安咬咬唇,道:“父皇,姐姐她……”

“你姐姐怎么了?”

“姐姐回来了。”

“回来了?在哪儿?”

“在正理门下。”

阿九兀地站起来,往外走,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他一边唤内侍抬步辇来,一边笑道:“这丫头怎么了?好端端的,回来不见朕,在正理门下做什么?淘气。准是又想什么法子淘气了。朕瞧瞧去。”

日头明晃晃的。

步辇抬到正理门。

阿九没有看到他日日想念的女儿知意。他只看到一口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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