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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上京?”九娘喃喃重复这两个字:“上京?上京……”

张子厚揉了揉眉心,看着九娘在罗汉榻上坐了下来。她侧着头深思的模样落入眼中,他的心忽地一慌,转开了眼。他自问绝非是贪恋美色之人,但面对眼前惊心动魄的绝世艳光,很难忍住不多看一眼。他蓦然决定不入宫跑来孟府,自然是觉得她是个可商量的人,不是为了其他。

静寂的堂上,突然想起了笃笃笃的轻响。

张子厚瞬间头皮一炸,猛然抬眼,见榻上斜靠着案几的素服少女,微微蹙着眉头,肌肤在烛光下笼罩着一层流光,脸颊薄粉,樱唇轻红,微闭微张时唇珠勾勒出的弓形极美,下颌角的线条如流云轻折,一只瓷白得发光的小手正搁在案几上,食指不经意地敲着。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白玉般的手指,扬起,落下,再扬起,再落下。一下一下,敲在他心上,他心神大乱。

笃——笃——、笃笃笃,周而复始,两长三短。

张子厚如游魂般轻轻上前几步,像踏在棉花上一样虚空无力,却不敢靠得再近,怕惊动了烛光下凝神推敲的少女,更怕自己一颗心从腔子里跳出来。

这个神情和气韵很像王玞的孟九,为何会有此习惯!除了苏瞻,他再没有遇到第三个人在凝神思索时会有这个习惯!

她练习捶丸技里的卧棒斜插花,想不出如何能让木丸在水上多跳几下,在山长的书房里发愁,就是这么一手托腮,一手敲着桌面,周而复始,两长三短。是他夜夜练习琢磨后,告诉了山长那诀窍。他在湖边树林里,见她练习时站在他夜间挥棒的同一个位置,都不禁脸红心跳。他亲眼看着她终于练出了水上漂的卧棒斜插花。

还有她约定了和苏瞻相看那日,苏瞻一直没来,她也是在那张书案后,想着什么,食指敲着桌面,笃笃,笃笃笃。他在廊下静静站了许久。终于决定去找山长开口求娶她,却激怒了山长,说他暗中窥探师妹,是个无耻小人,还挨了两巴掌。

他当然是个无耻小人。

那么孟九娘,你从哪里来?你究竟是谁?投胎转世?年纪却不对。

张子厚热血沸腾起来,手指尖发麻,麻痹感沿着胳膊直串到肩膀,连脖颈都麻了。

九娘眼睛一亮,回头低呼:“秦州!”冷不防见张子厚就在不远处,神情极其古怪,眉心皱起一个“川”字格外显眼,眼睛也有些发红,不由得轻轻后仰了一下:“张理少?”

“九娘?”张子厚小心翼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

九娘蹙眉看着他,点了点头,沉声道:“张理少!秦州恐怕出事了!你可有法子立刻带我进宫见一见燕王殿下?”

张子厚定了定神,才领会她所说的意思,上前几步,在罗汉榻另一边坐了:“为何?”

九娘却不想和他说得太多,张子厚素来最爱剑走偏锋,若是信了她的推断,保不准会背水一战,一旦失败,这样内忧外患之下,不但赵栩、陈家、孟家、苏家和他自己无一幸免,还会百姓人心惶惶,大赵岌岌可危。见他这般不避嫌坐到自己跟前,又如猎鹰一般紧盯着自己,无形的压迫使她浑身不舒服。

九娘站起身,去长案边倒了一盏热茶,放到张子厚手边,若无其事地退到右下首的官帽椅上坐了,离张子厚远远的,才高声唤玉簪和惜兰进来。

张子厚也不着急,细细观察她一举一动。

少时,玉簪急急捧了笔墨纸砚进来,在长案上摊开。九娘给苏昉和陈太初各写了一封信,让惜兰想办法务必送到他们手中。

“张理少,还请想办法带我入宫去。”九娘难掩担忧和焦虑:“即刻,晚了怕来不及!”

张子厚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指,也在案几上敲了几下。笃——笃——,笃笃笃。他盯着九娘的面容。周而复始,又是五声,两长三短。

九娘一怔,心陡然狂跳起来。

张子厚这是什么意思?不可能,除了苏瞻和阿昉,谁也不知道她这习惯。她根本没想到在这上头防备张子厚!他在故意试探什么?

九娘转开眼,低头走到银盆前洗了手,接过玉簪递上的帕子,叹了口气:“张理少,不是九娘刻意隐瞒,只是军情如火,我怕耽误了殿下的大事。你带我去,自然也会知道我要说什么。如今宫禁森严,只有大理寺和那几个要紧的衙门能出入,对吗?”

她侧头看向张子厚。

张子厚长身而起,双手拢入大袖内,深深看了九娘一眼:“不错,走吧。”

赵栩正在瑶华宫,冷眼看着赵元永。

赵元永绷着一张小脸,不肯吃面前的菜粥,被抓来后就没能洗过澡,他怀疑自己头发里长了虱子痒得厉害,又要担心婆婆的身体,一到夜里更担心爹爹会来救他,可是连续几夜都没人来,他更怕婆婆吃不消了。

阮婆婆慢慢吃完菜粥,侧头听了听:“大郎,你又没吃?”

赵元永哑着嗓子道:“我不饿,不想吃。”

“傻孩子,好歹也要吃一些。你六哥说了会放了你的,你不吃哪有力气走得动路?”阮婆婆叹气。

“他不会放我们的!他骗人!”赵元永狠狠地瞪了赵栩一眼:“他坏得厉害!我已经说了我们那几个家在哪里,他自己找不到我爹爹,就只给我们吃这么难吃的东西!”他也不知道自己胡乱说些什么,委屈又愤怒,伸出手背抹了抹泪,想泼掉面前的菜粥,却还是没动手。他既不愿意爹爹上当来救自己和婆婆,可是这么多天的确无人来救的感觉,又糟糕透顶。

赵栩淡淡地说:“这些日子,你们只有这些吃。我爹爹刚刚过世,你既然姓赵,不能去举哀哭灵,还是要跟着服孝的。”这孩子看来很少跟着阮玉郎,平时过得也安逸,还记得在意这日常起居的事情。

赵元永咬了咬唇,低下了头。

外面来报张理少求见,赵栩站起身:“吃不吃随你。”

下弦月还没当空照,院子里没灯火,处处墨墨黑一片,连禁军甲胄和兵器都没了反光。只有赵元永他们所在的置物间点了灯,微弱灯火透过窗子,堪堪照亮了廊下的一小片地方。

身后传来那一老一小窃窃私语的声音。

赵栩回头望了一眼那窗内透出的光,径直穿过院子,走进对面未被大火波及的偏房,手下人已点了两支蜡烛,房里桌椅俱全,后墙后窗周边还有烟熏过的灰黑色。

赵栩大袖轻拂过椅面,转身看了一眼张子厚,见他身后站着一人,也穿着大理寺服丧的素纱幞头,大袖常服,方裙,黑带,正抬起头看向自己,昏暗烛火下一张小脸俨然有光。

“阿妧?!”赵栩一惊:“季甫糊涂!为何带九娘来?!”

张子厚低声将急脚递一行人被高似截杀、高似让人带话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见赵栩面色大变,就又转头看了一眼九娘:“臣有些关节想不明白,特去请教孟小娘子。她说有耽误不得的紧要军情,要禀告殿下——”

九娘越过张子厚:“六哥,秦州有难!陈家有难,苏家有难,你——恐将也有难!”

赵栩垂眸看着她,柔声问:“别急,你慢慢说。是因为高似么?”

九娘看了一眼张子厚:“由果推因,高似既然是契丹人,京中百官都无人知晓的事,他怎么知道宫中诸位相公对六哥你的身世存疑?他又怎么猜得到急递铺所持有的是什么文书?张理少是否怀疑苏相和太皇太后了?”

赵栩看向张子厚,张子厚点了点头。高似原本就是苏瞻的人。

九娘断然道:“除了那夜在场的诸位,还有一个人只要稍微留心就会知道这两点!那就是始作俑者阮玉郎!他们必定已狼狈为奸相互勾结了!”

赵栩和张子厚都凛然一惊。阮玉郎和高似?怎么可能?阮玉郎和高似明明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

张子厚盯着九娘:“他们一个是元禧太子遗脉,利用过蔡佑,布下天罗地网,不惜勾结西夏刺杀陈青,处心积虑要颠覆大赵江山。一个却是契丹罪臣之孙,藏身于苏瞻身边,帮助苏瞻斗倒了蔡佑,费尽心机要亡契丹。怎么看,这两个人都是对立的。你这话没道理。”

幕僚们争论不休的是高似和殿下的真实关系,还有高似是不是为了挑起契丹和大赵间的战火。他的确猜想过是苏瞻指派高似下了毒手,为的是扶植吴王登基好对他们这派人下手。

九娘看着张子厚:“若是张理少只往高似和六哥的身世疑云上想,恐怕会推断这一切出自苏相的谋算。”她摇头道:“我表舅虽然不见得支持六哥,却决计不会因为个人恩怨指使高似杀害大赵军士官吏!这种心狠手辣毫不顾忌人命的做法,只有阮玉郎会如此。”

赵栩皱起眉头,九娘这个说得不错。他也先想到苏瞻指使的可能,转念就否定了。

张子厚冷哼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你小小年纪,倒十分了解苏瞻?好,你继续说。”哼,他也算君子?

赵栩心中仍有疑虑。西夏刺客勾结阮玉郎在田庄刺杀舅舅,这是确凿无疑的事,那夜他亲眼所见,高似对战西夏刺客,手下毫不留情,全力维护阿予阿昉太初他们。他对自己也毫无防范,又怎会是阮玉郎的同谋?难道他对娘亲钟情至此?

“如果是阮玉郎主使,那么时间就对得上了。汴京到秦州,善骑者六百里日夜不停,两日夜可到,高似收到消息,才能安排在回程中截杀他们。而这个地方离秦州那么近,可以断定高似原本就已经在秦州!急脚铺一众人等的行踪都在他掌握下!”九娘声音越发低沉:“六哥,冒昧一问:先帝驾崩后,在秦州被围那张皇榜颁布之前,秦凤路有没有其他军情到京?”

赵栩摇头道:“没有,熙州、巩州失守,那几天里都没有任何秦凤路、永兴军路的军情禀报。我和太初手下的斥候也没有任何消息回来。”

九娘心头更沉重,她停了片刻才道:“我猜测高似和阮玉郎勾结,必然也和西夏勾结了,如此他们才会竭力切断那两路与京中的消息!看西夏出兵的时间,就知道他们是否合谋。如果我是西夏梁太后,一定还会同时派人马牵制住秦州附近的几路援军,大军主力全都扑向秦州!力求里应外合偷袭破城——”

赵栩声音有些干涩:“如果高似早就潜入秦州,又在离秦州那么近的地方截杀朝廷百多人,肯定急着返回秦州!他在秦凤军多年,又熟悉秦州防卫,还带着那许多高手,一旦暗中从里面接应西夏大军,秦州危矣!”

张子厚眼皮直跳,看了看九娘,又算了一下日子,恨不得飞到秦州去提醒秦州守军。

赵栩闭了闭眼睛,背后发麻。西夏年后开始调兵集结于边境,朝中早有防备,但重兵防的是历来最易失守的永兴军路的西安州、延安府一带,还有被偷袭过的河东路永乐城附近。西夏所控的兰州城这两年一直被秦凤军压得不敢动弹,陈家军十年来的威名又极盛,根本无人想到西夏竟敢从西军最强大的熙河路一路杀入。

高似的厉害,在青州的山上,他和张子厚都是亲身领会过的。

“高似如果对上陈元初,谁的胜算更大?”张子厚有点不死心地问,一出口又觉得可笑,她一个闺中女子,如何得知。

九娘叹道:“元初大哥的本事,我不曾见过。但西夏刺客刺杀陈家表叔那天,高似和表叔比了箭法。”她看着张子厚:“表叔认输了。”

三人都没再说话,一时气氛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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