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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6章


跨过慈宁殿的门槛,一团团的飞絮迎面扑进廊下随风飞舞,大部分来不及献媚就化成了水汽无影无踪,有些许大朵的沾在人面上衣衫上,缠绵着不肯消失。

赵栩接过惜兰手上的大披风:“陪我走几步。”

“好。”

九娘柔声应了,舒展双臂,由着赵栩替她将大披风穿上。廊下一溜的人均躬身垂首敛目,只有高处的立灯在半空团着一圈柔和光晕,雾蒙蒙中看着这对小儿女,一伸一拢间,情意绵绵。

因来的时候就落雪,九娘出门就穿了鹿皮靴子,倒无需再换鞋。她见成墨手中捧着石青色的大披风,便伸手取了过来投桃报李:“六哥也加件衣裳。”

赵栩素来不畏寒,又嫌肩舆慢,是一路快走过来的,成墨捧着的大披风也就是个样子从来没上过身。但见到九娘眼里的关切,立刻张开手臂从善如流地穿了。九娘矮了他一个头,刚要踮起脚替他理衣襟,赵栩已微微弯下了身子,双眼发亮,毫不掩饰一脸的笑意。

被赵栩口鼻呼出的热气熏在脸颊上,想到廊下还站着那许多人,脸颊上刚刚消下去不久的红霞又腾然而起。九娘手指尖发烫,眼睛只盯着面前的对襟,将他颈后的衣领顺了顺,再拢好衣襟。

“这衣裳难道比我好看么?”只可耳闻的声音带了一丝揶揄和三分撒娇。

九娘低低回了他一句:“衣裳上有花。”

这件大披风对襟上绣着葵花暗纹。

赵栩见她耳廓都红了,闷着笑了两声,站直了身子。他脸上也有花,心花。

小黄门刚要开口唱,被成墨瞪了一眼,立刻又闭上了嘴,低下头去。

宫灯高举,盖伞微斜。赵栩牵着九娘的手,步入漫天飞雪中。成墨带着众人自两侧轻轻跟上,生怕惊扰了他们。

大内还是这个大内,宫城还是这个宫城,冬雪亦同往年,可身边终于多了一个阿妧。一脚下去,未及扫清的半透明薄雪微微凹陷下去,靴子四周就镶了一道松软的银边。

两人身后,延展开的足迹一对一对的煞是整齐,只是大小深浅不同。

眼看就要出了慈宁殿,两人却一直谁也不曾开口,都盼着这路漫漫长下去。

迈出慈宁殿,外头广场上十多个内侍省的紫衣内侍已扫出一条路来,两侧莹莹薄雪反着微光。雪一团一团如蝶穿花。

赵栩停了下来,这才想起还有许多话没说,转身抬手将九娘发髻上几片雪花拂去,柔声道:“洛阳的事你且放心,不会出岔子的。”

九娘点了点头:“二伯娘归来后,六姐好了许多。多谢六哥费心了。”至于孟存的事,暂时她也不打算告诉六娘,且待出了结果再说。

“来年大婚后要往景灵宫行庙见礼,礼仪繁琐,衣裳也换得多。这几日你先看一看,记在心里,总有可以省力的地方。”赵栩眼睛弯了起来。

九娘张了张口,却只应了一声:“好。”

黄色盖伞逐渐远去,那撑伞的内侍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跟得上赵栩的步伐。只这么一会,刚刚扫出来的青砖路又披上了薄薄银色地衣。

油纸伞挡不住扑面而来的风雪,九娘脸颊微凉,眼睫上倏地一花,眨了眨眼,赵栩的身影已转过弯去了。

九娘又静静站了片刻,才慢慢转过身往回走。两条不同的足迹虽然覆上了新雪,却依然清晰。九娘这才留意到那略大些的脚印间隔和她的相差无几,她抬脚踩入赵栩留下的脚印里,旁边还空了一圈。

一步,一步,他似乎还在她身边。

浮玉飞琼,向邃馆精轩,倍增清绝。转思量,镇长堕睫。都只为,情深意切。

冬至前三日,皇帝按祖制驾宿大庆殿。

三更天不到,慈宁殿里已经灯火通明,九娘身穿女使团领窄袖侧开叉长袍,腰束革带,系了带銙,换上翘头履,梳双垂髻,亲自给赵梣戴上十六梁远游冠,拈起两侧朱色系带,轻轻放于他胸前。

赵梣兴奋了一整夜,两眼还亮晶晶:“六嫂你说钟鼓楼上的鸡唱究竟是真的鸡在唱还是人在唱?”

九娘弯腰替他整理红纱蔽膝,失笑道:“自然是人学着鸡唱。那鸡怎知道何时该鸣何时不该鸣?”

赵梣脸一红,又问:“我在后头能看见大象么?”

九娘想了想:“这我倒不知道了,六哥把你的马车安排在御辇后头,若是你看不着,六哥肯定也看不着。”

赵梣松了一口气:“那若是六哥看得着,我肯定也能看见?”他秀眉一皱:“听他们说你上回送六哥出征,那几头大象舞得好,可惜我没有瞧见。”

九娘叹道:“我以前也不懂,只觉得神奇。后来听我二哥说,大象哪里天生就会跳舞行礼,都是象奴饿着它们,稍有不顺便用那铁钩铁矛弄伤它们,十分可怜。”

赵梣一愣,眼圈竟红了起来。九娘赶紧牵了他的手:“都是我不好,说这些作甚。”

众人簇拥着她们往外行去,赵梣拉了拉九娘的手低声问道:“几时你带我去象舍,我多喂喂它们可好?”

九娘侧目看赵梣小小脸庞上满是期待,便点头应了下来。

大庆殿外,两府宰执率领百官都着法服。张子厚身穿方心曲领绛袍,头戴正方九梁貂蝉笼巾,貂蝉冠左右饰着银花金蝉的细藤片虽然薄如蝉翼,依然有些碍事。他一眼看见了站在岐王身边的赵梣,只是赵梣身后却没有九娘的身影。

这时两侧钟鼓楼上传来响亮的鸡唱声,大史局生正在测验刻漏。每时刻鸡唱后就跟着一声鸣鼓,有那穿绿衣的小吏匆匆下楼,手持牙牌往殿中奏告。这繁复的礼仪如此往来不断,委实考验众人的体力。

赵梣抻长了脖子,奈何看不清钟鼓楼上的作鸡唱的人影,忍不住偷偷回过头,看见九娘在和一众亲王随从站在大庆殿外。

这日自大庆殿门外,数万禁军一直列队至御街。到了夜间,围着大庆殿,有几十队喝探兵士来回呼喝,皆裹了锦缘小帽身穿锦络宽衫,手持银裹头黑漆杖子。另有武严兵士在宣德门外的警场内,守着两百面鼓,日哺时分、三更时都要先鸣角,再擂鼓。

赵栩宿在大庆殿内,依然召两府相公们议事,礼部呈上了拟出来的太皇太后谥号请皇帝定夺。赵栩过目后,提朱笔圈了两处。诸相公传看,见皇帝圈出来的词是明肃和宣烈,不由得都心照不宣。张子厚多看了新上任不久的礼部尚书一眼,此人颇善解圣意。

本朝太宗的历代皇后谥号,按序排下来,有“孝”字、有“德”字、有“慈”字,便是曹皇后,也有光献二字。但太皇太后这明肃宣烈的谥号,倒也符合她的固执和偏见。

既已定下,苏昉便另行誊写在黄纸上,由内侍省送往大内慈宁殿给向太后过目。

向太后正在听九娘给赵梣读书,看了这个谥号,递给九娘道:“太皇太后力行故事,抑外家私恩。我随侍她几十年,即便文思院奉上之物,无问巨细,娘娘从不取其一。昔年垂帘听政,人称‘女中尧舜’,最后却得了这明肃宣烈四个字,又是何苦来呢。唉——”

九娘接过黄纸,认出是苏昉的字,心里有些高兴,便宽慰了向太后几句。赵梣却不耐听和太皇太后有关的事,便揉了揉眼睛。向太后赶紧让赵梣早点歇息,又让内侍去前头回复皇帝,言此谥号甚好。

内侍躬身应了,退出了慈宁殿,在廊下等着。

又过了半晌,九娘带着赵梣退了出来。

“娘子请留步。”内侍上前两步,行了一礼。

赵梣眼珠子一转,打了个哈欠:“我先去睡了。”

九娘让惜兰和司寝女使带着宫女们先送赵梣去寝殿歇息,转过身来,那内侍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一个小卷:“官家派小人将此物送来给娘子。”

展开小卷,却是一幅小画。远处巍峨钟鼓楼,连绵宫墙,却只站了她一个人,所着服饰正是她早间所穿。

九娘胸口一股热气涌上,眼鼻直发酸,再抬起头,那内侍却垂首伫立不动。九娘想了想,柔声吩咐:“你且在此地等我一等。”

“小人领命。”内侍赶紧应道,暗自松了一口气。成供奉官可指点过他,千万别犯蠢送完东西就走,一定要等一等,看看圣人可有回赠之物,哪怕是一个字也好的。

临近子时,宰执们方鱼贯退出了大庆殿,前往两府八位歇息。

成墨服侍赵栩沐浴洗漱完毕,见皇帝靠在罗汉榻上,又拿起了明日驾宿景灵宫太庙的一应细单子,不知道他要看到什么时辰,赶紧将袖中之物呈上:“官家,这是圣人从慈宁殿送来的心意。”

赵栩一愣,接过那柿蒂纹蜀锦四经绞罗香囊,拆开来,里头却是一把小巧的白玉梳。

温润的梳齿从手掌心划过,酥酥痒痒。赵栩心中一荡,不插玉钗妆梳浅。那根白玉牡丹钗,三送三退,历经波折,阿妧终于还是开口了。

次日五更,七头大象身披文锦,头戴金辔,在象奴指引下自宣德门往南薰门而行。高旗大扇,画戟长矛,森然而立。后头跟着举大斧的,持旁牌的,拿镫棒的,还有兵士手持系着豹尾的高竿。五丈高的次黄龙随风飘扬。

御驾缓行,御街两旁跪倒的百姓不计其数,待见到身穿紫绣战袍的三衙亲卫和带御器械官,纷纷三呼万岁。千乘万骑簇拥着赵栩直往太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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