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砚梨花雨(4)
棺木回京。
周九与黑衣人口中的“那计划”……
我隐隐觉得,周九的身份并不似我与砚山起初猜测的那般简单。
我蹑手蹑脚地从柜上退出去。
是夜。
房中的烛火来回地晃动着。
我绣完那只大雁,不觉枕在上面睡去了。
这一夜,我做了个梦。
梦境中,群雁在霞光中抖擞着翅膀,悠然从草地中飞起。它们排着“一”字飞上天空,呼喊着,宛若出征的战士。方砚山穿着威风凛凛的铠甲,厮杀得浑身是血。忽而,有一双手,将他推落到一片江水中。云雾渐起。我在冰冷的江水中拼命地游向他。他一声声唤我:“若梨,若梨——”
从梦中醒来时,我一身的冷汗。
黏黏的。
腻腻的。
就像梦境中的江水真的打湿了我。
外头,天亮了。
小风在门外唤我:“小姐,秦掌柜来了。”
我起身,拿起绣好的大雁走到柜上。
秦掌柜接过,赞叹了几句,遂到账房去交了钱,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却又折返,笑问道:“若梨小姐,我见新来的账房先生面生得很,恐不是黑水镇的人吧?最近镇子上颇不安生,若梨小姐用人还是小心些。”
我颔首:“他是来黑水镇投亲的。”
秦掌柜点头道:“哦?但不知是投哪家的亲?”
“投我家的亲。”
灵山走进来。
秦掌柜拱手道:“原来是方大人家的亲眷。失礼失礼。”
待秦掌柜离去后,周九向灵山道了声谢,灵山一低头,脸颊有些红。
周九虽穿着最平凡不过的蓝布衣裳,但他举手投足之间,有着天然的贵气。
不管从谁手中接过银两,他都会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布,细细地擦手。
仿佛银钱是世上至秽之物。
灵山悄声与我说:“若梨,他的身上有梨花香。但又不似爹从洛阳带回的晴雪香的味道。倒像是经年累月,被大片大片的梨花熏染出来的。”
灵山曾随父去过洛阳,她闻过真正的梨花香。
我看着灵山那清泉似的眼。
自见到周九以后,她有了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娇羞。
双眼清泉之上,浮动着细碎的花蕊。
二十年以后,物是人非,我一直困惑,灵山到底是因为看出周九非池中之物,有攀慕之心,而对他另眼相看。还是这一年春末,黑水镇的风太柔和,催动了芳心。彼时,身居琼华殿的灵山泪流满面地告诉我,白若梨,你知不知道,情爱原本是没有因由可讲的,有时候,不过回头一顾,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周九握笔的姿势非常讲究,与黑水镇上的人都不同。
他喜欢写一种奇怪的字体。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天骨遒美,逸趣蔼然。
渐渐的,白锦园的小伙计们都喜欢找他求字。他乐得应允。
不过是四五日的光景,他便与众人混得极熟络了。
大家都笑呵呵地唤他:阿九。
周九细心地帮我娘打理庭院的那棵梨树。
他说,水质不好,可在土上多下些功夫,用极鲜的树叶沤肥,修剪树枝,将伤口包扎好,来年便会开得很好了。
我娘愣了一下,问了句,梨树也会有伤口么?
周九说,有的,梨树跟人一样,有疮面,会疼。但若不修剪,便一直长不好。倒不如疼一回,疼了,也就过了。
一番话说得我娘沉默许久。
到傍晚时分,她跟周九说,那你便修剪吧。
那棵梨树经周九的手,果然看起来有生气了许多。
虽然周九对每个人都很周全,努力地想在黑水镇待下去,但他的眼中始终有远离感。
每逢看到头顶有鸟飞过,他都会凝神看许久。
或许,他想如鸟一般,飞回故里吧。可惜,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我想起那晚听到的秘密,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砚山。
可还未等我讲,几日后,砚山却是以另一种形式知道了。
砚山在知道周九的真实身份后,毅然做了一个选择。
那选择如一条湍急的河流,承载着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南渡而去。
一个午后,落过雨的黑水镇出现了难得的彩虹。
方砚山急匆匆地来找我。
“若梨,有个好消息。”
原来是他的一个小兄弟在茶马互市探得,今日,拓跋金要去离黑水镇五十里的山林中狩猎。此次,他带的人不多,只有四五个亲信。
“这是难得的好时机。”方砚山说着:“若梨,我在明处,引开他的亲信。你在暗处,射杀他。”
“砚山,这个消息可靠么?”我有些迟疑。
方砚山道:“可靠。那个小兄弟甚是机灵,学得一口娴熟的北凉语,又喜穿北凉的衣裳,在茶马互市上做买卖,人人都将他错认成北凉人。那些鞑子对他不防备的。今日晨起,他恰好碰到拓跋金身边的一个马夫,不经意间问出来的。”
我想了想,将绣花针准备好,又换上一身轻便的衣裳,骑上马,便同方砚山一起出发了。
约莫走了三十里,身后传来马蹄声。
我与方砚山紧张起来,眼观四路,时刻准备开打。
然而那马蹄声近了,却传来熟悉的笑声:“哥,若梨,等等我们啊。”
灵山竟然也来了。她身旁是周九。
方砚山向妹妹道:“胡闹,还不快回去!”
灵山不服气道:“哥,我知道你跟若梨是来干什么的。我就不能来帮忙吗?别忘了,爹爹可是也教过我一些拳脚的。”
周九看向方砚山,道:“我今日无意听到你们的谈话。那人与我,亦是仇人。请允许我同你们一起对付他。”
灵山附和道:“哥,若梨,你们就当多两个帮手嘛。”
方砚山与我对视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行四人,向那山林奔去。
北方的山林,树木高大,山风吹过,呼啸着,满山的树木发出壮阔的声响,如风雷一般。
山花温柔而有力地点缀着土地,陪伴着树木一起,在苍凉中挺立。
偶有野物奔跑而过,不知惧怕,睁着蒙昧的双眼,看着蓝天。
我们四个人隐藏在不同的地方,伺机而动。
少顷,听到马蹄声、粗狂的笑声、弓箭的离弦声、北凉蛮语的叫骂声。
离我不远的周九轻声说:“为首的那个,是真的拓跋金。”
我看着那汉子,比我上回在北凉军营中见到的拓跋木要肥壮一些,脖子上挂着一个象征着身份的镶宝石鹰雕。
他们兄弟的面容确实很相似。不过拓跋金眼神中的贪婪与狠厉比他的弟弟尤甚。
一声鸟叫。
是方砚山的信号。
他虚晃一枪,故意在丛林里弄出些动静,引起拓跋金亲信的注意。
那几个鞑子警觉起来,顺着声音追了过去。
周九悄悄地跟在后面。
方砚山与他,前后夹击,欲打鞑子们一个出其不意。
拓跋金专心致志地盯着一头豹子。
我专心致志地盯着他。
那豹子走到一个显眼处。
拓跋金要向它出手了。
而我,也要向他出手了。
千钧一发的时刻。
灵山的方向却传来一声娇呼——
她脸上掉下一只蜘蛛。那蜘蛛色彩斑斓,毒性甚烈,稍有不慎,便会容颜尽毁。这个意外让灵山措手不及。
可她这么一喊,拓跋金猛然收了弓。掉转头。
我虚发一针,不敢再轻举妄动。
拓跋木死后,军营皆流传他是死于女人之手。这声来自女人的呼喊,让拓跋金迅速将其与弟弟的死重叠起来。
他朝着灵山的方向奔去!
灵山连忙往密林处逃。
我欲追过去,一双手却将我按住。
是方砚山。
他与周九回来了。
他们的伏击很顺利。那几个鞑子都被杀掉了。但周九受了伤。胸口处往外淌着血,面色苍白如纸。
“若梨,你留下,照顾阿九。我去。”方砚山说。
“我同你一起。”
“你留下。等我。”方砚山坚定地说着,不容反驳。
周九眼中的疏离在这一刻似乎散去了许多。他看着方砚山,道了声:“小心。”
夜幕渐渐降临。
方砚山走后,这一片荒野之中,只剩我与周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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