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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吉大顺和宋红玉,被陆续押解到安全局,四个罪犯全部落网。为防止意外发生,我决定带着人犯连夜开拔。公安部有规定,外地警方来抓人,当地警察要配合。我不敢让绥录市公安局,知道这次抓捕行动。知道了,这几个人我一个都带不回来。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命案逃犯非常值钱,谁得到谁就抢功了。在绥录的地盘抓人,就是从人家的嘴里抢食。他们完全有权力,把罪犯扣下来。理由很充分,罪犯在绥录市生活了十年,他们在绥录辖区,犯没犯案子?我们必须查清楚了才行。

没有开囚车来,是因为不敢声张。四个嫌疑犯,带着头套脚镣和手铐,押在一辆中巴上,另外两辆车上,押着邓立群和宋红玉的弟弟。大家轮换着开车,一路人歇,车不歇。实在太困,就吃辣椒提神。

黎明时分,汽车开进加油站,给汽车加油。特警们分别押着嫌犯上厕所,甄珍押着宋红玉从女厕所出来,我押着邓立钢往男厕所走。宋红玉从头套下面的缝隙里,看见了邓立钢脚上的鞋。她认出来,是邓立钢走过来了。那双脚走到宋红玉的跟前。

宋红玉说:“老公,我在这儿呢。”

邓立钢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停住了脚。

宋红玉说:“这辈子没跟你过够,下辈子我还做你媳妇。”

甄珍狠狠地捣了她一胳膊肘,宋红玉疼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邓立钢说:“跟我在一起是一条死路。”

宋红玉说:“人生出来,就在往死的路上走。”

甄珍又捣了她一胳膊肘,宋红玉强忍着没喊出声来。

车辆上路,换葛守佳开车,林晖坐在副驾上,警惕地注意着前方的路况。杨博守着石毕,甄珍守着宋红玉。我守着邓立钢。四个人在路上的表现,完全不一样。石毕睡佛一样,一觉连着一觉。吉大顺彻底垮了,烂泥一样瘫在座位上。宋红玉一会哭一会笑。邓立钢腰板笔直,坐在座位上跟我聊天。他问我喜欢看什么书?我说,逮着什么看什么。他说:“我喜欢看侦破小说,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一共九本,我全都看过。”

我问:“哪九本?”

他说:“《血字的研究》《四签名》《回忆录》《归来记》《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恐怖谷》《最后的致意》《新探案》《怪案探案》。”

“电视里的法制节目看吗?”我问他。

他说:“必须看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口气挺大。”

“十年中,你两次跟我擦肩而过,这是事实吧?”他脑袋上蒙着面罩,看不到表情,声音里透出来的得意很是刺耳。

我说:“常言道,事不过三,你没逃过这个三。邓立钢,你记住,三是你的吉祥数字。”

邓立钢不服气,用鼻子哼了一声。

我说:“你看啊,你不使用信用卡,不乘坐飞机,不住酒店,不在公开场合留下任何身份信息。你以为如此小心谨慎,安稳的日子,能够一直延续下去。没想到十年后,咔嚓一声折在了我手里。”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睡吧,睡吧,到家想睡也睡不成了。”

邓立钢不再说话,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反正我不敢睡,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干得像有砂纸,在眼皮里面硬磨。

两千公里的路程,一口气干过来了。汽车开进雪城,我扯下邓立钢头上的面罩。让他往窗外看。

“你看看这是什么位置?”我说。

邓立钢眨巴着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他说:“我离开雪城已经十年了,这里我完全不认识了。”

我指着前面的红绿灯告诉他:“这里是青檀街和通汇街的交叉路口,”

“那我知道了。”他收回了目光。

我说:“当年你是从这里跑路的,审判也将在这里进行。邓立钢,你从起点回到终点了。”

邓立钢闭上了眼睛,懒得再跟我说话了。

罪犯押进了看守所,大家绷紧的神经松下来,立刻觉得全身瘫软。我组织了一场冰球赛,刑警队十二名警员,每组六个队员,在冰球场上激烈地厮杀着,双方队员,身体不断发生猛烈地碰撞。没上场的警员们在护栏后面,敲打着护栏呐喊。冰球传到我的脚下,我挥杆击球,冰球射入球门。看球的人吹口哨喊叫。有人把帽子手套扔进场子里。

杨博一把把我扑到了护栏上。热气喷在我的脸上。

我摘下头盔问他:“干一架吗?”杨博摘头盔:“来吧!”

我俩把头盔、冰球杆、手套都甩落在冰面上。看到我俩这个动作,队伍立刻乱了,两队队员相爱相杀地撕打在一处。场外看球的警员,兴奋地有节奏地敲响护栏助威。

老规矩,从冰球场出来,我们十几个男人赤身裸体,大汗淋漓地坐在汗蒸室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叫人兴奋到发狂的绥录城追捕。

我说:“这次行动,弟兄们辛苦了,老规矩我请大家吃饭。”

杨博说:“你又喝不了酒,诈唬啥?”

“我不能喝,你们喝呀!”

“能不能敞开了喝?”葛守佳问。

我说:“有多大的口子都敞开,有尿性,你把喜庆楼给喝黄了。”

杨博说:“别喜庆楼了,还是老规矩,吃火锅喝啤酒,实实惠惠的。”

我们去了青檀街那家火锅店,弟兄们围桌而坐,鲜红的汤汁在火锅里翻腾着。大家说笑着频频碰杯,甄珍夹在我们中间,笑得相当开心。我们拼酒的时候,甄珍溜出火锅店,走到了当年杜仲父亲开的那个店的门口。门口的那个树墩还在,工艺美术店,已经换成了蛋糕冰激凌店。甄珍买了一个冰激凌,问店主:“原来这里是工艺美术店吧?”

店主说:“是啊,那家店搬走了。”

“搬哪去了?”甄珍问。

店主说:“在青檀大厦里租了一个摊位。”

青檀大厦里富丽堂皇,年轻人摩肩接踵地在里面购物,喝冷饮,吃饭,看电影。甄珍走到地下一层。跟电梯对着的柜台里,摆着一艘木质的大邮轮。甄珍立刻被它吸引住了,走过去细细地端详那只大邮轮。柜台里没有人。甄珍在雪糕店里拿买了一把雪糕,回到了火锅店。雪糕配火锅,冰火两重天。

周末,我把甄珍,叫到家里来吃饺子。甄珍来后的第一件事,是给彭程补课。彭程正值叛逆期,只要往板凳上一坐,就像蒺藜狗子扎在屁股上,怎么坐都疼。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甄珍偏偏治得了他。

甄珍给彭程讲解作业,她说:“水桶里装着水及大量的冰块,冰块触到桶底,冰融化后,桶内的水面,A高于原来的水面,B等于原来的水面,C低于原来的水面。你选ABC哪一个?”

彭程咬着笔杆半天没答上来。

“答不上来?”

“你选哪个?”彭程反问她。

甄珍说:“我选A。”

“为什么?”彭程问。

甄珍说:“冰溶化后,水面上升,高于原来的水面。”

彭程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这么说吧,容器内冰浮在水面上,冰化水质量不变;这道题的冰不是浮在水面上。这是这道题的突破口。”

坐到餐桌旁边吃饭的时候,甄珍问彭程:“服不服?”

彭程:“不服。”

“下面的题你自己做。”

“你刚才还说,骄傲使人落后。”

甄珍说:“只有自己有一桶水,才有可能给学生一碗水。你们老师说过这话吧?”

“说过。”

“实话实说,你姐我真的有一桶水。”

程果和我偷笑。彭程不说话了,埋头啃鸡爪子。

我问甄珍:“你爸妈搬回雪城了?”

甄珍说:“嗯,把租出去的房子,收了回来,重新装修了一下。”

“老两口还吵吗?”我问。

“老了,吵不动了。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他们养的那只猫身上了。整天追着那只猫,咪咪,咪咪地叫。”

程果说:“赶紧处个对象,结了婚生个孩子,你爸妈立刻有正事干了。”

“我不行。”甄珍一口拒绝了。

程果问:“怎么不行?”

甄珍:“滦城回来以后,我有过很长时间的心理障碍,爸妈为我的病搬到了外地。现在虽然病好了,但是我对男人,还是有很强的戒备心。”

我说:“刑警大队的那帮小子,出去喝酒都带着你,我没看出来你有啥戒备心啊。”

甄珍叫起来:“他们是我的家人啊!”

彭程突然问:“姐,两个电阻并联时,电路的总电阻怎么计算呢?”

甄珍张口就来:“鸡(积)在河(和)上飞!”

罪犯落网,我第一时间,给刘亮打了电话。刘亮正央求着老婆喝汤药。

“喝了药,身子就不疼了,也能睡着觉。听话,喝啊?”

老婆脸冲墙,不理睬他。

听到电话铃响,刘亮放下药碗接电话。他问我是哪一位?

我说:“我是彭兆林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杀害刘欣源的罪犯落网了。”

听筒里没有任何反应。我以为断线了,连着喂了几声。

刘亮身子抖成一团,他声音颤抖着说:“我打开了免提,你大点声再说一遍。

让我老婆和我闺女都能听见。”

我的话从话筒里面清清楚楚地传出来:“杀害刘欣源的那伙罪犯,全部落网了。”

刘亮说不出话来,眼泪决堤似地喷涌而出。刘亮的老婆,硬撑着从炕上下来,她走到桌子旁边,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话。

刘亮哭着问她:“听见了?”

刘亮的老婆,拿起来电话,放在耳边小声问:“我家新源听见了吗?”

“杀人偿命,你的女儿能闭眼了。”我的语气十分坚定。

刘亮的老婆挂了电话,眼泪成串地掉下来,随后嚎啕出声,她越哭,声音越大。

刘亮走过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医生曾经说过,她要是能哭出来,病情会往好了发展。可她偏偏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掉,眼下的这场大哭来之不易,这是她积攒了十年的眼泪啊。

三天后,刘亮带着老婆赶到雪城来。推开办公室的门,看见我,拉着老婆“噗通”一声双膝跪下。我吓了一跳,连拉带拽地,把白发苍苍的老两口搀起来,安顿他们在沙发上坐下。

刘亮老泪纵横,死死地攥着我的手说:“昨天晚上,我梦见我家新源了,十年了,我第一次梦见她。女儿还是离开家时候的模样,她跟我说,爸,我的仇报了,可以放心地走了。真真亮亮的,一点都不像是梦。”

刘亮的老婆憨笑着频频点头。她打开了搂在胸前的一卷东西,是一面锦旗。一米五宽,两米长,上面写着十六个大字:社会良心  匡扶正义,神警雄风  罪犯克星。老两口说,审判罪犯的时候,他们一定出庭。

邓立钢在雪城公安局是有案底的,他被缉拿归案以后,有检举的,情况属实,罪行罗列到位,有被害人家属出现的,给他罪加一等。让他服罪,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预审工作就是靠思维逻辑,来判断供述者的清白。一句顶一句,一环扣一环,预审员要全神贯注寻找漏洞和切入点。是针尖对麦芒的近距离较量,如果说抓捕过程中,嫌疑人是在困兽犹斗,预审环节,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搏。

邓立钢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半闭着眼睛,由着预审员问。

预审员问:“南丰的那个案子是你做的吗?”

邓立钢翻了一下白眼:“不是。”

预审员问:“那是谁做的?”

邓立钢答:“我哪知道?”

预审员:“你怎么会不知道?”

邓立钢身子往后一仰,满脸的不在乎:“我自己屁眼流着血,哪还顾得上别人长痔疮。”

再问,他就把脑袋往桌子上撞,说头疼。看守押着戴着头套的邓立钢回牢房,石毕被看守押着往外走。听到脚镣声,邓立钢明白这是石毕被带出去审讯。

邓立钢大声说:“南丰的那个,咱们没做啊。”

看守搡了他一把。戴着头套的石毕,脚步略一停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葛守佳说:“肯定杀了,他怎么可能留活口?”

“我还不信邪了,明天我去审。”杨博说。

审讯的时候,邓立钢蔫头耷拉脑地坐在桌子旁边,杨博和葛守佳坐在他的对面。

杨博问:“你到底说不说?”

邓立钢叹了一口气:“人的寿命太短了,宇宙存在1500亿年了,我在它跟前就是一粒灰尘,不对,连灰尘都算不上。你让我说啥?”

“别跟我扯没用的,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比你活得长,有的是时间等你。”杨博说。

邓立钢两眼真诚地望着他:“你能等啊?”

“能等。”杨博回答得相当肯定。

邓立钢突然把脑门,使劲往桌面上一磕,“砰”的一声脆响,他半天没有抬起头来。

葛守佳喝道:“抬起头来,回答问话!”

邓立钢慢慢抬起头来,脑门上鼓起一个包,满嘴是血。

杨博一脸沮丧:“邓立钢这个王八蛋,这一次咬伤了舌头,缝了四针。下一次还不一定出什么幺蛾子呢。”

我说:“我去会会他。”

审讯室,面积十平米,四周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审讯室的墙上贴着《犯罪嫌疑人权利义务告知书》。

邓立钢手铐脚镣在身,腰板笔直地坐在审讯桌前。看见我开门进来。立刻身体放松,靠在椅背上。

他说:“这些人里,我还是最得意你。”

“那你可真得意对了。”我顺着他的心缝说。

我让看守把他的手铐打开。把买来的红肠和熏鸡放在桌子上:“雪城最正宗的,吃吧。”

邓立钢撕开包装就吃,一口咬下去,他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奶奶的,一进嘴魂都飞了。”

“跟小时候一个味儿吧?”我问他。

他说:“我一生出来,就在烂泥里沤着。哪有吃这个的命?”

我问:“你爸干啥的?”

“锅炉工,一个月三十二块五,养活我们一家四口。自己活得糟心,喜欢喝两口,一喝就多。喝多了,不是打我妈,就是打我和我弟弟,我特别恨他。发誓好好跟他干一仗。”

我手里剥着花生米,认真地听他说。

“我偷了钱,跑到五台山去学习武术,没等功夫学成,我爸病死了,仇还是没报成。”

我问:“啥病?

“肝癌。”

“那年你多大。”

邓立钢想了一下:“十一二吧。”

他熟练地把烧鸡肢解了,有滋有味地吃着。

“你学过人体解剖吗?”我问。

邓立钢嚼着鸡大腿说:“那点事儿用学吗?一回生二回熟。问这干啥?”

“好奇呀!”

“你这人真行,碧水家园那点儿破事,你一咬就是十年。”

“你光做了那一件案子吗?”

邓立钢从嘴里掏出来一块鸡脆骨放在桌子上。

“你觉得那案子坐实了?”他问。

我说:“你留在墙上的手指印,是翻不了案的。”

邓立钢不吃了,眼神柔和地看着我,像看着自己的亲兄弟。

“这样看着我干啥?”我问他。

“咱俩算得上势均力敌,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你说说,我想干什么?”

“看似闲聊,实际在围城打援。”

我看着他笑了,他说:“我被你琢磨了十年,就是快生铁坨,也被你磨成铁片子了,你还有啥不知道的?”

我说:“就算你是一眼枯井,我好歹也要跳下去摸一摸吧?再说了,你这一辈子,尽翻人家的烧饼,抽人家的吊桥。屎不顶到屁眼,肯定不往外拉。”

邓立钢“噗嗤”一声笑了,把油腻的手在身上抹了一把。

“看出来了,你在跟我下盲棋?好,你走第一步,拱卒。”他说。

我说:“1993年,你开出租车,撞了女乘客,那是你第一次杀人。”

邓立钢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吉大顺这个臭嘴巴,为了多活三十秒,爹娘老子,他都能分部位摘零件,要高价卖了。”

我说:“你做的那些事,我用笊篱捞了十年,捞出来的全是干货。你们作案的足迹,遍及广东,湖南,福建,陕西,山西,天津,黑龙江,辽宁,吉林等地。我说的没错吧?”

邓立钢拿起一个鸡爪子啃起来。

“你们绑小姐,因为小姐流动性大,隐蔽性强,职业说不出口,连名字都是假的。没名没姓,查起来,能省去很多麻烦。每次绑架两个小姐,这样效率高,来钱快。小姐的家,不能是本地的,本地人容易被发现。找漂亮的小姐,这样的小姐翻台高有钱。被绑架了以后,给家里打电话,不让她说确切地址,在天津一定说在沈阳,精心策划,天衣无缝。”

邓立钢放下鸡爪子,看着我不说话。我收起笑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审讯室里一片寂静。

我点着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邓立钢看我的目光,有了些别的内容。我把烟从嘴上拿下来,掉了一个个,塞进他的嘴里。邓立钢使劲地吸了一大口。烟灰燃出来老长,掉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邓立钢一口一口地吸着,直到那根烟全部吸完。

邓立钢说:“还是那句话,抓我的这群人里,我还就服你。”

“有你这么服的吗?”

“让我说实话,老兄,你也给我撂一句实的。”

“你说。”

“你是不是,从我弟弟看病这件事上,找到突破口的?”

我点点头。

邓立钢叹了口气:“这就是命!再三强调不能回雪城,他偏偏偷着跑回去,气得我把他的胳膊都打断了。”

我说:“你的整个计划,算得上天衣无缝,但是百密必有一疏。你给你妈漂白身份,张慈云三个字,一个字也没改,只是把她的身高和年龄改了,我很奇怪,这不该是你的疏忽啊。”

提到母亲和弟弟邓立钢没那么硬了。

他说:“我妈有病,记性不好,记不住新改的名字。一但出去走丢了,反倒会节外生枝。”

审讯室里陷入沉默。我不错眼珠盯着他,看这盘棋,往下他再走哪一步。

邓立钢紧闭双唇不再说话,我也一个字都不再问。他憋得满脑袋淌汗,我心里着急,汗水顺着手指尖往下流。

邓立钢终于开口了,他说:“人狂无好事,狗狂挨砖头。我就是爱自己跟自己扛劲。一抬眼走到头了,我这辈子,没有吃不了的苦,也没有扛不了的硬。只有一个坎过不去,那就是我儿子。”

他抬起头看着我说:“你不要把我的事,告诉我的儿子。”

邓立钢有这个心思,是我没想到的。

“为啥?”我问。

他说:“我怕我儿子长大以后,抬不起头来。”

我说:“他现在才三四岁,到长大成人,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怎么可能瞒得住?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呢?”

邓立钢说:“我没算计到我能当爹,孩子突然就来了,不双手接着不行。宋红玉那窄骨盆,也就能当一回妈,这个便宜,让我占了。她是被我拖累了,没参与过我们的事,完全不知情。”

我笑了:“抓住你老婆的人,就是当初差点被她弄死的那个女孩。那个叫邱枫的女人也还活着,宋红玉可以说是罪大恶极,怎么可能不知情?”

邓立钢垂下眼帘,等他再抬起眼睛,眼眶里有了泪光。

他说:“人那,其实到死那天才知道,这一辈子根本不够用。”

我说:“我国法律,杀人偿命。你杀了那么多人,欠下那么多血债,早就走上不归路了。量刑的事情我伸不上手,你家里的事,我都能帮着解决。你妈看病,养老送终,孩子抚养,力所能及的,我能伸上手的,肯定帮忙。说说吧,你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邓立钢低声说:“我想看看我儿子。”

我立刻打电话,给绥录市安全局的乔志,让他去托儿所,用手机拍一张,邓立钢儿子的照片发过来。照片很快发过来了,小男孩孤单单地坐在秋千上,一双大眼睛盯着镜头。

我把照片打印出来,交给了邓立钢。

我说:“我批准你把这张照片,带到监所里面去。”

邓立钢拿着那张照片,感情这个东西,由远而近,在他身体里炸开了。眼泪倾斜而下。滴滴哒哒砸在照片上。他急忙用袖子擦干净了,又一拨眼泪落上去。邓立钢索性哭起来,他哭得一塌糊涂。我一张一张地给他递纸。用完的面巾纸一团团扔在桌子上,像一朵朵白纸花。邓立钢哭透了,逐渐平静下来。

“你想知道啥?问吧。”

我心头刚一松,他立刻补充了一句:“老哥,我敬重你,咱俩聊,聊啥都可以,但是不能摄像,不能记录。”

他提出来的条件,我都答应了。

邓立钢擦干眼泪,两手抹了一把脸说:“从小到大,我就没这么难受过。感情在我眼里就是泡屎,可这泡屎,把我的五脏六腑搅合碎了。”

“我也有儿子,我懂。”我说。

邓立钢说:“我爸死了,我妈让我回学校上学,我性格不好,因为打架把对方造成重伤,学校把我开除了。从那起,我开始在社会上混。我妈身体不好,我挑起养家的重担,做买卖没本钱,弄了辆三手车,开始拉黑活。1993年那次犯事,纯属意外。”

那个女人租我的车去草营,我说那么远的路,我的车走不了表。她说,十五里路,撑死二十块钱。我告诉她,前面场桥修路得绕行。她觉得我诳她,坚持走场桥。到了场桥看到路障,她才相信了。连声说触霉头,我说,怕我给你绕道,这一掉头回去,绕得更远。她说,顶多三里。三里?八里都不止!她说我敲诈她。我立刻停车,让她滚下去。我把她扔在路边,自己开车走了。这女人的脾气比我还臭,追着车骂我。她骂我的时候,把我妈卷了进来。我心里的火立刻压不住了。开车走了一半,又掉头回来追她。那女人心知不好,撒腿就跑。她越跑,我越火大,开车撞倒她。女人嘴硬,躺在地上还接着骂。我抢过来她的提包,从钱包里面拿钱。女人满脸是血,嘴终于软了,求我把她送到医院。我说,我撞你这一下,是因为你嘴损嘴臭,这下咱俩扯平,谁也不欠谁了。你命大就爬回去,命不济就地刨个坑,把自己埋了。女人再次求我,说卡里有钱,给我密码取钱,送她去医院留她一命。我把女人的嘴里塞了一只手套,把她塞进后备箱里。到ATM机取了三次钱,再换一个ATM机,把卡里的钱全部取光。车开到僻静处,打开后备箱,女人已经死了。当时我就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半夜回到租住的陋室,把女人扛进屋,肢解了。我这人天生就知道,肢解尸体,该从哪里下刀。我把她切成二十块,用垃圾袋装了,连夜开车二百公里,一袋一袋。扔到沿途的荒山野岭里。”

我说:“一个采药人发现报了案,有人说她上过你的车,你逃出雪城,套头了李建峰的身份证,才敢回来。”

邓立钢叹了一口气:“万事起头难,真的上了手,就觉得没他妈的那么难了。后来有了帮手,干起来就更手拿把掐了。我们准备去哪,就先把绞肉机发过去。我在工厂的时候是钳工,会机械修理,吉大顺是电气工,我俩都有手艺。我们到哪都租高档小区,高层带浴盆的,三室一厅,注重包装自己,往大老板的架势上捯饬。金表金项链,公文包一夹,一忽悠一个准。”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邓立钢说:“你不用这样看我,我早就有思想准备,不就是个死嘛。93年把我抓住就是死刑,现在是2011年,我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了十八年,赚了!我要是再能漂白一回,你们连我的影子都摸不着了。”

我问:“还怎么漂?”

“那个时候,我就把媳妇和孩子都杀了。”

他的语气如此平静,我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说:“把我儿子从楼上推下去,把宋红玉、石毕、吉大顺全部弄死,这样我就彻底安全了。”

邓立钢停顿了片刻,苦笑了一下说:“死就死吧,我也也活够了,跟老婆和老丈人吵架的时候,跳楼死的心思都有。”

我问:“为什么没跳?”

邓立钢说:“我这个人有个原则,宁可当罪犯,也不当受害者。我不怕死,死了躺在坟墓里的好处,就是不用怕一天天变老,不用怕有病,不用努力回忆,害怕这两个字到底有多少笔划。”

我问:“你觉得你会有坟墓吗?”

邓立钢垂下眼皮片刻后,重新抬起眼睛看我。

他说:“老兄,你的棋下得狠,每个棋子下面,都藏着一把匕首,稍不留神,我就被你割了喉。”

审石毕没费什么劲,石毕是邓立钢团伙中,学历最高的。我问他怎么走上犯罪道路的?

他说:“上高中时,我父亲去世,母亲改嫁。继父不喜欢我,我一直处于寄人篱下的感受当中。我脑子好使,成绩一直不错。大学毕业后,分在工厂里当助理工程师。我不喜欢这个工作,经常逃班。母亲生病,急需一笔钱。我盗窃厂子里的电缆线去卖,被工厂开除了。我开始鼓捣买卖做生意。挣了一笔钱后,结婚了。我老婆身材长相,都是一流。她怂恿我贷款,买了辆汽车倒腾啤酒,挣来的钱全攥在我老婆的手里。我常年在外面跑,老婆有了外遇。给我戴了绿帽子以后,她提出了离婚,把家里的钱,全部卷走了。”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下来。我看着他,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他说:“那几年是我人生的最低谷。在我穷困潦倒的时候,邓立钢伸手拉了我一把。我第一次跟着他出去绑架人,吓得魂飞魄散。那一次到手五万块钱。这让我尝到了甜头。以后再做就自如了。”

我问他:“你杀人就没有罪孽感吗?”

石毕说:“有啊,一冒头,我就把它压下去。杀第一个人,让我崩溃了一下。杀第二个人,感觉好一些。后来越来越麻木,杀了多少人,我没仔细算过。把自己当成野兽,就会忘记做人的痛苦。我常做噩梦,见到警察和警车就心惊。我也想过收手,但是分到手的钱很快就花光,没钱的时候,邓立钢大大方方地给我钱用。我就是抱着报答他的心态,跟他一起干到了最后。”

我说:“我打听了,被捕后,你家里没有人来看你,也没有人给你存钱,邓立钢把自己的钱,挂在你的账上让你随便花。”

“他对我很够意思。”石毕说。

“为了感谢他,很多事,你都替他背着了?”

“人确实都是我杀的,他只是到现场,帮助我处理过尸体。”

我笑了:“你这义气,讲得一点用都没用。一个案子就够毙他的,别说还有你想帮他掩盖的那些。”

石毕不说话了。

我说:“冯双环在你被捕后,很快就将商店转让出去,至于带着孩子去了哪里,就没有人知道了。”

石毕叹了一口气说:“万般带不走,唯有孽缠身。如果让我在无数个错误当中,找一个对的。那就是我没有再成家,也没有后代,死了也没啥牵挂的。冯双环是个世界上,唯一对我实心实意的女人。我对她心存感激,她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怪她。”

我问他:“你觉得邓立钢,会跟你铁到底吗?”

石毕摇头:“身份漂白后的这几年里,总感觉到他有可能会干掉我。我处处提高警惕。我从心里害怕他,又不敢跟他散伙。我承认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跟我是同一类人。他能看透我,我也能看透他。因为看透了,才不能在一起待着。我这个人,越是一个人待着,越跟自己过不去。甚至会出现一些疯狂的念头。”

彭兆林:“啥念头?”

石毕:“杀人很简单,承受这一切,活着才困难。我想整死自己,几次都没下去手。到了绥录以后,我拼命地吃,玩命地睡,想让自己胖得走形,谁都认不出来。老天爷连这点忙都不肯帮,我胖成这样,还是让你们认出来了。”

我说:“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公平。”

石毕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我:“认命,认命,我的命我得认。我一共做了十起案子,每一次杀两个,我参与杀害的有二十个人。”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我最后问你一句。”

“你问吧。”

“你是不是在碧水家园,立柜的夹缝里,找到了我藏在那里的驾照?”

我点点头。

石毕说:“藏驾照的事,我一直没敢说,邓立钢知道会立即砍了我。”

石毕在监狱里,吃得下睡得着,人越发肥胖起来。他说睡着了,就不想要死的这件事情了。

吉大顺的情况很糟糕,肺癌转移到淋巴,进入到末期,他对自己的现状,比较满意。知道不用等到宣判,他就两腿一蹬,一路小跑,找阎王爷报道去了。

我满足了他的要求,让他看老婆孩子一眼。他的老婆和十七岁的儿子站在他的病床前。吉大顺挣扎着坐起来。

老婆眼泪成串地往下掉:“你看你人不人鬼不鬼,到底图啥呀!家和孩子都不要了。这么多年,你在外面混,想过我们娘俩吗?”

吉大顺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儿子的脸上。

吉大顺说:“你妈来我想到了,你来我真没想到。”

儿子垂着眼睛嘟囔了一句:“我妈硬拉我来的。”

“你过七岁生日的那天,爸给你打过电话。你还记得吗?眨眼又十年过去了,爸真的没为你尽过啥责。爸爸对不起你,你能原谅爸爸吗?”吉大顺问。

儿子把目光转向别处,语气平静地说:“我妈一个人,拉扯着我过了十年,苦和难就不说了。眼下日子刚有点起色,突然冒出来一个爹来,还罪大恶极。我对你的感情只有一个字,恨!”

吉大顺点头:“理解,我理解。我得的是绝症,没几天活头了。你们能让我见最后一面,我满足了。”

吉大顺的老婆哭着,拉着儿子出去了。吉大顺靠在床上喘息着。我进来,把枕头垫在他的后背处,让他坐得舒服一点。

吉大顺说:“你满足了我的要求,我也满足你。”

他从逃亡到绥录讲起:“到了绥录,我们全都漂白了身份以后,邓立钢定下一条铁的纪律:我们对外宣称是堂兄弟,对内约定,私下不见面,不联系,不沟通。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再回雪城,更不能跟雪城的任何人建立联系。我一度想脱离邓立钢,回雪城去。邓立钢摸透了我的心思。趁着回雪城接他妈和兄弟,找到我的媳妇和孩子。他先是把一摞钱放在我老婆的面前,说,嫂子,我这次回来得匆忙,没给你们准备礼物,这五千块钱,给大侄子买点吃的用的吧。我老婆感激得眼泪快掉下来了,她问邓立钢,我那口子身体还好吧?邓立钢说,好着呢,我给四哥打个电话,你俩聊一聊。他拨通了我的电话,说四哥,是我,我在你家呢。我吃了一惊,他说,你跟嫂子说两句话吧。我老婆在电话里问我,人家都能回来看看,你怎么就不能?你心里还有没有我们娘俩?我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支开我老婆,让她去做饭。我在电话里问邓立钢,怎么突然回去了?你不是说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回雪城吗?他说,你想家心重,我替你看看弟妹和大侄子。看见我老婆领着儿子出去了,他压低声音说,你死也给我死在外面。你要是再动回来的心思,你媳妇和孩子,我都给你做了。从那以后,我没再跟提想回雪城的事。”

护士进来换输液架上的液体。吉大顺仰着头,看着液体一滴一滴地滴下来。

他的脸上突然脸上露出了笑容:“我这辈子活得不亏,钱和女人哪一样,都没少沾。临了得了绝症,等不到执行死刑的那一天,阎王爷就给我发了贴,好歹混了个自然死亡。”

吉大顺伸出两根手指:“医生跟我说了,我最多还有两个月。”

他叹了一口气:“邓立钢只要还活着,我的心就得拎着。他这个人心狠手辣,叫人琢磨不透。你要是惹了他,他脸上一点不挂相。等你觉得没事了,他会突然给你一闷棍。跟他在一起的这十几年,我心里有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的。眼看就要崩断了的时候,被你们抓进来了。坏事变好事。趁我还有这口气,想问什么你就赶紧问吧,我做过的事我都认。”

宋红玉没入伙之前,吉大顺负责往回钓人,在烟台的时候,他钓回来了一个叫吉雅的妈妈桑。

吉雅被胶带捆住手脚躺在地上,蓬乱的长发盖在脸上。邓立钢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拎得坐起来。吉雅把蒙在脸上头发甩在一边,一张白皙的脸露了出来。吉大顺的眼睛粘在她的脸上,目光渐渐地直了。他捅了一下石毕,石毕没搭理他,转身进厨房了。吉大顺跟了进去。

石毕烧水煮面,吉大顺站在他旁边看他做饭。

吉大顺说:“绑她的时候,没觉得她这么漂亮,这女人可真耐看。”

“耐看又能咋地?”石毕眼皮都没撩。

吉大顺说:“你这人绿帽子戴怕了,见不得漂亮女人。”

石毕没搭理他,把煮好的面捞到碗里,肉卤浇在面上。

“帮我想个办法,把她留下,”吉大顺央求他。

石毕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倒是吭一声啊。”

“就算我能拉金子,你也得让我蹲一会吧?”

吉大顺:“行,你就当厨房是茅坑,踏踏实实地蹲着吧。”

石毕端着两碗面出去,吉大顺端着灶台上剩下的那一碗,跟在后面出去了。。

邓立钢、石毕和吉大顺坐在沙发上吃饭,吉大顺的目光不时扫向吉雅。

邓立钢吃着面对吉雅说:“你们那个行业赚钱,我知道。”

吉雅低着头说:“我卡里只有那么多钱,是我的全部家产。”

“多少?”邓立钢问。

吉雅说:“五十万。我把密码告诉你们,你们拿了钱放我回去,我立刻回老家去,再也不出来了。”

“五十万没了,你不报警才怪。”邓立钢不信她。

吉雅赌咒发誓:“我报警,你就杀了我。”

邓立钢说:“提醒得好,身份证在我手里,找你也容易。”

“我兄弟是个狠人,吐口唾沫,地能砸个坑。”吉大顺煽风点火。

吉雅频频点头:“我知道,我肯定不报警。报警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邓立钢扔给她纸和笔,让她把密码写下来。

吉雅写了。

邓立钢对吉大顺说:“你一笔一笔地取钱,老规矩,别在一个地方取。”

吉大顺取回来钱,交给邓立钢。邓立钢坐在餐桌前数钱,吉大顺在卧室里跟吉雅翻云覆雨。石毕走到卧室门口,敲了一下门,提醒他:“喂,差不多行了。”

吉大顺跳下床穿好衣服,重新捆住了吉雅的手脚。他借着出外取钱的机会,偷偷买一些蛋糕面包,带回来给吉雅吃。

“钱取完就放你回家。”他安慰吉雅。

吉雅胆怯地看了一眼门。

“你姓吉,我也姓吉,一笔写不出两个吉来。你只要听我的,我保证叫你从这扇门里走出去。”

吉雅使劲点头。

吉大顺把一块蛋糕掰开,一点一点地喂她吃。

“快点吃,别让外面那两个货看见。”

吉雅落泪:“你对我好,我知道。”

“你别出了这个门,立刻翻脸不认人。”

“不会!绝对不会!”

吉大顺伏在她耳边小声问:“出去以后,我要是约你,你敢赴约吗?”

吉雅竭力迎合他:“敢,我一定赴约。”

吉大顺找个机会,就向邓立钢求情。

邓立钢嘲笑他:“看看你那德行,见到漂亮女人,就像狗看见骨头一样,淌着哈喇子。”

石毕提醒吉大顺:“好看的女人,危险性高。如果还往上扑,那就不是危险性的问题了,是货真价实的危险。”

邓立钢说:“石毕是读过大学的人,比你有见识。”

“他被绿过,啥女人在他眼里都该杀。咱们五十万到手了,还是把人放了吧。”吉大顺说。

邓立钢心情不错:“送你个人情,蒙上脑袋,拉得远远地扔了,死活由她去。”

吉大顺眉开眼笑:“好,好。”

“没你啥事,石毕,这差事你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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