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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木樨院里蝉唱不断,大鸣大放。听香阁的净房里,九娘泡在浴桶中,早已泡得满头大汗,艾草的香味混合着蒲草和桃叶的味道弥漫在屋内。

“这一身的淤青怎么办才好?看得奴心都碎了。”林氏眼睫上还挂着泪,手上捧着冰糖绿豆凉水,看着雾气氤氲中湿漉漉的九娘,心疼得厉害。

慈姑用力揉着九娘腰间的一处乌青:“只能揉开来才好得快一些。”

九娘嘶了一声,求道:“姨娘,快给我喝一口凉水,少些绿豆,疼死我了。”

林氏凑近了舀了一勺喂九娘喝了:“只能再喝这一口了,你癸水也真是的,这都十四岁了,怎地还不来呢。慈姑,你说要不要跟娘子说说,请大夫来看上一看?”

九娘忙不迭地摇头:“这有什么可看的,早晚总要来的,啊啊啊,好慈姑,求求你轻一些。”

林氏赶紧又舀了一勺喂她:“唉,你不懂,奴也是二十多岁才明白过来呢。这东西吧,不来急死个人,来了又烦死个人。像宝相那丫头月月要疼足四五天,恨不得把肚子都割了去,真是可怜。”

九娘抿唇道:“要是姨娘那个没来,岂不是又要给我们添个弟弟或妹妹了?高兴还来不及,为何会急死呢?”

林氏瞪大美眸,心有余悸地打了寒颤:“要命了,菩萨保佑奴别再生了。奴生小娘子的时候就险些没命,生十一郎的时候他又太胖,把奴疼得死去活来。还有,一旦有了身孕,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喝,成日里跟个猪一样,吃着猪食,就看着自己往横里长,能有小娘子小时候那么胖——”

她呵呵笑了两声,讨好地又舀了一勺凉水凑到九娘唇边:“奴说错话了,不是说你小时候胖得像小猪,是说奴自己呢。”

慈姑叹了口气:“宝相那丫头也该嫁人了,嫁了人就没那么疼了。”

林氏想了想:“她不肯嫁人,也不肯从了郎君,说要像梅姑那般做一辈子女使,省得看汉子脸色看姑翁脸色,保不齐还要倒贴嫁妆养家活口。”她放低了声音靠近慈姑说:“她还说这辈子也不想生孩子。你说奇怪不奇怪?”

九娘侧头道:“这有何奇怪?人各有志,不可勉强。这大赵律法还有女户的条例呢。天下间的女子,难不成非要仰仗男子鼻息才能活下去?只是她疼成那样可曾请过大夫?”

林氏道:“娘子开恩,请过大夫的,开了些方子,吃着用处不大。”

慈姑手上停了停,又用力揉起来:“小娘子说得对,宝相那丫头是个明白人,老奴倒觉得她说得没错。就算有了儿女,像阮姨娘那般,又有什么意思?”想起自己的女儿,慈姑叹了口气。

九娘抱着慈姑的手臂摇了摇:“慈姑,你有姨娘和我呢。”

慈姑爱怜地看着九娘:“老奴是死而无憾了,就盼着小娘子嫁个好郎君,生上一堆胖娃娃。”想到陈家的二郎,慈姑不免又叹了口气。燕王殿下待小娘子再好,终究齐大非偶。

说曹操,曹操到。夜间九娘腹痛起来,忍了许久才打铃喊了玉簪进来。

玉簪见她疼得满头大汗,鬓角都湿了,吓得喊来慈姑照顾九娘,就要去禀报程氏请大夫。

九娘喝了两口热水,觉得小腹沉甸甸往下坠,是前世熟悉的那种绞痛,便喊住她们:“不打紧,或许是癸水被姨娘念叨来了。”话没说完,身下已见了红。她不禁又疼又好笑:“真被她喊来了。”慈姑搂着她朝天喊了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小娘子莫再疼了。”

玉簪赶紧唤侍女们重新铺床换席,自己和慈姑扶着九娘去净房,一应物事是早就备着的,都现成可用。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九娘小腹也不疼了,头挨上枕头就倦极而眠。

翌日,方绍朴是巳时入的宫,虽然不当班,还是先去内诸司的翰林医官局转了一转,取了几本医书,琢磨了几个祛毒方子,呈给院使看过,用了印,又去六尚局的尚药安排妥当,才随一路找来的小黄门往会宁阁而去。

赵栩见方绍朴来了,放下手中的书,摒退了一应人等,接过那几个方子看了看,却问道:“你除了疮肿、金镞伤折和大方脉小方脉以外,可会替女子看腹痛之症?”

方绍朴一愣,就有些紧张:“下、下官在太、太医局习学五、五年——”

赵栩摆了摆手:“别急,你慢些,喝口茶再说。”

方绍朴赶紧三口喝完一盏茶,吸了口气,将要说的话又在心中过了一遍,才拱手慢慢地道:“下官除《难经》、《素问》等大义十道外,下官也习学九科。只是九科里却无妇人科,只有产科。虽有研读不少医书,却未曾诊过几位女病人,不敢言会。”

赵栩叹了口气,目光投到早间从惜兰那里送来的信上,皱起了眉头:“若女子癸水至时腹痛难忍,只论脉经,当如何调理?”

方绍朴看着赵栩,吧嗒吧嗒眨了两下眼:“《太平惠民和剂局方》有记载,可从调和肝脾温肾扶阳着手,肝郁脾虚则血瘀。痛,乃因不通也。可用茯苓、白术、甘草健脾益气,再用当归养血,肉桂小茴香——”

“你先拟几个方子来看看。”赵栩打断了他:“现在就拟,立刻,马上。”

“这,这使不得,家父有、有言,不经看诊,不知寒证热证,辨不清虚实,绝不不不可乱开方子,要出人、人命的。”

“寒证。”赵栩毫不犹豫:“四肢不温,手足冰冷,可是寒证?”见方绍朴还在摇头,想了想:“你说的有理,如此你今日便去一趟翰林巷孟府,就说是陈太妃忧心前日九娘子大雨里受了寒,特派你去看上一看。你好生替她诊一诊。对了,你把寒热虚实的药都带齐了,诊断好就直接留下该用的药。”

方绍朴半晌回过神来:“下官明白了。”

赵栩拿起手中的书,头也不抬地道:“你有空把产科、小儿科也好生钻研钻研。”

方绍朴眼睛吧哒吧哒了好几下,盯着赵栩发红的耳尖:“下官也明白了。”

会宁阁里静了片刻,赵栩抬起眼:“你这几个祛毒的方子可有把握?这腿除了麻还是麻。”

院子里的几个小黄门垂首肃立,离书房的门窗远远的。天上浮云缓缓飘着,在院子里投下几朵阴影。

垂拱殿后阁里,向太后听了方绍朴的禀报,看着轮椅里面色苍白的赵栩,顾不得二府相公们和各部重臣都在,急道:“怎会不知何时能好?你说清楚说明白些。”

方绍朴躬身道:“臣无能,臣有罪。此毒无解,只能尽力多试一些祛毒的法子,再看有无转机。”几位医官也纷纷躬身请罪。

医官们退了出去,后阁中气氛更是凝重。赵昪心中扼腕叹息,却不知如何宽慰赵栩。二府的相公们,恐怕大半会松了一口气,他们对赵栩杀赵檀和孙安春均深感不安,忧虑赵栩即位后动辄雷霆万钧,更惧他性子桀骜,视人命如草芥,有朝一日甚至会视祖训而不顾,不甘皇权被相权约束,独断专行往那暴君路上去。

赵栩在轮椅上对向太后拱手道:“娘娘,请不必担忧微臣。臣以为,先前柔仪殿权宜之策,至此可搁置在一旁。臣和小娘娘能重获清白,臣已心满意足。当务之急,诸位相公们应用心辅佐官家,解西夏、女真之外患,尽早审理阮玉郎相关案件,除前朝后廷之内忧。臣身为大赵宗室亲王,当尽一己之力效忠陛下。”

赵栩此话出口,态度已明。后阁里众人鸦雀无声。

片刻后谢相大步出列,朝赵栩深深一揖,对向太后行礼道:“自先帝驾崩,崇王身殁以来,大赵可谓磨难重重。鲁王吴王忘却宗亲之本分,为阮玉郎所惑;燕王殿下腿伤难愈;宣德门前士子们已跪一日一夜;更有京中民变、开封涝灾待援。秦凤路已落入西夏之手,京兆府岌岌可危。更有女真立国称帝,虎视眈眈。臣等蒙娘娘和陛下信任,当求后廷安稳,前朝顺畅,方可上下一心,抵御外敌。若不其然,岂不是任三光再霾,七庙将坠?”

谢相说得激动,怆然泪下:“今见燕王殿下心怀天下万民,下官拜服。然殿下蒙不白之冤多时,臣等既奉先帝遗命,不敢忘怀。臣冒天下之大不韪,奏请娘娘,待他日殿下腿伤复原后,还望娘娘和陛下能承先帝之命,依唐虞、汉魏故事,逊位别宫,敬禅于燕王,方不负先帝和万民。”

赵昪出列行礼道:“谢相所言甚是,臣赵昪附议。”他声音原本就大,此时更是掷地有声。他说完就看向一旁的曾相。

曾相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暗叹一声也出了列:“臣牢记先帝遗愿,臣附议。”

随着二府几位相公的表态,御史台、中书省及六部官员也纷纷附议。向太后掩面而泣:“众卿莫忘今日所言,不负先帝,不负燕王才好。”

赵栩郎声道:“宣德门一事,臣愿为朝廷前往说服众士子。还请娘娘、陛下准允。”

自御街到头,双阙静静拱卫着宣德门。皇城禁军们未着甲胄,站得笔挺,颈中红巾也已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宣德门前可纳万人的广场上跪满了身穿白色圆领襴衫的太学学生们。昨日围观的百姓也有好几千人,今早各处皇榜宣示后,已只剩几百人在旁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虽还未到盛夏,跪了一日一夜的士子们有不少已晕厥了过去,国子监祭酒吕监长带着国博和太博们一边安排抬走救治,一边继续劝说士子们退散。

“燕王殿下来了。”国子监丞看到宣德门里缓缓而出的轮椅,轻声告诉吕监长。

一众官员赶紧略整衣冠,上前给赵栩见礼。

赵栩身穿绯色亲王服,头戴远游冠,脸色苍白,眸色黝黑,深不见底。

士子们见到赵栩亲至,便有人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

“弑兄者无罪,法理何在?”

“百姓安则乐其生,不安则轻其死,朝廷难道要坐视百姓轻其死则无所不至吗?”

“陈元初投敌,陈家依然逍遥法外,何以平民愤?”

赵栩默然看着这些疲惫不堪的士子们,待嘈杂声略轻了些,挥了挥手。

士子们一惊,以为赵栩连他们也要抓捕,刚要哗然,却见宣德门里出来几十个内侍,并无一个禁军上前。

很快,一字排开的长桌上抬上了盛满粥的木桶,几千个白瓷大碗和茶盏一摞摞堆得高高的,粥香在广场上随风飘散开来。

又饿又累的士子们不少人咽了咽口水,停止了喧闹。

赵栩郎声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达人无不可,忘己爱苍生。今日诸位忧国忧民,不惜己声,舍生忘死,劝谏朝廷,实乃大赵之幸,乃万民之幸。本王甚钦佩各位。因在宫中与刺客打斗受伤,只能在此谢过诸位。”他在轮椅上拱手向广场上几千士子团团一揖。

几千士子想不到这般诘问燕王,他却毫无问罪责怪之意,如此以礼相待,和传言中那位暴戾的皇子截然不同。广场上顿时安静了许多。

“然诸位十年寒窗,付出了何等努力才能考入太学?尔等他日皆万民之喉舌,百姓之父母官,朝廷之忠臣,国家之栋梁。今日自伤己身,岂非伤民伤国之根本?五仞之墙,所以不毁,基厚也,所以毁,基薄也。娘娘和陛下念及此均泪洒殿堂。本王自请前来,为的是保住我大赵的栋梁之才。需知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还请各位耐心听本王一言后,能去台前用些饮食。诸位爱惜己身,亦是爱惜大赵国基。”赵栩运足了中气,金石之声,响彻广场。从御街两侧走近的围观百姓也越来越多。

有一些士子伏地大哭起来,深感自己所受暴晒和饥渴之苦,被赵栩一番体恤的话消去了许多。也有那早就心生悔意却放不下脸面退去的士子,抽噎起来,喊着:“陛下仁慈,娘娘仁慈——”

赵栩的声音继续在广场上响起。秦州失守,高似投案,田洗、赵檀勾结阮玉郎陷害陈家、煽动民心、引发民变,趁乱刺客闯宫行凶,一件件一桩桩有理有据,比皇榜张贴出来的更具说服力。待说到这几日就会依众士子所请,释放被关押在南郊的民众,广场上“陛下万岁,娘娘千岁,朝廷英明”的呼声已此起彼伏,震天动地。

不少士子站起身来向赵栩行礼,惭愧为奸人蒙蔽,险些冤枉了陈青父子。那领头闹事的几十人见大势已去,也随众站了起来。不少庶民打扮的人趁机挤入他们之中,磕头谢恩的有,悔不当初的有,送水给士子们的也有,广场上一派祥和之气。国子监和太学的众博士们看着那粥桶水桶前排起了长长的队,都吁出了一口气,看着赵栩的眼光也和平常不同了。

千里之外的十三朝古都,曾经的长安城,如今的京兆府,厚重的城墙外,正面临着自凤翔一路杀来的西夏二十万大军,大战一触即发。城楼高高飘扬的帅旗下,主动放弃凤翔凤州,将西夏大军引入关中腹地的秦凤军统帅王之纯,面容冷峻无波,正在和永兴军路统帅杨中闵商议着军情。

这时,离京兆府千里之外的西夏都城兴庆府城门外,陈太初压了压竹笠帽沿,从怀中取出兴平长公主李穆桃所给的腰牌,往城门口大步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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