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砚梨花雨(10)
这波人马究竟是敌是友。
周九不动声色道:“何人所迎?”
那官兵朗声道:“小人奉宛平府宋知州之命,迎殿下入府。”
宋知州……
周九想了想,问道:“可是宋誉铭宋大人?”
那官兵连连点头。
周九在洛阳时,曾偶然同宋誉铭有过交集。两人相识于酒肆,皆喜欢道玄的画、岑嘉州的诗,在一处把酒言欢,高谈阔论。
后来宋誉铭被派遣到地方为官,两人便没有了联系。
他乡遇故知,本该欣喜。可如今的局势之下,却多了几分难言的滋味。
一行数人,来到知州府。
刚踏入府门,便见府中诸人皆俯身跪地,口中高呼:“恭迎殿下!”
人群中,一名身着青色白鹇官袍的中年男子躬身上前寒暄。
他便是宋誉铭。
他笑着先向周九行礼,起身后,又似老友般拍了拍周九的肩膀。
恭敬中带着几许热络。
我看着这人,只感觉他好生油滑。举手投足间,既向周九表明了忠心,又向众人展现,他与周九关系非同一般。
从龙之功,一旦成了,就是泼天的富贵荣华。这样的机会,现时,便落在宋誉铭眼前。
到了晚间,宋誉铭大摆宴席。
除却珍馐美酒,更有歌舞美人相伴。推杯换盏间,言笑晏晏,与太平年间无异。
方砚山低头饮酒,不发一言。
我知他的想法。
如今北凉压境,黑水镇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怎么有心思歌舞欢宴?
宴席毕,宋誉铭请周九去内厅议事,将我与方砚山这一行人安排在外厅。
灵山有些不悦。
她看着周九的背影,同我说道:“你们瞧见没?方才宴席间,那位宋大人总将他妹妹推到近前,给周九斟茶倒酒。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呵。
能是什么主意。
不过是想攀慕上这一份裙带之亲。
暮色四合。
我拉着方砚山,想在宛平府转一转。
小风默不作声地跟在我们身后。
出了知州府的大门,刚拐了个弯,黑暗中突然窜出数道人影!
小风连忙挡在我身前,同人影隔开。
方砚山则将手按在腰间佩刀上,大喝了一声,“什么人?”
小风擦亮火镰,我才发现那是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他们聚集在侧门外的两只木桶旁,争先恐后地抢夺着桶中的食物,吃得津津有味。
那是刚刚宴席中余下的残羹剩饭。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乱世之中,多的是逃难的黎民。同样的,乱世之中,也多的是彻夜狂欢的官僚富户。
方砚山缓缓放下按在腰间的手,神色哀恸,目光落在高高的院墙之内。
不消一会,乞丐中走出来个瘦弱的年轻人。
他将额间散乱的头发,捋到两边,又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拱手道:“失礼了。”
他言语气度间倒不似寻常乞丐。
方砚山回了一礼,同他攀谈起来。
这乞丐原是临县逃难来的一个读书人,家中有两亩薄田,日子原本勉强能过得下去。
谁知道战事一起,田地便被都尉府的人以养兵为由给抢了。
“我本就不善农耕,家中也无有存粮。自打战事一起,城里米价是一日贵似一日。刚开始的几日尚能买些白米果腹,后来渐渐的只能换些糙米,杂米,最后,银钱用尽,便只靠挖些野菜过活。可饿肚子的人太多了,没多久野菜也没了。听闻宛平府城内,光景要好些。我们只能背井离乡,来此逃难了。”
说着,那乞丐落下泪来。
方砚山攥紧了手掌。
每逢战乱,便会有一批发国难财的人出现。
这些人往往会趁乱哄抬米价,大食百姓之血肉,以肥自身。
被害得家破人亡,卖儿鬻女的人数不胜数。
“若梨,你说这些事,宋知州知情吗?”
我沉默地看着四散在周围、不肯离去的乞丐,回视着方砚山,没有说话。
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他怎么可能不知情?
知州一职,权知军州事。无论是护卫州城的厢军,还是民政要事,都在其管辖之内。
宛平府周边发生了强抢民田,哄抬粮价这样的事,他必然是知道的。
他知道,却并不作为,其中的缘由不言自明。
方砚山抬脚就要往回走,我忙追上去。
他气冲冲地走了几步,却在踏入府门之后,又放缓了步伐。
眼下,宋誉铭我们轻易得罪不了。
“若梨,你说,这世道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我握住方砚山冰凉的手,道:“快了,快了。”
明面上,不能得罪宋誉铭,但不代表不作为。
回到内宅后,我便唤个随从,令他悄悄去各家粮铺查探。
次日午饭,周九姗姗来迟。
甫一坐下,他便将宋誉铭的计划告知我与砚山。
“宋知州的意思是,抽调一部分宛平府的护城兵力,护卫我回到洛阳。”
护城兵力……
若是在太平时节,尚可。
可如今,北凉入侵,边陲遭难,宛平府亦摇摇欲坠。
这样的局面下,若是我们将宛平府的护城兵力带走,那么一旦黑水镇破,整个宛平府便顷刻任人宰割。
方砚山头一个不同意,他高声道:“不行!不行!外侮不抵,何平内寇?这个宋誉铭,亏他想得出来。”
周九看了方砚山一眼,喝了口茶,才不疾不徐道:“我,拒绝他了。”
周九决定仍然按照原计划走。
只是,宋誉铭那边,也需小心应对。
若宋誉铭反水,我们这一行人,便有如瓮中鱼鳖。
到了晚间,灵山笑着开始收拾东西。
在她的眼里,周九拒绝了宋誉铭的帮助,就等同于拒绝接受宋誉铭的妹妹。
她这两日的闷气一扫而空。
小风倒是不急,昨日宴席上,她见着了一味新奇的菜式。
今日天将放光,她就去了厨房,跟在一个川北的老厨子身后不肯走。
屋内,我将一件葱白的对襟复儒仔细折好,放进行囊中。
这件儒衣是娘亲给我做的,儒衣里纳了一层细棉。
北凉入侵,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第二日一早,便同宋誉铭拜别。
我原以为宋誉铭会阻挠我们的行程,没想到他非但没有阻挠,反而大力的协助。
从行囊到车马,甚至是伤药,都一一为我们安排得细致妥当。
临行之际,宋誉铭直送出了数里地,方单膝跪地,哽咽道:“殿下此行,甚为凶险。臣,只恨不能卸下官身,陪殿下走上这一遭!然,殿下前日训诫的极是。臣身为宛平府知州,当担起守疆卫土的职责。殿下此去,臣必将日夜遥祝殿下平安顺遂。”
周九忙将他扶起,两人又道别几句,才上路。
我冷眼瞧着眼前这一幕。
往南行了约二三十里地,一行人进了一处林子。
林间只有一条可供两人并行的窄路,路两旁皆是高耸入云的大树。
偶有树叶,被风吹落,飘飘摇摇,落在马背上。
忽而,数只寒鸦由枝头略过,发出嘶哑的鸣叫声。
天地间顿时掀起一股肃杀之气。
我忙从袖间抽出一根银针。
还未及反应,一支箭羽已然穿过树梢,“噌”地一下,直直射向周九。
趁方砚山抽刀之际,一个身着铠甲的人影由左侧窜入,只见寒光一闪,方砚山的胸口处已多了一道血痕。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我们被团团围住。
周九凝神看向那群人,目光在他们铠甲上流连了片刻。
“是陇原李氏的人!”
右侧的一名铠甲人眸光一闪,足间点地,起身跃起,欲将一把长剑直插周九胸口!
周九且退且挡,眼见就要不敌。
正同人缠斗的方砚山慌忙回身相救,却不妨被前后两个铠甲人同时夹攻,分身不得。
当此之际,灵山奋力一扑,将周九推到一旁,她自己生生受了一剑!
刀光剑影。
不断有人受伤。
我们竭力拼杀着。
可对方的人数不断地增多。
我按住渗血的臂膀,摸向袖间,那里已经只余下数根银针。
我仰头看了看天。
这一战,怕是到了尽头。
今若身死知无恨,愿取丹心托梦回。
抬头看向方砚山,恰好与他目光相撞,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诉说。
我回之一笑。
他内心所想,我都懂。
正当我们准备鱼死网破之际,突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便是一声呼喊。
“殿下,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那宋誉铭策马率部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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