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我爱你,是最残忍的情话
他曾经是想抓住的。
他想抓住的很多。
江山,子民,祖宗的基业,金銮殿上的乾纲独断,他喜爱的女子,他疼爱的孩子。
可越临近死亡,他就越能品尝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一生,他想抓住的,都没能抓住。如满园芍药开落,如风逝于指间。
他刚登基时,发下宏愿,要创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他用尽了全力,做到了“天命中兴”。然而,不过是昙花一瞬。父兄留给他的,是一个积弊已久、冗官冗兵冗费的破碎河山,他拼命缝补,也没能复原。身为刘姓子孙,他不能打破先人留下的“重文抑武”的祖制。这是让他深感无奈的桎梏。
异族窥伺,朝野动摇,他维安数十载,身体如塌下的断壁颓垣。
后宫阴谋重重,他辛苦栽培的子嗣,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
边境战火纷飞,他最疼爱的女儿知意,血洒疆场。
他的希冀一寸寸枯败。
他愿意放手了。
不见昭阳宫内柳,东风一夜到瑶州。
当他对她说出“忘了这宫廷”五个字的时候,他内心酸楚而释然。她似雁飞来,又似雁飞走。他的生命停滞了,她还有辽阔的下半生。甚好。
乌兰没有接那两道通关文牒。
她看着阿九。
她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凝神看着他了。她的眼里有青鸾,有远山,有轻烟,有他们所有所有曾经拥有的缱绻。
“你知道知意之棺刚回那晚,我去做什么了吗?”乌兰道。
阿九的手指微微蜷了蜷。
“我知道,你去见了……”
“不,你不知道。”乌兰犹豫一番,将知意写给段义平的那封信从袖中取出来,递给阿九。她轻声道:“我知道,你看了这封信,可能会愤怒,会气恼。但我还是决定给你看。横竖,这件事,我已经做了。我只是想满足女儿的遗愿。我希望你同我一样。知意走得太早了,我们能给她的,太少了。如果连她最后的心愿都不能满足,我会很不安。”
阿九的视线已经很模糊了,看什么都晃晃悠悠的。
他艰难地把信看完了,沉默好久,终于叹了一声:“罢了。”
他呕出的胆汁的味道,夹杂着药味,混着香炉里的安息香,在门窗闭合的寝殿,氤氲出极苦涩的雾气来。那雾气包围着阿九和乌兰,把他们的心,缠了又缠。
“十四岁那年,我做了大理段王爷的王妃。大理有很多寺庙,夜夜都能听见佛音。段王爷是个很温和的人。他因为对我生情,误判了形势,相信西狼,拒绝了中原方砚山将军的联兵计划,失去进攻西狼的绝佳时机,最终导致灭国。大理国破那天,仿若人间地狱。他在烈火中剃度,飘然而去。因为这一点,我始终心怀愧疚……”
乌兰第一次对阿九如此推心置腹。
从前,她总是觉得,他的多疑,会曲解她。他的喜怒无常,会祸及老段。他的雷霆之怒,会让他们本就脆弱的夫妻之情,风雨交加。
她有她的骄傲。草原女子的骄傲。不肯低头。
她觉得他应该懂她。
没想到,他到弥留之际,还深深地认为,她对老段有男女私情。
他此刻这样的成全,他以为的大度,不是她需要的啊。
“禀皇后娘娘,回魂散煎好了。”小宫人在门外道。
“送进来。”乌兰道。
门推开。
小宫人走进来,将药碗递到乌兰手中,躬身退下。
乌兰舀了一匙药,送到阿九唇边。
然而,刚喂下去,药便从嘴角流出来。
他已经水米不进好几日了,汤药亦是送不下去的。
乌兰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越来越微弱的心跳,眼泪又落下来。她难以开口的话,终于像小溪涓涓流出,在这生离死别的病榻前,在这又远又近的云端。
“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就是你,阿九。我对你有过怨怼,有过憎恨,有过心凉,可是,你始终是我心里的人。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可是,我很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心,它不会撒谎。好多次,我都想一走了之,可就是被绊住了,走不了。我不是被孩子绊住,不是被宫墙绊住,我是被自己的心绊住了。你给过我家的感觉,那些美好,我都记得……”
她的话,让阿九死寂的眼里,有了一霎的光亮。
那是回魂散做不到的事。
“昭阳,你说的……可是真的?”他问了一声,又赶紧敛了口,生怕下一刻便被否定。他不要否定的答案。他爱极了这样的感觉。哪怕是被欺骗,也是好的啊。
“我发誓,我向长生天发誓。你知道的,草原人,永远都不会欺骗长生天。”
阿九呜咽起来。
他像孩子一样呜咽起来。
“昭阳,昭阳,昭阳……”
他一声声地喊着。
每一声都在空荡荡的昭阳殿,绕了又绕。
“我没能振兴祖宗的基业,没能报了母妃大仇,没能洗刷昌启之耻,没能留下子嗣承继香火,昭阳,我是个失败的君王。一生空憾……我仿佛听见了宫里的丧音……昭阳,何幸,何幸,这个时候,你在我身边……”
天上人间红尘路,忘川孤影踏黄泉。好在,他还能在生命的末尾,握住一份夫妻之情。
这是他满身疼痛中,最大的温暖。
乌兰将他抱得很紧,很紧。
他的身躯慢慢凉下去。
她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像是要葬了他。这昭阳殿,华丽又苍凉的昭阳殿,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
“昭阳,告诉他们,立小五为嗣。身后事,我顾不上了,江山……江山,就交给他了……是福是祸,就看他的造化了……告诉他,不能,不能向蛮人投降,不能……不能辜负了知意的死……”阿九气若游丝地说道。
乌兰点头。
灯台上的烛火,灯芯啪啦一声。
她看着阿九的眼睛,即将合上。她附在他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小五,他是我们的儿子。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天命十三年端午节,我在景云观生下的,是一对龙凤胎。小五为兄,知意为妹……”
阿九的双眼,带着许多纷杂的心绪,悠悠地合上了。
他在这句话的末尾,断了气。
乌兰抱着他,无声地坐了很久很久。
御花园里的六月雪,一日之间,开得旺极了,像是悄然挂了丧。
一声“官家驾崩——”,在脉脉西风中,响彻宫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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