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恋爱就要肉麻——
燕军南下,三月克青州、舜州,四月过碧落江,克汪州、晁州、方官、由罗,占平兴山。势如破竹。初夏来临,萧暄的势力已经扩张至原来的四倍有余。
苦心经营十来年,赵党不得人心已久,再加上南部农民起义,这样的推进速度本在意料之中。太子被软禁,他身边一群年轻俊彦皆因变法一事在仕途上受到严重打压,被赵皇后下旨入狱掉脑袋者不在少数,侥幸逃脱的也都辞官而去。
东齐科举制度很不健全,选拔官员全凭自荐或上司推荐。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赵相这些年来提拔上来的官员无一不是只懂溜须拍马的小丑,所谓将军要不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愚忠者,要不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子弟。以往的良臣勇将,早已在赵党把持政权的这十多年里渐渐被冲刷得七零八落。即使有仅存硕果,比如我亲爱的爹谢太傅,比如惜字如金的郁正勋,也是空有一个官职,并不掌握实权。
这样治军,纵是早年太祖马上立国创下的辉煌业绩延续下来的鬼狼之师,如今也散乱败落如同一盘散沙,同纸糊的没什么区别。军中将士大多出身平民,对赵家所作所为也早已怨愤深积,又熟闻燕王治军有道,赏罚分明,更是打着匡乱扶正的名义,哪边更值得投靠便不在话下。所以燕军南下众多新闻里相当醒目的一条,就是两军对峙时敌军临阵倒戈,人数逾十万之多。
我是女子,按理是不能进军营的,可是好说歹说,萧暄终于同意在我身体好点之后让我去后方。我很快从军人女眷里挑选出心灵手巧年轻健康者组建了一支医疗小组,给予适当训练。又在有限的条件里建立了一套完整系统的抢救机制。然后带领着娘子军跟随大军抢救伤员。
第一次上战场时,恰是攻打舜州。守城老将赵长青算是赵皇后一个远房长辈,但不是玩弄权谋尸位素餐一族,而是一个铁骨铮铮,戎马倥偬一生的老将。赵老将军虽然不满自家堂侄儿把持政权胡作非为被贬在外,可是也无法放弃立场开门迎接萧暄由他借道。
没办法,只得一战。
这一战非常惨烈。姜是老的辣,舜州防御不比其他豆腐州城,可谓固若金汤,军士训练有素,技高胆大,老将军发号施令,底下莫敢不从。只是赵老将军一边上阵杀敌,一边泪流满面。
他不得不为之,虽然亦希望萧暄攻打过去把赵相拉下马来,但是老一辈将军的骨气让他连手下留情放人一马都做不到。我当时带着医疗小组在后方抢救伤员,到处是残缺的肢体,血流不住的伤口,痛苦的呻吟。有一个少年拉着我苦苦哀求我去救他兄长,我去了发现那年轻人早已经断了气。
战争还没结束,私下已经不知流了多少泪水,可是人前我还是得板起脸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动作敏捷地包扎缝合。我是领头人,我先崩溃了,手下那些第一次上战场见死人的姑娘们怎么办?
我那可怜的外科知识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小到止血,大到缝肚子锯手脚,无一不通。一身血污,怎么洗都洗不去那股味道。晚上轮班休息照顾伤员,眼睛一闭上,白日里各种血腥场面纷至沓来,睡了比没睡还累。我到底太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萧暄攻下舜州费时十七天,最后是赵老将军重伤不能主持大局,他的长子挥泪下令打开城门。萧暄进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老将军,但迟了一步,只见到老人悬挂在房梁上的身影。
一代良将,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心,轰轰烈烈的一生,最后却是自尽,而不是死在战场上。老将军想必是死不瞑目的吧。萧暄率领众将士长跪致敬,又隆重地办了丧事。
那夜我去找他,他独自在屋里喝酒,情绪低落。
我坐在他的身边,什么也不说。他喝完了,我就给他斟上。
萧暄极有克制力,向来饮而不醉,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就停下了。
我轻声问:“还要吃点东西吗?”
萧暄忽然伸手把我搂进怀里抱住。我闻着他身上的酒香,听到他激烈的心跳声。
他吻吻我的额头,说:“我还有你呢。”
那一刻,我觉得很满足,很幸福。
过了平兴山,就是膏腴之地的中川平原。萧暄将军队安扎在山下,好好休整,以准备接下来的攻占平原之战。
萧暄的二十二岁生日,就是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度过的。
因为是战时,宴席很简单。我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家常菜,招待朋友。
都是熟人,不讲客套话,举过杯之后就开始动筷子。一顿吃下来,非常尽兴。宋子敬很是照顾云香,不住地给她夹菜。云香一脸幸福的笑,看得郑文浩的脸色一层一层暗下去。
我们几个甜甜蜜蜜地吃着饭,可怜郑文浩孤单一人左右不着边,食不知味,早早搁下筷子闷闷不乐地喝酒,没有多久就把眼前的酒壶喝干了。
我想劝他几句,萧暄却拉住我,只吩咐桐儿给小郑继续添酒。
我小声对萧暄说:“酒哪能消愁啊?喝多了伤肝。”
萧暄说:“就这一次了。哪个男人不经历这么一回?”
我想想也是,便由着小郑继续喝了。
我以前对小郑有成见,觉得他是成长在父亲庇佑下的小毛孩,性格高傲,急功近利,浮躁轻薄,没有三两才,倒有八丈架势。后来战争爆发,他跟随着萧暄上战场,我还怀疑过他到底能做什么事。没想到首战告捷他就立了大功,说是率领郑家军连夜从右翼包抄突围,绕道后方协同萧暄大军两面夹击。山路艰险,夜黑风高,他那突围想必非常不易,而且他一身伤痕回来却一声不吭,我不由对他另眼相看。
一旦没有了偏见,视线顿时清明。后来半年,郑文浩初生牛犊不畏虎,战场上奋勇杀敌,有勇有谋,而且人突然变得沉稳淡定许多。萧暄等人对他是赞不绝口,夸奖他大有其父郑老将军之风。小郑亦不骄不躁,平时抓紧训练郑家军,闲时才会来我们这里献献殷勤。
在不知道第几次云香不理睬他转身走掉后,我终于问:“你到底喜欢我家云香什么?”
小郑以前被我捉弄过好几次,我一见他就坏笑,现下我一本正经同他讨论,他很不习惯,结结巴巴地说:“云香贤惠善良,对人好,处处为别人着想。”
我笑得打滚,“她对你可不好。”
小郑脸红脖子粗,大声说:“那都是过去的梁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会喜欢上我的。”
我那时才发现他虽然是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但是心眼还是很实在的。于是,心里也祈祷他能和云香走到一起。
我自然觉得他比不可捉摸的宋子敬更适合单纯的云香,但是云香她有自己的选择。她恋慕宋子敬那么久,今日才能和他接近一点,得到他平身而待,她的眼里心里早没了旁人。
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小郑已经把两坛酒都喝光了。我本来打算吃完饭叫大家搓上几手麻将,想想还是放弃这念头。情场失意必然赌场得意。我可不想便宜小郑赢个大满贯。
饭后散伙,宋子敬提议送云香回她的院子,小郑也垂头丧气一脸哀怨地回去了,转眼院子里只剩我和喝得有点儿高的萧暄。
月色很好,树丛里已经有夏虫在歌唱,夜晚温馨美好。
萧暄的眼睛被酒气熏得格外明亮,带着明显的热度。我亦笑盈盈地看着他。
折腾了这么几个月,大家都又黑又瘦,战场一下来他就进议事大帐,我则没日没夜救死扶伤,两人即使见个面,说说话吃顿饭,也都一身狼狈,满脸疲惫。虽然是刚确定恋爱关系,可是根本没时间没精力卿卿我我。
如今战势稍稳,终于可以喘口气,终于有机会眉来眼去了。
萧暄笑着对我伸出手,说:“过来。”
我歪着脑袋抿着嘴,“干吗?”
“让我好好看看你。”
“站这儿不能看吗?头一天认识我啊?”
萧暄也不气,“那么远我怎么看得清?”
我呵呵笑,“才不过去。你今天到底喝了多少酒?”
“我才没喝多少,都让文浩抢去了。可惜可惜,上好的酒下了他的肚都成了醋。”
我哈哈大笑起来,一不留神给萧暄抓住手腕拽了过去,略一转身挣扎就被他从后抱住。带着酒香的气息将我笼罩,温暖的胸膛温柔地包容着我,我安静下来,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听到他沉稳的心跳。
“月亮真圆啊。”我仰头望天,“人圆月也圆。”
萧暄低头在我嘴角吻了吻,没有说话。
“又是一年过去了。”我感叹,“都说忙碌的时间过得快,可是我却觉得这一年好漫长。”
“是吗?”萧暄把头埋在我的肩窝里,嗅着什么,“我却觉得时间过得真快。想想第一次见你时,你还拿花盆砸我呢。”
我没听出他话里的不对,沉浸在回忆里,“我那时候以为你是采花贼嘛。谁叫你半夜翻墙的?”
萧暄很不服气,“我长这样,还用专门去采花吗?”
“是,是。”我立刻道,“王爷貌若天人,英俊神武,万朝来贺,红颜祸水……”
萧暄要掐我,我赶忙闭了嘴。
他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问题,“现在子敬对云香那态度,你怎么看?”
萧暄耸耸肩,“我能知道什么?我同子敬虽为友数载,但他在私事上极其低调,我也不了解他在这方面的想法。怎么,你担心云香?”
“是啊。云香她人单纯,是个实心眼,在感情方面,天真执著得很。子敬的确不错,云香一直都仰慕他,可是若真的有什么发展……我绝对不是看不起云香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他们俩似乎不大合适。”
萧暄笑着搂紧我,“旁人看我们俩也不合适啊。”
“是啊。”我拧了他一把,“我大好清白一女青年,有才有貌有嫁妆,干吗跟着你个反政府武装分子混?”
萧暄佯怒咬了我的耳朵一口,“你这张嘴巴最讨厌!”
我眯着眼笑,“那你咬我耳朵做什么?”
萧暄眼色骤然加深,已低下头来吻住我的唇。
栀子花已经开了,空气里漂浮着一缕缕清香,我们在花前月下亲吻。
虽然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但是现在,此时此刻,我们快乐地拥抱在一起,看着夜花在月下盛放,顿觉生活美丽无比。
燕军休息调整之后,精神焕发,重整旗鼓雄姿勃勃地向中原开进。
过关斩将,三个月过后,大军终于兵临丰州。这里是重要的粮食产地,东齐百分之十的粮食就产自这片土地。
萧暄治军严厉,刀戈如林,步伐整齐划一,声如雷鸣。经过农田时,萧暄一声令下,全体士兵只准走田坎,踩稻田者跺脚处理。于是几十万大军压境,竟都是整齐谨慎地穿过已经一片金黄的稻田而不伤一根禾苗。
丰州马太守在城墙上看得真切,据说当时就老泪纵横,不等萧暄到城下叫门就亲自跑下来率众官员开门迎接。
后来我才知道这马太守的儿子早先在帮太子变法的时候死在了狱里。马太守痛失爱子后对赵家的不满达到沸点,今日一见萧暄这样行军,只觉得自己今生有幸得见救世主。反正儿子也死了,什么都不顾了,丢下官帽投奔光明而来。
我因照顾伤员,随同医疗小分队比大军晚了三天才到达丰州。舜州一役,军中增加了许多残疾士兵,一路带着自然不方便,萧暄便提议将他们暂时留在条件较好的丰州养伤,等伤好了再归队。
我人才到丰州,就有多事人把小道消息传入了我的耳朵里:马太守有意把女儿嫁给燕王。
传消息给我的人一脸八卦样,说:“不过姑娘别担心,王爷当场就拒绝了。马大人挺失望的。当时可是在宴席上啊,大家都在场呢。”
我同意。萧暄这人也真是的,不可以委婉一点私下拒绝吗?人家姑娘将来还要嫁人呢!
那人又说:“好在那马小姐在帘子后出言解了尴尬,说她要自己挑夫婿。王爷借此机会就要她在自己麾下挑选,然后为她主婚。才把这场风波躲了过去。”
我拍拍那人的肩膀,“很好!很好!将来你找不到媳妇儿,也可以找王爷帮忙。”然后在那人目瞪口呆中,去找萧暄。
萧暄的脸上清楚写着“我——很——烦”三个大字。他的案上和旁边的矮几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章本折子,一碗已经凉了的银耳粥搁在角落。
我看着他黑黑的眼圈,“又多久没睡了?”
“睡不着。”萧暄火气很大,“今年新茶太提神了,亢奋。”
“工作量挺大的嘛。”我虚伪地笑笑。
萧暄也笑笑,像大山里的老狼精见了娇嫩的娃娃,“来来来,本王赐你一碗清凉银耳粥,你来帮我看折子。”
我往门口缩,“我的工作量也很大啊,我还要去开优生优育讲座,还要给士兵发放打寄生虫的药,还要给徒弟上草药学的课……”
萧暄忽然手握拳头放在嘴边一阵猛咳,声音沙哑。
我吸了一口气,牙齿凉飕飕的。
萧暄抬起头,“咦?你不是要去做道场吗?”
我红着脸踢他,“滚!滚去那边榻上躺着。我念给你听。”
萧暄贱贱地笑,抓住我的脑袋在嘴角“吧嗒”香了一下,说声“真乖”,把位子让了出来。
我随便拣了一张谍报念,“××县矿山负责人来的,说您老要的货提前超产完工,已经运去兵工厂了,等待领导验收。”
萧暄满意地点头,“越风找的人办事效率高。”
我又拿起一本折子念:“一个叫王茂的下官给您老磕头,说某某地今年粮食长势非常好,有望丰收。但是桑蚕却受病虫害损失严重,减产在所难免。”
萧暄皱了皱眉头,“知道了。”
“一个叫张颐的下官给您老行礼,说在卫凉山区安抚土著居民一事进展顺利。他已经见着头人,送上重礼,头人甚喜之。当地居民尚未开化却善良淳朴,多以打猎为生,着皮革而寝竹屋,缺医少药,笃信巫蛊。卫凉山物产丰饶,地形复杂,夹羊道果真天险,却不失为一条商贾运送货物的要道。只是被土著占据不肯交付出来。”
萧暄思考片刻,说:“安抚土著循序渐进,开放夹羊道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头人好利,可在道上设一关卡征收赋税。赋税额度,自己考虑斟酌。”
我提笔写下。萧暄又说:“王印在你右手边某个盒子里,自己找来盖上。”
他可真大方。我翻出燕王印,沾了印泥盖上。把折子丢到一堆处理过的文件中。
“这张写的是南部农民起义,首领张伟民已自立为王……”
“蠢货。”萧暄一声严厉的冷叱。
我手抖了抖,继续念:“……在彭罗县登基,自号天择皇帝,国号为周,封了皇后太子宰相大臣一共二十多人,俨然一个有规模的小朝廷。而且似乎就打算在那里落地生根发芽结果了。赵家显然是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萧暄嗤之以鼻,“被玩弄于股掌而不自知,到底是目不识丁的鲁莽汉子。这折子你放一边,我会同孙先生他们仔细商量。”
就这样,我做起临时秘书,萧王爷口授我笔书,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案上的折子渐渐少了。只是萧暄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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