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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吉大顺买菜回来了,带回来一箱啤酒。宋红玉切好了菜,邓立钢让她去卫生间换石毕过来炒菜,说她炒的菜水啦吧唧,白瞎材料。

宋红玉本来就不喜欢炒菜做饭,这些女人的差事。她兴致很高地进卧室,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银手镯,套在手腕上,走进卫生间接替了石毕。

宋红玉用刀逼着邱枫和甄珍,让她们脱光了衣服,坐进了浴盆里。她把衣服卷成两卷扔在角落里。浴盆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面容憔悴,遍体鳞伤。

宋红玉把玩着手里的刀,旋转出了一圈耀眼弧线。甄珍死死地盯着她,想看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宋红玉停住手,用刀尖点着甄珍的额头说:“自从看见你,就觉得你有一股劲,眼熟不知道像谁,我终于想起来了,你跟那个叫黄莺的丫头有一拼,死犟死犟的。煮烂的鸭子,肉烂嘴不烂。我用实际行动让她明白了,刀子确实比她的嘴巴硬。那骚货让我剔了个仔细,除了一挂大肠,啥都没剩下。”

说完她阴阴地笑了,一口整齐的白牙,让邱枫打了个寒颤。愤怒涨得甄珍胸口憋闷,她死死地瞪着这个阴气森森的女人。

宋红玉说:“你想用眼皮把我夹死啊?黄莺那个贱人跟我说,这个手镯是她祖上传给她的,非常珍贵,都珍贵了,那肯定值点钱,我没卖留着当个战利品收着。”

她从手腕上,撸下来那个银手镯。拽过来甄珍的胳膊,把那个手镯上套在她的手腕上。

甄珍往下撸,宋红玉用刀尖点了一下她的胸口。

“不是送你,沾点你的血腥气,等你上了黄泉路,手镯自然还是我的。”

甄珍挣扎,胸口被剔肉刀划出一条一条的血印。

宋红玉咬着牙根说:“你再敢往下撸它,我用刀一条一条地往下割你的肉。”

甄珍不动了,手镯上,宋红玉的体温和她的体温融合在一起。让她觉得周身发冷,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宋红玉在浴缸旁边坐下,她揪着邱枫的头发,把她拽到跟前。邱枫吓得死死闭上眼睛。

宋红玉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问:“你觉得你好看,还是我好看?”

邱枫哭出了声,宋红玉举起手里的剔肉刀,邱枫立刻把哭声憋了回去。

宋红玉放下刀,她问邱枫:“知道我为啥打你吗?”

邱枫目光呆滞地看着她摇摇头。

“我在你的身上,我看见了过去自己。”宋红玉说得很真诚。

她的话叫人觉得很意外,甄珍抬起头,目光盯在她的脸上。

“整天跟男人们混在一起,没个能聊天的人,我也憋闷得慌。都是女人,我也跟你们掏一回心窝子。反正你们俩这辈子,是走不出这间屋子了,料你们也没本事把闲话传出去。”

甄珍和邱枫低着脑袋谁也不说话。

宋玉红靠在墙上语气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她说:“我家在桦原县,十四岁的时候,我妈得乳腺癌,家里卖房子卖地,借了很多钱去治病,没能留住她。我十五岁出来打工挣钱,帮家里还债。我在发廊做过洗头小工、在菜市场卖过水果、做过小时工、帮人遛过狗,拿到钱第一时间就往家里寄。十八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煤老板,那人很大方,给我钱,帮我养活父亲和弟弟。两人同居了,半年后煤老板的老婆找上门,对我极尽羞辱,把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全部拿走了,说是精神补偿,煤老板一句向着我的话都没说,跟着老婆撤回山西老家去了。”

“经人介绍我做了酒吧促销员,工作时间不限定,一周随便去几次,去一次200元,说是每周结算,但是,他每周都要卡一部分钱,为的是让人留在那里长期一点。每天8点钟集合,排队分组,每组人负责一个区域,浓妆高跟鞋是必须的。工作是陪客人喝酒玩游戏,没客人就充当美女客人。客人当中有学生,有成家立业了的中年男人。”

“推销酒的时候,我认识了邓立钢,他看我打扮时髦,长得漂亮,开始套我。我推销多贵的酒他都买,他脖子上挂着金链子,手腕上戴着名牌表,看上去很有钱。跟他在一起的石毕,话语不多,对女人很体贴。我拿着酒杯过来陪他们,我叫过服务员,要一打啤酒。邓立钢说,我们要过酒了。我说,我陪你们喝,那点酒不够。邓立钢来了情绪,由着我喝他桌上的酒。半个钟头,一打啤酒喝完了一大半,见邓立钢没有再要酒的意思,我说,我们来玩猜码怎么样?邓立钢说,我不会。我教他,我摇骰子受过专业训练,轻巧敏捷。邓立钢知道我做了手脚也不拆穿我。喝到半夜,酒上了三拨,钱完全花到位了,邓立钢不再加酒,我找了个借口溜了。”

“第二天邓立钢和石毕又去了,我看见他们,笑着过来劝酒。

我说,酒吧里的促销小姐,并不是真正的啤酒促销员,我们每天晚上陪客人喝酒,让客人多掏钱买酒,玩骰子,不论输赢,总有人喝酒。喝完了就买,这样目的就达到了。促销小姐,比服务员的收入要高得多。”

“泡完酒吧,邓立钢邀请我出来喝茶,我去了,茶馆里喝完茶,送我回家的路上,邓立钢邀请我上家里去坐坐,这是一处高档小区,我梦寐以求,想获得居住权的地方。于是我去了,电梯上了顶层。我在沙发上坐下,环顾四周,房间里干净整洁,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石毕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来一瓶冰镇可乐递给我,他也拿了一瓶,打开盖子喝了。我喝完觉得不舒服,非要回家,走出大门,就倒在那里。邓立钢刚把我拽回去,就有人上楼了。”

“早晨我醒了,看到自己躺在床上,手被绑着动弹不得,想起来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明白自己被绑架了。邓立钢把我揪得站起来,他跟我要钱,我说,我没钱。邓立钢问,你一天二百,在酒吧里挣的钱呢?”

“我说,寄家里去了。邓立钢让我打电话跟家里要钱,我说家里没有电话,也没有钱。邓立钢说:“那你就活着出不去了。”

“当时我腿一软跪在地上,石毕往起扶我。我说,我没事,让我这样待一会。我低着头,眼泪滴滴哒哒落下来,眼见着在地板上砸出了一个一个小小的水洼。邓立钢抽着烟,像看舞台演出一样看着我。我抬起头,平静地问他,我怎么死?邓立钢一怔,他说我被绑架后的反应,跟他绑架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随便。他说。石毕看了他一眼,问我,用帮忙吗?我说,不用。邓立钢笑着把一把剔肉的刀扔到我跟前。他说,我八岁的时候就去五台山学了武术。再给你一把刀,五个你摞在一起,也别想是从我的手里溜走。我说:“死算个啥?泡在糟烂的生活里,我早就不想活了,两眼一闭再也不用承担责任,再也不用拼命挣钱养家了。我坐起来,把刀拿在手里,挽起胳膊看着手腕。”

“石毕问,你真不怕死啊?我说,命不就是一口气吗?没啥大不了的。我把刀放在手腕上,做出切的样子。邓立钢提醒我,动脉不在那个地方。他走过来,拿起我的手,把刀挪到准确的位置。我眼睛看着他,一刀切下去,血立刻窜出来。邓立钢沉住气等待我求救。我两眼紧闭一言不发,任由鲜血淅淅沥沥地落在地板上。石毕说,看出来你心里有恨啊,这么死法连眼睛都合不上。我说,当然有恨。石毕问,你恨谁?我说,恨你、恨他、恨自己、恨男人、恨女人,恨这个世界。邓立钢抓起一条手巾走过去缠住我的伤口,我睁开眼睛看着他问,你想干啥?

邓立钢说,跟我一起干吧,捎带着把你恨的人一溜干翻。

后来我私底下问他,你为啥这么做?邓立钢说,你这个娘们太有尿性了,你对自己都这么狠,对别人肯定没的说。拉你入伙的好处是,女人负责往回带人更简洁方便。”

“从那一天开始,我跟他们一伙开始作案,邓立钢喜欢我,我胆子大,不怕困难不怕死,不奴颜婢膝,我负责在夜总会里往回带人,邓立钢他们负责敲诈勒索。我这个人长得看上去没有一点进攻性,女人对我没有防范心理,我一钓一个准。邓立钢给我了足够还清家里债务的钱,给了我想要的生活。给了我一个女人需要的爱。他让我把灵魂深处的东西全部翻腾出来了,他让我活得无德无情无拘无束。他说,这一单做完,带你去别的城市享福。我不领情,说,去另一个操蛋的城市,住在另一个操蛋的房子里。邓立钢问,那你想干什么?我说,回家。邓立钢威胁我,你不跟着我,我就去你家,把你爸跟你弟弟都杀了。在我手里过了这么多人,也不差你家这两个人。我问,你怎么不现在就把我杀了?他回答得很直率,因为喜欢啊。我问,不喜欢就处理掉了?邓立钢看着我笑,说,一日入局终身入局,你最好让我永远喜欢着。”

宋红玉的话,让甄珍和邱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前站着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石毕推门进来,瞟了一眼浴缸里泡着的人,把两瓶可乐放在浴缸旁边。

宋红玉问:“饭好了吗?”

“还有一条清蒸鱼,八分钟就好,你去吃饭吧。”石毕说。

宋红玉跟在他的后面出去,随手从外面把浴室的门锁上了。

邱枫明白她活着出不去了,哭得抬不起头来。没什么社会阅历的甄珍,反倒比她冷静,两只眼睛叽里咕噜转着,四处查看。

浴室的墙角处立着一台绞肉机,浴缸下面有一块活动的瓷砖,里面是为下水道留的检修孔。对面墙一人高的地方,有一扇窄小的窗子。她看到浴室门上有一个插销。像看到了一线生机,脑袋里像有一百只蜜蜂在“嗡”“嗡”地飞。她使劲晃了一下头,让自己镇定下来。

邱枫不哭了,从水里爬出来,拿过来浴缸旁边的可乐,扭开瓶盖就要喝。

甄珍一把抢过来说:“这里面肯定下药了。”

邱枫说:“我知道,反正活不出去了,怎么死还不是个死?”

她抢过瓶子喝了一口,甄珍抢过去,把瓶子里的可乐,全部倒在地上。

邓立钢、石毕、吉大顺和宋红玉围着饭桌吃饭喝酒。

吉大顺说:“今天桌上都是硬菜啊。”

邓立钢说:“一会要出大力气,得吃饱喝足才干得动。”

他扭头看了吉大顺一眼,顺手亲昵地在他的脖梗子上拍了一掌。

“猪学会了上树,你竟然能看出来公安布置的陷阱,为这个咱哥俩碰一个。”

吉大顺一脸得意:“我的姓不是白给的,吉,吉祥、顺,顺畅,我吉大顺特别地扎西德勒。”

宋红玉说:“你扎西德勒个屁呀,在岩辉城的时候,要不是老大盯得紧,那颗头骨,不定惹出啥祸事呢。”

吉大顺见她揭老底,立刻低下头,扒拉盘子里的菜。

邓立钢说:“你这人啊,脑袋里有坑,偏又贪财好色。去年,旧病复发,喜欢上了一个年轻的女孩。非要带着她一起浪迹天涯。”

石毕问:“哎,大顺,你说说,那个女孩到底哪好?”

吉大顺说:“胸大,屁股翘,嘴唇软和得像面条。”

石毕噗嗤一声笑了。

“你看你,我正说在兴头上呢。”吉大顺觉得扫了他的兴。

邓立钢说:“你他妈的光吸溜面条了,没注意她的眼睛。这个女孩性格暴躁,不好控制,一旦翻脸,肯定能坏了咱们的大事。”

石毕说:“你记住,女人是火车路过的站台,钱财才是男人的终极目标。好看的女人,危险性高。你不听老大的,那就不是危险性的问题了,是货真价实的危险。”

吉大顺不再言语,吸溜吸溜地喝着汤,女人的哭声清晰地传过来。吉大顺放下汤勺,转移了话题,他问:“是哪个在哭?”

宋红玉用鼻子哼了一声:“姓邱的那个,岁数小的那个倒比她有尿性。

初生牛犊不怕虎,死,这个字对甄珍来说,没有比她大八岁的邱枫,体验得那么深刻。水已经凉透了,甄珍从浴缸里爬出来,从角落里拿过来胸罩短裤套在身上。寒意从体外蔓延到心里。邱枫坐在浴缸沿上一直在哭,她越哭越绝望,甄珍拽了一条毛巾,披在邱枫的身上。伸出胳膊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邱枫伸开双臂搂住她嚎啕大哭起来,甄珍也被她带哭了。

邓立钢怕哭声被外边听见,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站起来要往浴室走。门铃突然响了,邓立钢立刻站住脚,给宋红玉使了一个眼色。宋红玉抓起剔肉刀,冲进卫生间。

门口站着房东两口子,见敲门见没人应,拿出来钥匙准备开门。开门了,邓立钢迎了出去,石毕跟在他的后面。男房东的目光从两个男人的脸上扫过去。

“这么按门铃,怎么就不出来开门呢?”

“我兄弟从外地来,高兴,喝得有点多,睡过去了没听见。”邓立钢面带歉疚地回答。

男房东说:“楼下住户,卫生间屋顶漏水,说我这房子的防水没有做好,我得进去看看,要真是我这里的事,还得把卫生间的地面刨开,重新做防水。”

邓立钢说:“你现在不能去,我老婆在浴室里面洗澡呢。我还是跟你下去看看是不是咱们房子的事。”

宋红玉用刀尖逼住甄珍和邱枫,勒令她们俩止住哭声,宋红玉侧耳细听,听到外面嘈杂的脚步声走远了,她决定出去看看,走出卫生间,再次用钥匙锁上了的门。甄珍立刻跳出浴缸,把门从里面插上了。她拿起浴缸下面的那块瓷砖,使尽全身力气,朝那扇窄小的窗子砸去。窗子上的玻璃碎了,风灌了进来。

宋红玉刚走到户门口,就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立即跑回来,用钥匙开卫生间的门。门被从里面插住推不开。她拎起斧子想砸。楼下房东,说话的声音,清晰地传上来。宋红玉怕动静大,惊动了他,重新锁了卫生间的门。吉大顺从卧室里钻出来,他问:“哪里的玻璃碎了?”

宋红玉:“浴室,那两个贱货,从里面把浴室门锁上了。”

“你赶紧找老大拿主意,我按老规矩,还是到外面车里等着,警报解除,打电话告诉我。”

两人说着一起出门去了。

听到户门锁被撞上的声音,邱枫从浴缸里跳了出来,挣扎着往窗子上爬,她的胳膊肘勉强能够到窗台,却没有力气撑上去。

“窗子太窄了,就算能上去,我也钻不出去。”她满脸的绝望。

甄珍说:“我能钻出去。”

“这里不是一楼,你钻出去能怎么样?”邱枫问得有气无力。

“大声呼救,就算我掉下去摔死了,院子里的人看见了,也会立刻报警。”

邱枫点点头,她蹲下身子,让甄珍踩着她的肩膀,两条腿打着颤,挣扎着站起来。甄珍爬上窗台,硬是从打烂玻璃的窄窗子里面爬了出去,碎玻璃碴,划得她周身上下鲜血淋漓。

邓立钢和石毕,正跟楼下跟业主讨论漏水的事情,宋红玉找来,在邓立钢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邓立钢立刻对房东说:“你们再好好查查。家里来人了,我们得回去招呼一下。”

说完他拽了石毕一把,三个人一起走了。

甄珍钻出窗子,看到窗子旁边焊着一个放空调的铁架子,甄珍爬过去,慢慢直起腰,站在空调上面。地面离她近二百米远,寒冷和恐惧,让她抖成了一片枯叶。甄珍用余光看到,隔壁房间的空调,离她站着的地方,有一米多远,她决定迈过去。楼下健身区活动的人,注意到了顶楼窗户上,站着的少女。一个传十个,人们仰着头往上看。少女浑身是血的单薄身影,站立在空调上面。人们大声喊叫起来,不让她往下跳。有人掏出来手机报了警,说小区里有人要跳楼。

甄珍一跃而起,跳到了隔壁的空调上,她身子晃了两晃,差点载下去。健身活动区响,起一片惊呼声。甄珍站稳了身子,捡起空调架上的半截砖头,使劲全身力气,砸烂了玻璃窗钻了进去。吉大顺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知道事情不妙,一溜小跑出了小区。

隔壁家里没有人,看到茶几上的电话机,甄珍立刻抓起来拨110报警。她听到有人尖叫:“我被绑架了!”原来是自己在尖叫。甄珍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声音哆嗦着说:“我被绑架了!已经逃到了隔壁,还有一个女的被囚禁在浴室里,快来救她。”说完嚎啕大哭,对方再问什么,她完全听不见了。

甄珍哭着扔了电话,抓起沙发上,一件男人的两用绒线衫,披在身上。她跑到门廊里,拿起鞋架子上,一双男人的运动鞋,套在脚上。开门出去。她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是顶楼,杂乱的脚步声,顺着楼梯往上跑,电梯从下面快速往上升。甄珍知道,这一切都是冲她来的。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顺着楼梯往下跑。她急忙退回到刚出来的那间屋子,把门从里面锁上。脚步声到了隔壁的门口停下,甄珍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屏住呼吸,从猫眼里往外看。邓立钢站在隔壁的门口,准备掏钥匙开门。这时电梯到达顶层,门开了,两个小区的保安从电梯里出来,看到邓立钢站在门口。

身材魁梧的保安说:“下面的群众反应,这个单元的楼层有一个女的要跳楼。”

邓立钢心中一惊:“跳了?”

壮保安:“打碎玻璃钻回屋去了。”

邓立钢平静下来,他说:“肯定不是我家,我老婆在楼下。”

瘦保安走过来,敲甄珍藏身的那扇门,甄珍并住呼吸,一声不敢吭。她知道邓立钢是魔鬼,两个保安也未见得拦得住他。这扇门开不得。

瘦保安说:“这家没人,还是让我们去你家看看,回去我们对领导也有个交待。”

邓立钢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我忘带钥匙了,得下去找我老婆要她的钥匙。”

两个保安跟他上了电梯,电梯快速下降。

甄珍乘机打开房门,冲下楼梯,连滚带爬地往下跑。

街道报警,110警车开进小区,小区里的人立刻围了上去,三个巡警从车上下来,一个巡警冲着壮保安说:“有个女孩报警,说自己被绑架了,电话的IP地址是这个小区,8号楼1单元3001房间。女孩说,隔壁的房间还有一个女人被囚禁在浴室里。”

壮保安扭头找邓立钢,他已踪迹皆无。石毕和宋红玉,先邓立钢一步逃出小区。甄珍跑到单元门口,看见一群人围着警车七嘴八舌地说什么,她像见到了救星,撒腿就往那里跑。突然被拦腰拽回来抱住,那人的手臂铁铸般硬,死死箍着甄珍的腰,另一只手紧紧捂住甄珍的嘴。他像阻止女朋友胡闹的情人一样,拖着甄珍从一楼底商的后门穿出去了。美发店的师傅站在门口,抽着烟看热闹。这一对男女撕扯拖拽着,从他面前走过去。他觉得有些好奇,女人瘦小,套着一件不合体的男式外套。脚上套着一双大码男士运动鞋,裸露的两条腿上,很多处割伤还在流血。女人的嘴被捂着,一双眼睛里满是惊恐。美发师上前,追了两步。邓立钢扭过头,匕首一样的目光扎过来,美发师像被定住一样,站在那里不敢动了。

吉大顺的车一直着着火,停在路边,石毕和宋红玉已经坐在车上。见邓立钢拖着甄珍走到小区后街,吉大顺立刻开车迎了上去。车停住邓立钢身边,吉大顺跳下车,打开后备箱,掏出来一块破布,塞进甄珍的嘴,把她塞进后备箱。车门后备箱全部落锁。坐在副驾的邓立钢长舒了一口气,把袖筒里藏着的一把匕首,插进了靴筒里。汽车吼叫着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次出逃,比以往都狼狈,不但赃物没带出来,还把邱枫这个重要的人质,留给了警方。

邓立钢咬着牙根骂道:“看这个小丫头像只兔子,其实她是只狼。这次绝对不能让她溜了。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要亲手把她大卸八块,再细细地绞成肉馅喂野狗。”

吉大顺问:“哪儿安全?”

邓立钢说:“上高速!”

甄珍在后备箱里被颠得头昏眼花,她弓着腰身曲着腿,努力让两只被绑在后面的手,摸索着可以碰到的一切东西。连累带憋她浑身是汗。她的手碰到了一个拉手,甄珍像捞到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攥住了那个拉手。

ATM机前的监控显示,车牌XXX的车辆,在几十个ATM机前都有过停留。嫌疑最大。那辆车最后出现的地方,在滦城和业小区附近。这个消息,让我们离邓立钢靠近了一大步。

我接到滦城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说被绑架者打110电话求救,那个电话的IP地址,是和业小区8号楼1单元3001室。车和人的信息都对上了。我立刻驾车直奔和业小区。

吉大顺车开得飞快。前方路口红灯突然亮了,吉大顺来不及踩刹车,跟绿灯路口开来的一辆车撞在一起,吉大顺的车冲上马路牙子,撞在一棵树上,车立刻熄了火。再打火,怎么也打不着了。邓立钢和石毕开车门跳下车,使劲把车推下马路牙子,吉大顺再打火,车发动起来了。吉大顺打方向盘。就在邓立钢和石毕开门上车的瞬间,后备箱里的甄珍用尽全身的力气,拉动了那个拉手。后备箱盖弹开,甄珍从后备箱里滚落在马路上。马路上一片紧急刹车声。邓立钢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趴在马路的甄珍,立刻叫道:“停车!停车!”吉大顺一脚刹车,邓立钢跳下车,飞快地朝甄珍跑过去。

我的车从对面开来,这一幕清清楚楚地看着眼里。我一眼认出来,从车上下来的人是邓立钢!我略一减速,杨博立刻拉开副驾的门,跳下车去。

邓立钢见势不妙,立刻返身逃回到车上。吉大顺把油门踩到了底,敞着后备箱盖的汽车,箭一样窜了出去。

我血灌瞳仁,疯了一样,大声喊叫着,狠踩油门追了上去,我用眼角的余光从后视镜里看到,杨博往起扶爬在马路上的甄珍,甄珍连喊带叫,连踢带咬。看她那股子拼劲,我知道,这丫头活下来了。现在,我的眼里没有别的了,只有前面那辆车,和车里坐在的混蛋!

我和前车的距离,眼看越缩越小。一辆满载物品的大货车,从岔道拐上来。吉大顺擦着大货车的车身,超车过去。大货车司机下意识躲闪,车尾甩向一旁。车上的纸箱子掉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路面上。

我急打方向盘,躲闪避货车甩过来的车尾,我的车撞在路边的栏杆上,汽车熄火了。前面那辆车,一路烟尘很快不见了踪影。我急得跳脚骂街,也无济于事。

在通往高速公路的岔道口上,我找到了那辆被遗弃的车。邓立钢这伙王八蛋,又从我的指头缝里溜走了。

邱枫被救出来的时候,几乎崩溃了。她蜷缩在角落里,抖成一团。她听见外面进来嘈杂的脚步声,吓得两手抱头,死死地闭着眼睛。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这是梦,一定是梦!求求你快醒过来吧。”

浴室的门被敲响,邱枫觉得死活走不出恶梦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门外说:“我是警察,有个女孩子报了警,我们来救你。”

邱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蜷缩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警察破门而入,邱枫失声尖叫,凄厉的喊声传出去很远。房东夫妻看见她,一丝不挂遍体鳞伤的样子,吓得话都连不成句了,男房东说:“我、我不知道,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啊。”

邱枫和甄珍获救后,被送进了医院,邱枫噩梦连连。她梦见自己,被横七竖八的钢筋水泥,死死地困在缝隙中。喘上不上来气,她两手抓住胸口,大声喊叫,可是怎么也喊不出声来。她被憋醒了,喘息着睁开眼睛。看到头顶上方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她才明白自己真的活着逃出魔爪了。

彭兆林陪着甄珍走进病房。邱枫挣扎着爬起来,跟甄珍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泪水打湿了彼此的肩头。

邱枫呜咽着说:“真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

“没有你,我也逃不出来。姐,咱俩都活着出来了!”甄珍流着眼泪说。

彭兆林问甄珍:“你这么小的年龄,竟然这么勇敢。站在三十层楼高的地方,你一点儿都不害怕吗?”

甄珍说:“生死面前,我已经忘了啥叫害怕,看见隔壁的窗户,像看见了一条活路。我给我自己打气,我说,甄珍,你必须过去,过去了,你有机会活下来,邱枫也有机会活下来。我都没想到,我能跳得那么准。”

医生进来查房,看见甄珍在这里,他说:“回病房好好躺着,还有一些检查要做。”

我看了一眼邱枫问:“她怎么样?”

医生说:“右额头骨,粉碎性骨折。左侧三根肋骨骨折。断了的肋骨扎到了肺,导致血气胸,是否有别的内伤,需要进一步检查。”

甄玉良和洪霞,神情激动地冲进病房,面前站着的女儿,叫他们吃了一惊。可怜的甄珍瘦骨嶙峋,遍体鳞伤,一双大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洪霞心如刀绞,一把抱住甄珍,甄玉良走过去搂住女儿。一家三口紧紧地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邱枫被彭兆林扶着慢慢坐起来。

甄珍走过来,拉着她的一只手说:“一出院,我就回雪城了,不能在这陪你。”

邱枫说:“为了以后的生活,咱们俩,一下都不要回头。彻底把经历过的痛苦全部忘记。”

甄珍问:“以后不再见面了?”

邱枫态度坚决地说:“不联系,不见面。”

过去邓立钢的团伙做完案,会把地仔细拖一遍。再用酒精,细细地涂抹一回。脚印指纹,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撤离的时候,用空气清新剂,把屋子喷一遍。这次仓惶出逃,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房间里留下了指纹,经查对,跟1103大案的案犯邓立钢、石毕、吉大顺吻合,其中一个女人的指纹,应该是宋红玉的。这个绑架案,跟雪城碧水园的1103大案并案了。

这次解救行动,算不上成功。被绑架者,是自救活下来的。我的心里满是挫败感,这是我跟邓立钢,第二次擦肩而过了。晚上睡不着,我一遍遍虚拟着,既能保护人质,又能抓住罪犯的方案。可虚拟就是虚拟,一切已经不可挽回。我只能重回老路,抓住目前唯一的线索,那就是甄珍父母,往上打钱的那张卡,卡上面还有六万块钱。

邓立钢这个混蛋,反侦察能力很强,我跟他,总是相差半步。他到一个地方,换一个手机号,我就得重新确定上监听。追着追着,在山西境内,我竟然把他追丢了。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一度完全失去了这伙罪犯的线索。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上了五台山,躲避风头。寺庙是清净之地,住下来不看身份证,也不用登记。

住在五台山,开始的时候,邓立钢很虔诚。天天烧香祷告,求菩萨保佑他平安无事。半个月后,紧绷着的神经松下来,看到庙里的捐款箱里每天塞满了钱,那个文殊大和尚,下山去办事的时候,开着车的竟然是一辆宝马。他立刻动了绑大和尚的念头。私下里他跟石毕商量,该怎么做。

石毕说:“你明天早上四点半起床,出来看一看,心里就有主意了。”

第二天天刚亮,邓立钢挣扎着爬起来,走到院子里,他看到大和尚正领着弟子们在练拳,弟子们队列整齐,出拳迅速,喊声震耳。一套组合拳结束,大和尚出来做动作展示。他身轻如燕,出拳如闪电霹雳。俯冲如捉兔之鹰,奔跑如捕鼠之猫。出手软如棉,沾身硬似铁。邓立钢看得目瞪口呆,明白十个他,也别想近身。邓立钢立刻打消了念头,叫醒了同伙的三个人。

“收拾东西,下山!”他说。

他们前脚叫了一辆黑车下了五台山。我们后脚就租了那辆黑车上了山。

开车的小伙子健谈,他说昨天送下山的那几个人,跟我们说话的口音,一摸一样。

“男的女的?”我的神经立刻绷紧了。

“三男一女。钱给的大方,临了还给了我一串菩提子的手串。”

我问:“他们说去哪了没有?”

“我把他们送到火车站,就接了下一拨客人上山了。”小伙子摇头。

一瓢凉水浇在头上,我明白又扑了个空。所幸的是,那张银行卡,在梅岭市有了动静。一天中,被连续取走了两万块钱。取钱的人,依旧是吉大顺。我们起身追到梅岭市,我跟林晖化妆成保安、杨博和葛守佳化妆成拉板车的,守在这伙人取过钱的地方。一周过去了,那张银行卡,再没有一点动静。经费告罄了。局里有规定,出差在外,一个人,一天八十五块钱。住地下室四十五块钱,技侦是当地警局支援的,车费,饭费,都要从我们的这笔钱里出。不够,我就自己掏腰包往里面补。腰包掏空了,打电话跟局里要钱,上面给我下达的指示是,你马上回来。

我灰头土脸地回到局里,姜局长说:“人救回来了,你已经完成了任务。局里的案子这么多,咱们人手不够,你追了这么长久,结果不理想。我看,还是先撤一段时间吧。”

“如果能给我保障经费,再给我半个月时间,我肯定能把这伙王八蛋的蛋黄敲出来”我恨得牙根咬出了血。

姜局长说:“这就是现实,没有如果。”

案子就这么搁浅了。我心里明白,不是领导不让做,是局里没有这个精力和财力了。

甄珍活着回到了父母身边,有了严重的心理问题。不能提被绑架的事情。一提她就浑身颤抖,说话连不成句子。她不敢去上学,不敢去陌生的地方,不能面对陌生人。白天精神恍惚,晚上噩梦连绵。洪霞因为女儿离家出走,很是自责。甄玉良也因女儿的悲惨遭遇,不能原谅洪霞。甄珍救回来了,他们的夫妻关系反倒濒临破裂。眼下女儿终日闭门不出,跟父母一句话没有。甄玉良带着甄珍去医院看病,他跟医生介绍病情说:“她的心跳特别快、呼吸急促,厉害的时候会上不来气。”

医生替他补充:“有窒息感、濒死感、失控感。”

甄玉良点头:“对!对!”

医生问:“是不是,经常大汗淋漓,浑身没劲,还会腹泻?”

甄玉良说:“没错。”

医生说:“这是惊恐发作的典型症状。”

他拿起笔写病例:“服一个星期的药试试看,这种病得慢慢调养。”

洪霞和甄玉良背对着背,谁也睡不着。甄珍在梦里连声惨叫,安顿好她,回到床上,夫妻俩心有余悸。

甄玉良长叹一口气说:“好好的一个孩子,凭啥遭这样的罪呀!”

洪霞说:“整件事是我引起的,我死的心思都有了。你就别一针一针地扎我了。”

甄玉良坐起来靠在床上,他说:“为了甄珍,咱俩吵了无数架。解决问题了吗?没有。心理医生建议,最好带她换一个环境,去没有人知道她过去的地方。这样她会慢慢康复,咱们家的日子,也会慢慢走上正轨。”

洪霞也翻身坐起来,她问:“我们的家在这里,还能去哪?”

“回老家,我父母盼着我们回去呢。”甄玉良说。

洪霞的眉头皱起来:“房贷还没还完呢,不能扔在这儿啊。”

甄玉良说:“房子租出去,用房租还贷款。我去意已定,如果你不愿意走,那我带着甄珍走。工作我已经找好了,甄珍的学校也好联系。这场祸是父母带给她的,为了她,我们做点牺牲是应该的。”

洪霞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一周后,甄玉良带着甄珍来跟我告别,甄珍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看。我笑着问她:“你干啥这样看我?”

甄珍说:“答应我一定要抓住那伙罪犯,抓住他们,我才敢回雪城来看你。”

“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要好好学习,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检查你的作业。”我说。

我拿出来一个崭新的笔记本递给她。

“没啥东西送给你做纪念,这个笔记本送给你。”

甄珍接过笔记本,抱在怀里,冲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甄珍一家搬到了鹤溪,甄珍进入高中继续读书。洪霞和甄玉良各自择业上班,甄珍一直跟我保持着联系。她从不问破案的事,我也一句不提。案子虽然再次搁浅,我心里的那根弦一直紧绷着,随时准备一跃而起。

心理医生的话很管用,甄玉良一家搬回老家以后,新生活,新环境,新面孔,让甄珍的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转。她不再做噩梦,失眠的情况越来越少。甄玉良有了新工作,洪霞开了一家便民店,卖蔬菜水果矿泉水,兼早上卖早点。洪霞做的鸡蛋灌饼,口碑极好,门前买早点的人,需要排队。两口子轮流负责,接送甄珍上下学,没有一句怨言。

学校里没有人知道,甄珍的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她被老师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班主任是个男老师,风趣幽默,知道如何调动同学们的积极性。他在课堂上拿着四个作业本,一排一本,让大家往后传着看。

老师说:“高中生了,字还丑得没脸见人。中国的方块字,是最有美感的字体,看看被你们写成了什么样子?有的像蜘蛛爬,有的像驴打滚,一扑棱一片。”

学生们哈哈笑。

老师说:“这四个同学的字写得横平竖直,值得你们学习。尤其是新转来的甄珍同学,整篇作业,没有一个字拉拉胯。你们都好好看看。一样的四十五分钟一堂课,一样的写作业,人家是怎么做到,形式和内容,结合得如此完美?”

甄珍兴奋地小脸透出了红晕。她在一天一天地起着变化,甚至要求父母不要接送她上下学了。甄玉良夫妇表面上答应了,暗地里目光,一刻不敢,从女儿的身上离开。

为破1103大案和滦城绑架案,我记了整整两大本笔记,心里颓丧到家的时候,我就翻日记本看。

程果面带嘲笑问我:“情书写满两本了?”

我叹了口气说:“从2002年碧水家园碎尸案开始,到2004年滦城绑架案,我把想到的,总结过的,成功的失败的,都记在这两个本子里了。”

“有用吗?”程果问。

我说:“没啥用。”

程果说:“谁说没有?将来退休了,闲居在家,留着当写作的素材。”

“我的文笔,你还不知道?”

“知道,知道,情书写得都像判决书。”

案子搁下了。心悬得难受,我弄了一把大剪子,打算把这两本日记毁了。剪碎了十几页纸,又后悔不已往一起粘。程果嘲笑我幼稚,我无言反驳。整天眉头紧锁,程果发现,我眉心的川字纹打不开了。她知道,我在为案子的事耗心血。

于是一句多余的都不问,这是我们夫妻之间,多年的默契。周末,程果和儿子拉着我去滑雪。我没心思,娘俩硬拖着我去了。心思不在滑雪场,儿子几下就超过了我。他不停地滑到我身边,然后无情地超过我。我知道我再不留神,会在儿子面前尊严扫地。我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态,上下身协调到位,两手撑杆跃下雪坡,用最快的速度把儿子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白天超负荷的运动量,也没能让我顺利入睡,睡在我身边的程果,发出轻微的鼻息声。我一点困意都没有,鹰隼一样,盯着屋顶上的几块污渍。污渍突然变幻成邓立钢的脸。我一骨碌坐起来,睁大眼睛仔细看,污渍还是污渍。我躺不住了,穿衣服出门跑步。深更半夜的雪城,睡不着觉的,不止我一个人。江边有跑步的,有打拳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爷们儿,手里拿着一个网球拍,网球用长绳拴在球拍上。他用球拍把网球狠狠地打出去,然后又用那根绳长绳把打出去的球拽回来。如此孤独的网球打法,让我觉得,我没那么孤独了。

雪城的天亮得早,早市的早点摊开张了,筋骨活动松了,我饶有兴致地逛着早市。卖蔬菜水果的,卖海鲜蛋禽的,卖鞋袜帽子的。百货杂物应有尽有。

我买了第一锅炸出来的油条,买了豆浆和包子。回到家,老婆儿子还都没起床,我进厨房开始张罗早饭。煮了皮蛋瘦肉粥,用黄油煎面包片,煎香肠、煎鸡蛋,给儿子做了一个三明治。

在饭桌上,我问彭程:“三明治好吃吗?”

他说:“下次里面再放点培根。”

小子把下次都约上了。

程果吃油条喝豆浆,她问我:“又是三点醒的?”

我点点头。

程果说:“凌晨一点到三点,是丑时,肝经当值。中医说,总在这个时候醒,是肝火太旺导致的,肝气不舒畅需要调理。”

“声明在先,我不吃药啊。”

“你想干啥?”程果问。

我说:“我想把房间重新粉刷一遍。”

程果愣愣地看着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听错吧?”

我说:“没有听错。”

程果说:“房子是咱们结婚的时候,买的二手房。买的时候,说要重新装修一下。你明日复明日地陷在案子中,一直没倒出来时间。我已经没这个心劲了,你怎么突然心血来潮了?”

我目光坚定地看着她问:“让不让我干吧。”

程果立刻放下筷子,举双手赞成:“既然太阳意外地从西边爬出来了,那就让它好好照耀一下这个家吧。”

她二话没说,当天就收拾收拾,带着儿子住到公婆家里去了。

我上街,买了刷墙用的涂料和工具。两手叉腰,四处打量,算计着从哪开始下手。最终我了兑乳胶漆,登着梯子从房顶开始刷起。晚上,躺在床上,我盯着刷了一半的屋顶发呆。白天没刷到的那块污渍,突然变幻成邓立钢的脸。我转过身去,邓立钢的脸出现在对面的墙上。蟑螂产卵,一张叠化成四张,四个罪犯在墙上追着我的视线跑。脖子上的动脉,在深夜里跳出战鼓一样的声响。他们面带嘲笑的脸,激怒了我,我跳下床,抡起来大锤,追着那四张脸一阵乱砸。出了一身的透汗后,脑袋清醒下来。看着被砸了几个大洞的墙,知道麻烦大了。于是打电话叫来杨博,要他帮我拯救残局。刑警大队的弟兄们聚集在我家,他们一只手拿着油条,一只手端着豆浆杯,围着满地的碎砖,吵成了一锅粥。

葛守佳问:“你家房子谁设计的?这也太不合理了。”

我说:“九零年盖的房子,笨点儿是有道理的。”

杨博建议:“我看,干脆把砸过的墙拆了,把房间不合理的结构,全部重新调整一遍。”

“这得多少钱?我没钱!”我喊了起来。

“没钱,过命的交情有吧?”杨博问我。

我说:“有也不能用。”

林晖挠挠脑袋说:“我叔自己开着砖厂,我用出场价,弄点来不是啥大事。”

顾京说:“彭队带着咱们在外面跑,没少搭自己家里的钱。哥们弟兄搭一把手,花最少的钱,办最牢靠的事。”

几天后,程果带儿子回来,检查我的劳动成果,开门进屋,眼前的情景叫她大吃一惊。

房间里的格局,全部改变了。阳台和客厅之间的墙,被打通了。客厅显得宽敞明亮。走廊过道被拆除,面积用来扩充了卫生间。

程果大吃一惊问“这得花多少钱啊?”

“刑警队的那帮哥们,找亲戚朋友帮忙干的,没花多少钱。”我故意说得轻描带写。

彭程跑进自己的房间去巡视,上面睡人,下面是书桌的上下铺,让他心花怒放。

程果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兴奋地满脸通红。

“我们终于住上新房了。你真的是为我才做的吗?”她在我耳边轻声问。

我的脖子被她勒得很紧,憋得我几乎喘不上气来。

我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不是,是邓立钢那个混蛋,逼着我干的。”

程果掐着我胳膊上的一丝肉,咬着牙问:“你说句好听的能死吗?”

我跟自己较劲的时候,邓立钢一伙,在西北的绥录市扎了下来。正如我所料,那里治安情况较差,人员居住很杂,为了不引入注意,四个人分三处居住。邓立钢和宋红玉住在一起,吉大顺和石毕各自租了房子。吉大顺的房子在巷子的深处,巷子口有一家杂货店。老板娘肖丽英,是一个三十岁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吉大顺经常来这里买东西,一来二去两人混熟了。肖丽英的丈夫吴建栋,跟她一起来城里打拼。一双儿女留在了偏远的山里,由爷爷奶奶照看。吴建栋话少,木头木脑的。用肖丽英的话说,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给他当老婆,日子过得憋闷。吉大顺不一样,买五袋方便面,能逗得肖丽英笑半个小时。他若是有些日子没来,肖丽英会觉得心里缺了一大块。吉大顺相貌下乘,泡女人却是高手。三勾两挂,就把她勾搭上了手。肖丽英没见过啥世面,吉大顺让她床上地下,全方位体验到了做女人的快乐。窝窝囊囊的吴建栋,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跟肖丽英吵了一架。肖丽英给了他两个选择,一,离婚;二,回老家种地照顾儿女,不要再出来了。那男人选择了后者。吉大顺没有身份证,又不回原籍补办,曾经引起过肖丽英的怀疑。以为他小偷小摸,犯了事不敢回家。绝对没想到,他身上背着的竟然是命案。吉大顺拿着吴建栋的身份证,出去办了几回事,竟然没被认出来。肖丽英为了能跟他长久在一起,带吉大顺回山沟里的老家。那地方穷得鸟不拉屎,户籍管理松懈得很。肖丽英花了点钱,就用吴建栋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给吉大顺套头做了身份证。肖丽英和吉大顺,俩个人在绥录市,明铺明盖地过起了小日子。

邓立钢看中了肖丽英趟出来的这条路,给她钱和各种好处,让她挖门盗洞找关系,解决这一伙逃犯的身份问题。这个忙,肖丽英还真就帮成了。她用邓立钢给的钱,打通了乡里的关系,帮助这伙罪犯,先是在她户籍所在省,最偏远的山里落下了户,邓立钢根据在绥录市买房。可以落户口的政策,让这伙人在当地购置了商品房,再把户口迁到绥录市,定居经商。几经腾挪,身份被彻底漂白,四个罪犯,摇身一变,成了绥录市的合法公民。

经人介绍,石毕认识了,开茶叶店的冯双环。冯双环比石毕大四岁,人高马大,相貌平平。石毕和冯双环见面,一点浪漫色彩都没有。

冯双环问:“离婚了?”

石毕答:“嗯。”

“没孩子?”冯双环问。

石毕答:“没有。”

冯双环说:“我丈夫死了三年了,我儿子今年七岁。”

“嗯,我知道。”

“不嫌弃?”

“不嫌弃。”

冯双环说:“那你就搬过来住吧。”

石毕说:“好。”

石毕干活勤快,话很少,每天接送冯双环的儿子上学,像亲生父亲一样尽责。

隔壁饺子馆的胖嫂,哪都有她一嘴。她盯着领着孩子走远了的石毕。

“姓孙?”胖嫂问。

“嗯。”

“叫啥?”

“孙学全。”

“看上去不是个粗人。”

“心细着呢。”

“他是哪的人?”

“不是咱们西部区人。”

“都说抬头老婆低头汉,你看他走路低着头,这种男人不好琢磨。”

“看见我家老爷们帅,吃醋了?”。

“呸!”胖嫂就地吐了一口唾沫。

冯双环挽起她的胖胳膊说:“跟你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他能喜欢我,他的条件配我,富富有余。你说他看上我啥了?”

“说的说呢,他为啥能看上你啊?”

“我也纳闷呢,要论胖,他应该看上你才对呀!”

胖嫂过来拧她的嘴,俩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哎,你给我掏个底,你喜欢他啥?”胖嫂问。

冯双环说:“长得好,脾气好,说话声音也好听。”

胖嫂一脸坏笑,伏在她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冯双环回手给了她一巴掌:“我就知道,你就没按好下水。”

胖嫂嘿嘿笑:“扯证吗?”

冯双环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嘴一撇说:“这才哪到哪?等日子过稳当了再说。”

邓立钢开的永顺台球馆,在一座二层小楼上,地下室是永顺推拿按摩房。楼上楼下都是邓立钢的产业。来这里打台球的多为年轻人,有一半人是跟着邓立钢混的小弟兄。宋红玉没事过来,坐在收银台里收收钱。她跟邓立钢过着同居的日子。宋红玉不是居家过日子的材料。这种今天看到明天,波澜不惊的日子,让她无比焦躁。邓立钢也腻歪了跟一个女人,柴米油盐,日复一日地扯淡。两人一言不和,就大打出手。邓立钢下手狠,宋红玉也不是软柿子。总是找茬戳邓立钢的软肋。邓立钢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说:“这种寡淡日子,活着跟死了一样!我是过得够够的了,我要回老家去!”

“身份漂了,房子买了,户口也迁进城了,能做的我都做了,你还想咋地?”“不能坐飞机,不让住旅店,不能给家里任何人打电话,我就算被判了刑,好歹还有个亲属接见的日子吧?”

邓立钢被判刑两个字,捅了肺管子,抬腿踹了宋红玉一脚。

“你的嘴是垃圾箱吗?啥都敢往里面装?”他瞪起了一双牛眼。

宋红玉拎起凳子朝他砸过去。两人拳打脚踢,战争很快升了级。双方都恨不能致对方于死地。娇小的宋红玉,终究不是邓立钢的对手。邓立钢一把拎起她后脖领子,准备狠狠地摔。宋红玉“嗷”地一声,狼嚎一样地哭了。这女人性子硬得像铸铁,邓立钢就没见她这样哭过。他手一松,宋红玉空口袋一样,软软地堆在地上。

“王八蛋,你他妈的让我怀孕了!”宋红玉流着眼泪,呻吟一样地骂道。

邓立钢心头一颤,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盯在宋红玉的脸上。

“真的?”他问。

宋红玉哭:“五个月了,弄不下去了。”

“弄啥弄?既然奔咱们来了,那就生下来。”

宋红玉以为自己听差了,瞪着眼睛看着他。

邓立钢的声音,柔得自己听着都浑身发麻:“咱俩啥都经历过了,养个孩子有啥难的?明天就去办结婚手续,把孩子名正言顺地生下来。”

宋红玉往前蹭了两下,跟他肩并肩靠在一起,邓立钢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宋红玉立刻伸开双臂,死死地跟他抱在了一起。

身份的漂白,让邓立钢吃了一颗定心丸,儿子的降生,让他又吃了一颗定心丸。邓立钢决定再吃一颗定心丸,他要潜回雪城,把母亲和弟弟接过来,免去后顾之忧。邓立钢安排宋红玉跟孩子,乘飞机回雪城,他选乘火车回去。如果宋红玉过安检的时候被扣押,他会及时逃脱。最终宋红玉安全登机、安全着陆,邓立钢知道身份的漂白彻底成功了。

这一次回雪城,邓立钢顺利地接走了母亲和弟弟。张凤慈和邓立群的户籍,先是被落到了S省偏远的山区,然后迁出来落户在绥录市。宋红玉的父亲和弟弟,也用同样的手段在绥录落了户。第三颗定心丸吃下肚。邓立钢认为在绥录的日子,会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了。

邓立钢的母亲和他刚出狱的弟弟,突然在雪城消失了,跟他们同时消失的,还有桦原市宋红玉的父亲和弟弟。这件事,狠狠地给了我迎头一棒。我带人搜查了他们的家,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都没有。这种情况在以往案件中是很少见的。恼怒过后,我很快冷静下来,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方面。邓立钢和宋红玉携带全家出逃,那么他们的目标就会被放大,这给侦查带来的机会,也就成倍增加了。就算用脚指头想,都可以肯定,这一伙人,一定是去了治安情况较差的地方。他们身上有钱,隐名埋姓扎下来不成问题。分拨的可能性不大,就算分拨,至少也两个人在一起。

背井离乡,孤独和失落感会时常袭来。邓立钢每年春节,都把大家聚到家里吃一顿饭,刻意营造出亲情浓烈,其乐融融的气氛。其实每次聚会,石毕和吉大顺心里都非常紧张。他们知道邓立钢心狠手辣,对他都抱有戒心,怕他在酒菜里面下毒。邓立钢和宋红玉两口子吃哪个菜,他们才跟着下筷子。酒也是他们家的人先喝,他们才敢跟着喝。

2008年,5月12日,汶川发生强烈地震,我带队进川抗震救灾,荣立了二等功,同年8月我带队负责奥运会安保工作,获得了嘉奖。

2010年,我升职,任雪城市公安局副局长。甄珍高中毕业后,考入了公安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回到雪城。通过入职考试,顺利地进入了刑警大队。这丫头整天追在我屁股后面,师傅师傅地叫。既然认定我当师父,那我必须严格要求她。

休息日的私教课程是跟踪,我头戴棒球帽,身穿牛仔服,低着头在街上走。甄珍穿帽衫,帽子拉起来遮住眉眼,不远不近地跟在我的后面。我上了公交车,她也挤了上来。我乘乱突然跳下车,她没来得急下车,公交车就开走了。三兜两转,好不容易,她在一个胡同里,重新盯住了我。我拐进一个岔道里,她又没了目标。气喘吁吁地在胡同里寻找,我一把揪住她的脖领子,把她拽到了我跟前。

我一项一项地给她打分:“脸上挂相,扣掉10分,暴露身份,扣掉10分,丢掉目标,扣掉10分,被目标抓获,扣掉20分。这次考试不及格。”

我要甄珍跟刑警队的男人们,一起训练体能。一分一厘不能降低。甄珍先开始很生气,我一步都不退让。慢慢地她也适应了。我有空就去训练场,盯她的训练。我亲自给她做示范,我一脚踢到男队员的脚脖子,顺势往起一撩,对方立刻摔倒。甄珍学以致用,第一次占了上风。

“加强控制,用力压他的头。呼吸,夹住他的胳膊,漂亮!”我在旁边指点她。甄珍骑在男队员的身上,两手交叉卡住对方脖子,男队员一翻身,把她压在下面。

“不要疲软,你要让他疲软!”我冲她喊。

甄珍翻身跃起,一个侧背把男队员摔在地上。

我拍拍她的肩膀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摆脱不了的困难,只要你竭尽全力,就能把劣势转变为优势。”

甄珍跟刑警队的男人们混熟了,大家也不用拿她女孩儿来对待。喝酒喊她一起喝,出去踢球,也喊她一起去。不上场,坐在一边当拉拉队员喊口号。甄珍的家不在雪城,逢年过节,程果就让我把她叫到家里来。儿子彭程14岁,正是对人爱答不理的年龄。甄珍初次进家门,他躲进屋里,吃饭的时候,不得已才出来。问到期中考试成绩,彭程一脸的不耐烦。甄珍上学选修了一门心理学,知道他正处在挑战父母权威的阶段。她说话顺着彭程的心缝走,很快,彭程就开始跟她过话了。

他问甄珍会不会打游戏,甄珍说,不服咱们就练一把。两人立刻离开饭桌,去打游戏。程果想制止,被我用眼神按在了原处。

甄珍三比零,把我儿子干得服服帖帖的。彭程像只小狗一样,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开始叫姐。两人躲进房间里,甄珍逼他拿出来作业。用他能接受的方式,给他讲题。儿子的成绩开始上扬,每到周日,彭程就盼着甄珍来,我在不在家,甄珍也像回自己家一样,买菜做饭,帮程果调理彭程。

程果问过甄珍:“你高考成绩那么好,干啥上公安大学?学的还是刑侦,这哪是女孩子的工作?

甄珍说:“那件事情以后,我有了心理问题。觉得只有跟警察在一起,我才是安全的。既然这样,那就干脆当警察算了。”

2011年,我去北京开会,顺便去医院看看在这里住院的大舅哥。大舅哥心脏出了问题,给他陪床的是我的小舅子,小舅子嘴碎,话特别密。我心里装着会议上的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哥俩闲聊。

我问大舅哥:“好好的,怎么突然心脏就出问题了?”

大舅哥说:“得这病不分年龄,前几天出院的那个,还不到四十岁呢。”

小舅子插话说:“大哥提起那个人,我倒想起个事来。那人刚做了这个手术,在床上躺着。我想过去问问他,这个手术的有没有什么危险。看见他床头上挂着病例卡上面写着孙什么的。看看他那张脸,觉得眼熟。使劲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这小子跟我中学同校不同班,因为劣迹斑斑,所以有名。我想,他不是姓邓吗?怎么改姓孙了?”

姓邓这两个字,触动了我的敏感神经。我急忙掏出来手机,调出来里面的邓立钢的照片让小舅子看。

小舅子摇摇头说:“不是他。那人圆脑袋细脖子,有点驼背,从背影看像个王八。”

我想了一下,从手机里调出来邓立群的照片,给小舅子看。

“没错,就是他。”小舅子指着照片语气时分肯定。

我激动得周身发凉,脊背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我找到院领导,动用公安手续,调出了医院那几日做手术人的名字,其中一个叫孙学明,经查,除了病是真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全是假的。

邓立群从水面一露头,我的神经触角,立刻全部张开了。回到雪城,我发挥人海战术,对邓立钢的社会关系,一次又一次地进行了精心梳理。

从邓家的一位远亲那里获悉,邓立钢的弟弟邓立群,两年前曾一人返回雪城治病,他无意中发现,邓立群病历卡上的名字,叫“孙学明”。

我在雪城医院,果然查到了叫“孙学明”的病人。挂号单上,登记的地址是假的。根本无处寻找这个人。我从邓立钢的关系网里,捞出来他的表哥黄老琪。

黄老琪是张凤慈的亲外甥,五十四岁。早年间,混迹黑社会。触犯法律坐过监狱,因为好赌,妻离子散。现在房无一间,地无一拢,开着一个小麻将馆混日子。他居无定所,三天两头换地方。手机也老是换号。三传两转,黄老琪知道我在找他。立刻主动给我打了电话:“二哥,说听说你到处找我,啥事啊?”

我说:“想跟你喝点酒,去新开胡同那家饺子馆吧,咱俩好好聊聊。”

我先一步到那里,要了两凉菜,一斤饺子,两瓶啤酒。黄老琪随后也到了。几年没见,黄老琪老得有点不像样了。皮肤松弛,头发花白,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

“你的腿怎么了?”我问。

黄老琪说:“年轻的时候打架伤过,老了找上来了,股骨头坏死。”

“可以置换,钛钢的材料,很结实。”

“查了价钱,三万多块,我这条命也不值这个价。”

我看了他一眼,拿起酒瓶给他倒酒,他举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一口干了。我又给他满上。

黄老琪伸手抹掉嘴边上的酒,叹了口气:“唉,有钱的时候,身的零件整整齐齐的,没钱了,身上的零件一个接一个地掉链子。”

“你那麻将馆挣钱吗?”我问。

“屁崩的两个钱,也就顾得上这张嘴。二哥,你这么辛苦地找我,是想帮衬一下我吗?”

我笑了:“你这个岁数,管我叫哥不合适。”

黄老琪说:“新桥区的人,老的小的都管你叫二哥,我这叫跟风。”

“他们是跟着我弟弟叫的。”我说。

黄老琪摇头:“二哥不是随便叫的,没有点道行,肩膀头上,扛不起来这两个字。二哥是仁义的代名词。”

“黄老琪,你一把岁数,咋还离了?我听说,你老伴年轻的时候,也是新桥的一朵鲜花呢。”我说。

黄老琪用鼻子哼了一声:“她要是鲜花,牛都不拉屎了。女人都是势利眼,你有钱,她哄着你,晕着你。你摔断了腿,她立刻照着屁股,狠狠踹你一脚。”

黄老琪一杯一杯地喝酒,看得出来,他有日子没钱沾酒了。酒精上了头,黄老琪胆子大了起来。

他把脸凑到我跟前,压低声音说:“男人啊,牛逼不牛逼看前科。我年轻的时候,有用不完的蛮力,是我们那一片,出了名的大黄牲口。手里不光有双管猎枪,连手雷都有。我说绑谁,那就绑谁。现在没权了也没钱了,法制社会确实约束人啊。我年轻的时候,那也是前呼后拥的,家里天天大鱼大肉不拉桌地吃,现在混得连个家都没有了。”

我问他:“你还想吃啥?”

“来盘香肠,再切盘酱牛肉。”

我给他要了,又跟服务员要了一小碗冰块。黄老琪喝酒,我嚼冰块。

黄老琪喝到位了,问我:“你到底找我啥事?你问吧,知道的我都说。”

“你还有什么没跟我说的?”我问他。

黄老琪急了:“彭局,你能不能好好唠嗑?我都跟你说过了,我要是还有知道的,肯定愿意让你拿去立功。”

“我找你,你能随叫随到,积极配合,外地警方找你,你能积极配合吗?”我笑着看着他。

黄老琪脸一绷说:“那我不能勒他。”

我说:“当初邓立钢伤了人,是你给他办的假身份证,用李建峰的名和身份证号,邓立钢去照的像。你还亲自把身份证给他送到天津。”

黄老琪说:“这个我已经交待过了,班房也坐过了,刑也服了。你咋还旧事重提呢?”

“邓立钢跟石毕他们几个人,在外省连续作案,杀了不少人。用的不再是李建峰的身份证了。”我说。

“不用问,肯定又套头了。”

“你表弟邓立群,因为抢劫被判了七年,放出来没多久,就全家搬走了。这事你知道不?”

“我姨他们啥时候搬走的,我确实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还不如你多呢。”

我把脸绷了起来:“邓立群回雪城来看病,你知道不知道?”

黄老琪一怔。

“到底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我看着他不说话,看得黄老琪浑身不自在。

我说:“黄老琪,你给我演戏是不是?”

黄老琪夹起一块酱牛肉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

牛肉下肚,他放下筷子说:“二哥,你要真想问出来这档子事,你得配合我,咱俩演一出。”

我采纳了他的主意,在麻将馆当着众人的面,把黄老琪拘了。家属要求探望,黄老琪动手给自己化了妆,用油彩在脸上涂了一层青紫色,他让我把他铐在铁椅子上。亲属看到黄老琪这副模样,吓得变颜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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