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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爷从来不骗人


人这一生都在舍不得,舍不得屈居人下,舍不得背井离乡,舍不得骨肉分别,舍不得儿女情长。

沈知落是最不愿意与凡尘俗世一样的,他不会说舍不得,也不会问她为什么非要走,哪怕浑身都是烦躁的气息,他也只是望着窗外,将帕子里的水一点点拧干净。

狐眸微动,苏妙到底是撑着床弦起身,从他后头伸出手去,脸颊贴上他的脊背。

“很快就会再见的。”她笑。

他不喜欢与她亲近,这般姿势,是一定会发火的,苏妙反应倒是快,在他发火之前就迅速收回手,一溜烟地跑出了大门。

“等着我来与你成婚呀。”娇俏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卷着外头炎热的风,轻轻拂过他的背。

沈知落顿了顿,眸子里泛上一抹难解的情绪。

他放好帕子转身。

知了在树荫里发出嘈杂的叫唤,换好了水的鱼池里波光粼粼,目及之处,祭坛空荡冷清,已经是半个人影都没有。苏妙向来是这样,来得快走得也快,话让她说了个尽,半句也不会给人留。

冷嗤一声,他拖着半搭在臂弯里的紫黑星辰袍,恹恹地往外走。

苏妙回到将军府,进门就觉得莫名的干净。

她纳闷地上下扫视这门楣,扭头问门房:“哪个院子的下人犯了错,被罚来清扫了不成?”

门房愁眉苦脸地道:“哪儿能啊,自打三公子去赴任,这府里没谁敢犯错的,是少夫人闲着无事,每日都在洒扫。”

小嫂子?苏妙愕然,将行李扔给丫鬟就朝东院跑。

李景允走的时候与她说:“你小嫂子那个人,看着温软,实则冷心冷情的,爷走后她不会伤心难过,但你有空也去走动走动,看看她在做什么。”

顿了顿,他又自己懊恼地道:“能做什么,总归是不晓得惦念爷的。”

苏妙还笑他来着,说被留下的人没成怨妇,这要走的怎么倒还哀怨上了。

李景允摇头说:“你不懂,能讨你小嫂子两分真心,那可太难了。”

他当时的表情太过认真,眼里还隐隐有些难过,以至于苏妙当真觉得,小嫂子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过。

结果——

抬步跨进东院,苏妙就见花月正站在主屋的博古架面前发呆,她好像又瘦了两分,柳叶儿似的身段,一动不动地立着。

走近两步,她听得一声冰冷的低语:“鬼才信你。”

这是在说谁?苏妙不解地挑眉,想了想,还是笑着喊了一声:“小嫂子。”

花月一愣,回过身来看她,眼里含了两抹笑:“表小姐回来了。”

“祭坛里呆着无趣,我赶着回来看热闹。”苏妙进门去拉了拉她的手,“小嫂子最近可好?”

花月点头,给她倒了茶,又拿来一盘点心:“三公子不在,这院子里倒是轻松了,只是闲得有些发闷。”

苏妙笑:“你如今是这将军府的少夫人了,再闷也没有亲自去洒扫门楣的道理。”

“闲着也是闲着,他们那几个偷懒的奴才每次灰都扫不干净,今日便去教了一教,倒传去你耳朵里了。”她说着,又拿了几个绣花小样出来给她看。

“表小姐婚期将至,夫人吩咐我帮忙挑选盖头的花样,这几个是绣娘送来的里头最好看的,你瞧瞧?”

苏妙只扫了一眼就道:“小嫂子随便挑了便是。”

花月有些意外,别家姑娘成婚,样样东西都要挑自己称心的,毕竟成亲大事一生也就一次,表小姐倒是好,看都不看?

察觉到她的疑惑,苏妙眯起眼眸笑:“沈知落若当真是心甘情愿娶的我,那我巴不得每根丝线都自己来挑。可他是不愿的,赶鸭子上架,让我捡了便宜。这婚事我要是再来精挑细选,那就没意思了。”

花月若有所思地看向收着自己嫁衣的那个嵌宝柜。

“哎,我这跟你那是两回事。”意识到她在想什么苏妙连忙将她的脑袋转了回来,认真地道,“我表哥娶你那可是真心真意,小嫂子也不是……嗯,也不是那么不愿意嫁,吧?”

说到后头,苏妙自己都心虚,狐眸直眨。

花月想了想,朝她点头:“嗯,我自愿的。”

她这个身份做将军府的儿媳,便是要当出头鸟,少不得被人究查,也许哪天暴露了身份也不一定。所以她给庄氏行礼的时候,霜降急得差点把地板跺穿。

花月后来安抚她,说这是不得已,也说反正三公子要进宫了,满足人家一个愿望,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

但是她很明白,那礼行下去,就是她自己愿意。

苏妙看着面前这人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嘴巴张得老大。

她认识殷掌事也算有些年头了,印象里的这个人圆滑懂事又温顺,几乎从来不会犯错,把将军府内外管得是井井有条,但是这么久了,她也鲜少在殷掌事身上看见什么女儿家的柔情。

甚至潜意识里,她没把这个人当姑娘家。

然而眼前,殷花月眼眸低垂,捏着小样的手指微微收紧,像是想起了谁似的,勾唇一笑。

这笑得可太甜了,像将整个京安堂的蜜饯熬化在了里头。

苏妙看得心尖都颤了。

她突然意识到了不妙。

自己那神机妙算的表哥,好像少算了一样东西。

“表小姐可还有什么东西要置办?”花月面色恢复了平静,低声问她。

眼珠子转了转,苏妙笑道:“我也不清楚,要不上街去看看?”

“好。”花月点头,二话不说就去拿了银票随她出门。

苏妙明白了,她的小嫂子并不是有多爱洒扫,她就是怕自己闲下来,怕自己想起什么,所以拼命地在给自己找事做。

这人先前陪她上街,没一会儿就要打道回府的,可今日逛得她腰酸背痛了,花月都还指着前头问:“那家绸缎庄看过了没有?”

苏妙揉着腿苦兮兮地想,表哥造的孽,为什么遭殃的人是她?

“看吧。”她叹气。

绸缎庄的掌柜似乎是有喜事,给她们拿绸缎都是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还不惜多给她们量半尺料子。

“您是家里添丁了不成?”花月笑问。

那掌柜的摆手便道:“我这个年纪,哪儿还能添丁,只是我那不肖子有出息了,入了科考场,至今还未遣返。”

大梁的科举,因为当今陛下的一些顾忌,所以在京赴考之人都吃住在考场,落榜之人会被遣返,一榜一榜地遣,越晚归的越好,直到三甲殿试问状元。

算算日子,如今已经是殿试之日了。

苏妙惊叹地拍手:“这可厉害了,掌柜的也不消开这铺子了,跟着儿子享福去啊。”

“哪里哪里,他也就是运气好。”掌柜的谦虚着,脸上却是遮也遮不住的骄傲。

花月挑好料子,终于与她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揉着自己的小腿,苏妙眨巴着眼道:“要是我表哥没听将军的话,选择去科考该有多好,另择官职,还能在府里住。”

花月浅笑:“木已成舟,再论也无用。”

她抱过刚买的绸缎,抚着上头的纹路,又开始想要给夫人做件什么衣裳。

苏妙看了一眼她的手,微微皱眉:“小嫂子你休息两日吧,瞧瞧这上头的小口子,表哥回来非得把八斗挂在后门当腊肉不可。”

“这与八斗有什么关系。”花月轻笑摇头,没往心里去。

等李景允回来,她这手上的皮都怕是已经换了两层,哪里还有什么口子。

苏妙回了府,花月的事情就又多了一些,每天做一盅乌鸡汤送去主院、清算府里的账目、收拾两个不听话的下人、再添一添嫁妆的礼单。

这样的日子很充实,但不知道为什么,苏妙看她的眼神里总带着些担忧。

花月知道苏妙在担心什么,她觉得自己没有要借忙碌来逃避什么的意思,也没有很想念李景允。

几日恩爱罢了。

不屑地摇摇头,她低眸继续看账本。

天近黄昏,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晚霞在天边晕染开,东院突然就空旷了起来。

花月站在主屋里,僵硬地瞪着博古架上那一双锦靴。

她昨晚梦见这双靴子从架子上跳下来,变成了一个人,那人生得讨厌,眉眼讨厌,身子讨厌,浑身的痞气也让人讨厌,墨色的瞳子朝她看下来,带着三分笑意七分揶揄。

她狠狠地把他揍了一顿。

可是醒来之后,屋子里只有靴子,没有人,想揍也无处可揍。

恼怒地瞪着这靴子,花月的拳头捏得死紧,莹润的指甲因用力而泛出清白色,指节搅在一起,一处红一处青。

然而,片刻之后,紧捏的手指慢慢松开了,指尖动了动,往上一抬,与另一只手合做了一处。

-大梁有个说法,新买的靴子摆在架子上,便能当半尊菩萨,若是诚心拜一拜,更是能心想事成。

博古架前站着的人微微有些恍惚。

她盯着靴子,薄唇微动,喃喃念了一些什么,然后朝着那双崭新的靴子,虔诚地弯下了腰。

一瞬,两瞬,屋子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反应。

半晌之后,花月直起身子睁开眼,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恼怒地甩袖:“骗人!”

天边的霞光突然一盛,昏黄的光线从门口照进来,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花月没注意,扭头就想往门外冲,结果余光一闪,她僵在了原地。

修长的身子靠在门框上,被勾勒出一圈光晕,衣摆上的蓝鲤绣纹逆着光,变成了一片玄色。

那人似乎在笑,肩膀微微颤动,低沉的嗓音像古老的琴,穿过黄昏直抵她的脑海。

“爷从来不骗人。”他说。

像年关里的烟火突然全在眼前炸开,花月晃了晃神,下意识地伸手去拨弄余晖,想拨开这些晦暗的光,看看这到底是谁。

她自然是没拨开的,但这人往前走了一步,俊朗的眉目在她的眼前一点点清晰。

墨色的眸子里泛着熟悉的光,眼尾斜过来,略微有些嫌弃的意味。

“这才多久,你怎么就想爷想成了这个样子。”李景允慢条斯理地笑。

呼吸停滞了片刻,花月眼眸动了动:“你……”

他低下头来,拿有些青须印的侧脸略微蹭了蹭她的耳畔:“不认得了?”

自然是认得的,花月迷茫地点头。

下一瞬,她背后就被人一抵,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贴住了他的心口。

心里一直吊着的东西突然归回了原来的位置,花月反手抱住他,眼里有惊有喜,嘴上却还是困惑地问:“你怎么出来的?”

“宫门开了,自然就出来了。”他含糊地答,眷恋地嗅了嗅她身上的香气。

慌忙推开他,花月狐疑地眯眼:“又是偷跑?宫里可没人替你打着掩护,你这擅离职守……”

满眼笑意地看着她啰嗦,李景允嗯了一声,低头堵了这碎碎念的嘴。

外头突然热闹了起来,不知道哪个奴才喊了一声,整个将军府都沸腾了,敲锣打鼓,奔走相告,甚至还有人在正门放起了鞭炮。

“表哥,小嫂子!”苏妙在外头叠声喊,“快出来呀!”

胸口被人一推,李景允退后半步,不悦地往外看了一眼。

怀里这人是没回过神的,小爪子抵在他心口,声音听着都有点飘:“出去看看。”

“嗯”了一声,李景允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分开,与自己的手扣了个死紧,然后才带着她往外走。

这个时辰,各家各院都该在用膳的,不知怎么的,人都聚集到了正庭,李守天坐在主位上沉着个脸,庄氏在一旁却是喜极而泣。

“好,好得很,快让他过来给几个一直照顾他的叔叔伯伯见个礼。”

花月跟着李景允踏进门,眼神还有些呆滞,她被他按在夫人身边的矮凳上,茫然四顾。

“恭喜啊。”几个远房婶婶在她旁边小声道,“嫁夫婿就当嫁咱们景允这样的,有出息,有抱负,谁能料到这一出去还摘下武试的魁首回来?将军也莫要赌气了,武状元可比那禁宫散令有前程。”

“是啊。”庄氏也连忙扭头劝,“这是好事。”

“好什么?”李守天冷声开口。

热闹的正庭倏地安静下来,李景允正在与几个叔伯见礼,也没在意,规规矩矩把礼行完,才慢悠悠地跪到了李守天跟前。

“儿子给父亲请罪。”他平静地道,“辜负父亲安排,擅自做主参与科考,让父亲为难了。”

花月这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人,竟然去参加科考了?!

李守天胸口起伏,双眉怒横:“你眼里还有没有我的这个父亲!与人说好的事,你说不去就不去,让旁人怎么看我李家?翅膀硬了,以为摘个魁首就能进这家门耀武扬威了?”

“儿子不曾有这想法。”李景允头也不抬,十分从容地道,“本是要去赴任的,但路上听人碎嘴,说我李家儿郎没出息,一个在边关几年归不得朝,一个靠着祖荫混了个差事度日,实在是一代不如一代。”

“当晚辈的被人碎嘴倒是无妨,可这话说得难听了,将军府也没个颜面,于是儿子就改道去考场看了看。”

“原以为武试严苛,高手辈出,儿子也不过是去长长见识,谁料里头没几个能看的,儿子就被扣到了最后,今日才能回府向父亲禀告。”

他起身又拜:“还请父亲宽恕。”

话说得体面,总结下来就一句:他们太弱了,我随随便便就回不去禁宫赴任了。

李守天一巴掌拍在矮桌上,气得直哆嗦。

四下叔伯婶婶连忙上来劝,又是倒茶又是递水,一声声地道:“景允都说了,也不是故意忤逆,谁让你教得好,他有本事呢?”

“三哥快别气了,咱们这几个院子里若是能出这么个儿子,那可真是无愧先祖了。”

“孩子考了这半个多月了,看看,都累得没怎么收拾,快让他去歇着,咱们来商议商议,摆个流水席。”

李守天横眉怒目:“这不孝子,还给他摆席?”

“要摆的要摆的,我李家还没出过状元呐!”

庄氏给花月使了个眼色,花月会意,趁乱就将李景允带了出去。

府里到处都是奔走张罗的丫鬟婆子,两人挑了僻静的小道走,谁也没说话。

李景允走着走着就觉得有点不对劲,眼角余光打量着旁边这人,轻咳着找话:“我爹会不会又关我禁闭?”

花月面无表情地摇头:“不会,别看将军方才桌子砸得响,你夺了个榜首,他比谁都高兴。”

恍然点头,他笑:“那你呢,你高不高兴?”

绣鞋停在了青石板上,花月转过身来抬眼看他,眼里一片幽深。

“您是早就想好了要去参加科考。”

心里咯噔一跳,李景允暗道不妙,连忙摆出方才堂上那副无辜的模样:“哪儿能啊,也就是走到半路……”

“武试需要提前几日向练兵场递交名册。”她微笑着打断他,笑意不达眼底,“科考刚开始的时候,您还在与妾身说要去赴任之事。”

“那是旁人才需要递交名册,爷是谁?将军府的公子啊。”李景允理直气壮地道,“管名册的是秦生,要他把爷的名字添上去还不简单?”

花月转头就走。

“嗳——”他连忙将人拉住,眉眼软下来,甚为尴尬地道,“你怎么比我爹还精。”

胸口闷着一团气,花月冷声道:“这也不是头一回被公子算计。”

完了,这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

李景允轻吸一口气,将她拥进怀里柔声哄:“当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万一没考好,爷也不想丢这个人那。你看看,武试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爷身上没少落新伤,从昨日傍晚到现在,爷还没合眼,就想着回来告罪。”

“告罪?”她嗤笑,“三爷的规矩,向来是先骗着,骗不过了再认错,哪会一上来就告罪的。”

还挺了解他嘿。

李景允乐了一瞬,又变成一脸痛心:“你怎么只在意这个,都不在意爷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

腮帮子鼓了鼓,花月就着他拉着的手,将他带回东院,取水净面,然后用被子将他按进了床榻。

“公子好生休息。”她低头行礼,“妾身去看看前庭。”

说罢起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房门“啪”地合上,李景允捏着被子愕然地咋舌。

他走的时候还是个甜软的小狗子,回来怎么就变成一头龇牙的恶犬了?

实在困倦,李景允也来不及深究太多,打算先闭目找回些精神,再与她说道。

武试夺魁是李景允筹谋已久的一件事,混迹市井,虽也能有家财万贯,但始终少些倚仗。太子给他谋的官职有禁锢,李守天给他安排的散令不自由,他想要的,还是要自己去拿才合适。

文武状元都在这一天放榜公布,周和朔从一堆杂事之中抬头,就听闻了李府传来的邸报。

“这李三公子,也是能耐。”属官与他闲话,“往几年武试,都有个榜眼探花的,可这回那几个,在与他交手之后都伤重下不来床,殿试只他一人去的。陛下看见他,龙颜大悦,在殿上就赏了好些东西,想必接下来也会委以重任。”

周和朔哼笑:“到底是本宫看重的人。”

不过没一会儿,他又有些不悦:“这事,景允没提前来禀本宫。”

“何止是殿下您,连李将军都不知道,府上闹了好一阵呢。”属官摇头,“三公子独来独往的,向来没几个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也好,他若有了官职,对殿下来说也是好事。”

李景允若受了他给的官职,那对他来说自然是好事,可他没有。

周和朔眯眼,想起很久以前的栖凤楼,那人倚在细雨连绵的花窗边,转着玉扇同他笑:“我散漫惯了,哪里吃得练兵场里的苦?家里还有大哥为国尽忠,我躲在他后头,总也有两分清闲可偷。”

偷清闲偷成了殿上钦点的状元。

眉头微紧,周和朔垂眼道:“本宫也该去送个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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