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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出柙 (三 上)


五娃子张秀是个敢想敢干的人,从上谷郡启程之后,沿途中他就开始向表弟灌输对待女人的手段。只是旭子好像对此不太感兴趣,每当张秀说到兴高采烈处突然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表弟总是沉默地看着远方。

非常令人失望的沉默。女人在军中一直是个很能勾起人谈兴的话题,无论懂与不懂,说得对与错,只要有人肯接茬,大伙就可以在争论中交流一个晚上。但李旭总是不置可否,张秀就很难一个人把话题继续下去。对方的样子就像一个固执的将军,无论你如何给他出谋划策,他不说你对,也不说你错,依旧按照自己的固定思路去陷阵冲锋。

这种态度未免太伤人自尊,尝试了几次后,张秀在绝望中放弃了努力。他顺着李旭的目光向远方望去,只见平整开阔的田野间到处长满绿幽幽的植物,一些粗手笨脚的农妇正弓着腰,不知道在田里拔着什么。田垄间,是她们没有人照管的孩子,有的在哭,有的在泥土里面打滚,有的则在大声叫喊着追逐匆匆飞过的蝴蝶。

“好多韭菜啊,他们种这么多韭菜卖给谁?”张秀猛然想起一个怪异的问题,冲口问道。

“麦子!”李旭的回答简短而有力,一下子把张秀砸了个大红脸。

原地楞了好一会儿,五娃子张秀才拍打着坐骑追上前。“古语笑人麦椒不分,好像就是说得我这种!”他讪讪地笑着,解释。“我以前就看过放在仓里的麦子,地里长的什么样,真的第一次注意!”

“高句丽人也种麦子,去年向回杀时,我们放火烧了很多!不知道这个冬天,他们有没有饭吃!”李旭没有回头,自顾幽幽地说道。

听了这话,张秀就忍不住想笑表弟迂腐。三十万弟兄都让人给堆佛塔了,还管对方是否有饭吃!在他眼里,高句丽人就是未开化的蛮族,茹毛饮血的禽兽,没吃的正好,饿死倒省得大军费力气征讨。

没等张秀斟酌着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李旭的自言自语又传入了他的耳朵。“如果每年都派人过去烧一次,估计用不了三年,高句丽就该亡国了吧!”

“啊!”张秀被惊得目瞪口呆。一直以来,表弟在他心中都是个很忠厚,略微有些笨,但运气比较好的邻家男孩模样。他从没想到对方的心肠突然会变得这么狠,比高句丽人还歹毒。仔细看看李旭那张方正刚毅的脸,五娃子知道表弟不是再开玩笑。突然间,他觉得脊背后有些凉,一股冷嗖嗖的风从脖子后钻进来,沿脊柱一直冲到马鞍上。

“抓紧时间走吧,别耽误了出征!”李旭浑然没意识到自己吓住了对方,看了看脸色有些不太正常的张五娃,低声吩咐。

“哎,哎!”张五娃连声答应着,策马与李旭并络。刚刚赶上,又忍不住拉了拉缰绳,让自己的坐骑和黑风保持数尺距离,“你那马性子太烈!”他讪讪地解释,“我这马有些怕它!让它们离开点儿,省得,省得……”

“随便你!”李旭毫不在意地回答,侧过头去接茬看他的风景。已经快三月了,田埂边的野花红红白白,赶趟儿般开得热闹。半空中,大片大片的榆钱被风吹落,纷纷扬扬的,仿佛在下一场大雪。

‘表弟变了!’五娃子望着榆钱飞舞环绕着的同龄少年,默默地想道。这个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没注意到。反正,现在表弟的行为和去年夏天时大不相同。去年夏天时候,他令人感到亲切,自在。而现在,他身上却时不时散发出股冰一样的寒气。

应该是从辽东杀回来之后吧!张五娃在心中如是推测。被接入军营后,旭子从来没提过要给弟兄们复仇的话,也没和其他人一道骂过下令放火的卫文升将军懦弱怯战。他很平静,甚至没有抱怨过建成世子为什么保不住浮桥。他在养好了伤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借刘弘基将军之手重整了虎翼营。并且把所有跟他一道活着回来的弟兄都升做了军官,还顺带给表兄谋了一个队正的职位。

反正,跟着他我不吃亏!五娃子张秀暗自嘀咕。学着李旭的样子,四下观赏风景。田间干活的以女人们居多,很少有男人露面。没办法,边民以吃苦耐劳为名,大战在即,每个郡都需要劳力运粮。

经过卢龙塞的时候,二人遇到一伙前去辽东觅取功名的骁果。带队的是一个破败的大户子弟,姓周,长得十分粗壮。从这些人的战马和兵器上,五娃子张秀就断定他们兜里没多少盘缠。可此人却偏偏自称周公之后,言谈举止颇为狂傲。见李旭和张五娃只有二人,便凑上来邀请同行,才走了不到两里,又开始试探起二人的底细。

“你们两个去从军,还是去应募骁果?”周姓子弟摆出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态,大咧咧地问道。

“我们是护粮队的,接到军书,奉命去怀远镇报到!”五娃子张秀难得不嚣张了一回,匆匆答了一句,策马追上李旭的步伐。

“护粮,那有什么出息,不如跟我一同到左翊卫,我有个亲戚在那做司马,保证你们去了受照顾。”周姓子弟带着几个同伙追过来,摆出一幅施舍的模样建议。

对方只有两个人,却带了四匹马,无论是拉行礼的驮马和胯下的坐骑,都比自己骑的这匹神俊。特别是那个高大少年所乘的黑马,行动之间透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傲然,就像一个天生的王者,让其他马匹不敢与之并行。

这地方山高皇帝远,如果把对方的马匹骗到手,去辽东取功名的机会就更多些。即便打了败仗,有匹好马也容易逃走!周姓泼皮转着眼睛,开始打对方的主意。

“我们的名字已经入了军册,无法随便更改。兄台美意,我等敬谢了!”张秀见到对方那幅贪婪的模样,心中隐隐升起几分不快。他本来就是个刺头,只是当着表弟兼顶头上司的面才有所收敛。如果不是李旭就在身边,今日他肯定要摆出队正的架势来申饬这几个冒失的家伙。

“真的,只要这位小兄弟把马让给我,我出个合适的价钱,并且包他当上伙长!有我亲戚帮忙,提升的机会很多!”周姓子弟毫不介意对方冷落,径自追过来拉李旭的马缰绳。

李旭抬了抬手,恰好用缰绳隔开了对方的手腕。周姓子弟楞了一下,再次伸手上前,李旭再抖缰绳,第二次将他的手腕拨到了旁边。

“吆喝,小家伙伸手不错。要不,咱们过两手?就赌胯下坐骑如何?你输了,胯下黑马归我。我输了,这匹千里马归你?”姓周的家伙指了指自己骑的那匹已经看不出毛色的老马,大言不惭地说道。

“让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张秀被彻底激怒了,当了好些年恶少,今天他才发现原来世间还有比自己更可恶的人。

与周姓子弟同路的无赖少年见老大挽起了袖子,立刻四下围拢了过来。这条大路行人不多,对方人单势孤。抢了他们的马匹和盘缠,大伙刚好去军中做见面礼。

“你真的想比试么?”李旭突然开口,笑着向周姓泼皮问了一句。

“当然,就赌咱们的坐骑。老子这匹是千里追风驹,大宛良马,在家只吃红皮鸡蛋,每天都有四个厨子伺候的。跟你赌胯下那匹小黑驴,是看你年龄小,不想占你便宜!”周姓泼皮大声说道。李旭个头较大,但看相貌不会超过十七岁。以他多年街道上欺负孤儿鳏老,从乞丐碗里抢钱积累起来的打架经验,收拾这样一个半大小子不在话下。

“我们四匹马,赌你们六匹马。爱赌就赌,不赌让路!”张秀见李旭有和对方动手的心思,乐得看泼皮们的笑话,笑着在旁边推波助澜。

“你可不傻!”众无赖儿郎们七嘴八舌地嚷嚷,“四匹赖马赌我们的六匹良驹,怎么不两个人打我们六个!”

“那也行,比兵器还是比拳脚?”李旭毫不在意地接了一句。

“拳脚,不,兵器!”周姓无赖又是一愣,看看李旭的身板,犹豫着回答,“点,点到即止,大,大爷我可不想伤人性命!”

“随你!”李旭低声回答了两个字,俯身从驮马上摘下兵器包裹。那六个无赖见他开始摆弄兵器,也纷纷跳开去,在前方围做半个圈子,慌不急待地拔出腰刀。

徐茂功送的黑槊有些长,李旭虽然看着它很温馨,却没把握用它以一对六。犹豫了一下,他还是选择了黑弯刀。张秀的武艺很平常,双方如果正式开打,李旭必须保证在第一个回合内将对手镇住。

李旭轻轻地从鞘里拔出了黑弯刀,内心中又遇到了那股久违的平静。看了看持刀在手,。跃跃欲试的张秀,他用左手轻轻地放松了马缰绳,正欲策动坐骑,却听见对面传来“当啷”一声,姓周的泼皮将手中兵器抛到了地上。

“您,您老说是怀远镇,怀远镇护粮军的?”不顾周围几个泼皮惊诧的目光,周姓无赖陪着笑脸问道。

“是!”李旭点点头,回答。

“您老姓李,木子李?”周姓无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李旭手中的弯刀,追问。这柄弯刀太古怪了,刀身比横刀略长,且如草原弯刀般拉了个弧度,刀刃宽度是横刀的两倍有余,据辽东还家的老兵们传言,整个大军只有一个人使这样的弯刀。

“你到底比不比了,不比就认输!”张秀受不了对方罗嗦,大声喝问。

“我,我怎么敢跟校尉大人动手呢。您大人大量,大人别记小人过,大人肚子能撑船,大肚能容天下事…….”周姓无赖口中阿谀之词滚滚如潮,脑门上的汗水也如溪流般滚落下来。到了这个时候,其他几个泼皮也明白了自家老大为什么弃刀认输,张开了嘴巴,手中兵器“叮当”“叮当”依次落地。

是那柄黑魔刀,去年从军中回来的老兵们传说过,有个姓李的校尉手持黑色魔刀追随薛世雄将军转战千里,从万马军中几度进出。大伙刚才肯定是被冤鬼附体了,居然想抢李校尉的战马。一旦对方把刀挥起来,不知道这边有几颗脑袋够人家砍……?

“如果不比了,就麻烦你们把马背上的行李卸下来,我忙着赶路!”李旭扫了一眼脸色惨白的众泼皮,冷冷地命令。

“是,是,哎,校尉,校尉大人,马给了您,我们怎么去辽东啊!”泼皮们哭丧着脸答应。想厚着脸皮向对方求个人情,却看见李旭没有将兵器收起来的意思,只好纷纷跳下马,将自己的行李卷卸到了大路边的草丛中。

“呵呵,谢谢了,承让,承让!”张秀一边和泼皮们打着哈哈,一边将六匹劣马的缰绳拴在了一块,见李旭骑着黑风,带着两匹驮马已经慢慢走远,他一抖手中缰绳,拉着六匹劣马向前追去,临走,还不忘回过头来,对着泼皮们调侃道:“我在护粮军做队正,你们如果来投军,我保证你们受照顾!别忘了啊,是护粮军李校尉麾下张队正!”

说罢,快马加鞭追向李旭。一路上只觉得耳边的风轻轻柔柔,仗势欺人的感觉,真好!

五日后,他们到达了怀远镇。经过半年多冷清时光,这个边陲小镇再度变成了一个硕大的军营。皇上的侍卫六军马上就要开过来了,所以护粮军的营寨再度移出了城外,还是同样的那个小山坡上,还是负责同样的任务。只是经过一年,每个人的心态都于去年大不相同。

军官之中,武士彟和元仲文二人没有请假回家,所以他们两个早早地替李旭和张秀安排好了营帐。知道自家校尉大人喜欢早起练武,武士彟特地在李旭卧帐前留出了大片空地,并且带人将地面用石头碾子压平,周围用石粉洒出了隔离线。

“大人看看还有什么需求,刘将军吩咐过,虎翼团的所有要求,各级参军都必须满足!”新来的司仓参军秦行师帮李旭安顿好了行李,陪着笑脸问道。

“谢谢秦参军,现在没事情了。将来有需要,我会亲自去找你!”李旭微笑着回答。这个参军也姓秦,和在辽河畔失散的秦子婴同姓。不知道他们彼此之间,会不会有血脉相连。

想到这,他心里又痛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转向空旷整洁的练武场,耳畔仿佛又听见了众人的笑闹声。去年春天的时候,记得自己在此将秦子婴一遍遍打倒,一遍遍以期待的目光将对方再拉起来。

可今天,自己纵使把眼睛望穿,也不可能将几个朋友从辽河对岸的黑土地上拉起来了。

“破辽,破辽!”远处一所巨大的营垒中,传来将士们声嘶力竭地呼喊。从营垒的旗号上,李旭知道那是新建的左翊卫大营。宇文述老将军在停职待罪半年后,又被皇帝陛下擢升为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总领左路十二军兵马,以上大将军杨义臣副之,临河炼兵,待皇帝陛下到来后过河讨伐高句丽。

挨着左翊卫营垒的是左武卫,大将军王仁恭因为去年率军首渡辽河有功,被加封为左光禄大夫,食邑千户。左武卫营垒旁边那座略显混乱的营寨是骁果们集中报到的地方,分别打着折冲、果毅、武能、雄武等旗号,每面鲜红的战旗下,隐约都有数百名壮士在列队操演。不时传来的喊杀声与其他几营大军的呐喊遥相呼应,震得人耳朵嗡嗡做响。

去年渡河前体曾经现在大军身上的士气和威风又回来了,虽然今年在此集结的兵马以新卒为主,很少有曾经追随将军们东征西讨多年的府兵精锐。他们之中,也很少有人还记得去年辽河对岸发生过怎样的悲剧,经历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那些人头垒成佛塔早就腐烂坍塌了,白骨中长满了荒草。

“据刘将军说,这次大军过河,将不会再对高句丽人手下留情!”武士彟悄悄走到李旭身边,低声说道。

“嗯!”李旭淡淡地回应,目光依旧盯着远方,盯着天边锦缎般盘旋而去的辽河。

“这几天找你的人很多”武士彟看了看参军秦师行远去的背影,压低了声音汇报:“唐公世子请你回来后先去他那里坐一坐,他要亲自为你洗尘。薛世雄将军派他的两个儿子来邀请你过营饮宴,说要答谢你的救命之恩。”

武士彟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拜帖,交给李旭。名帖上的字写得很大气,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行伍之人手笔,李旭轻轻翻开拜帖,看见里边署着薛家兄弟的名字,一个叫万钧,一个叫万彻,两个名字读起来和笔迹一样遒劲。

“驸马督尉上午也来过!”武士彟笑着拿出第二张拜帖,“代表他父亲宇文述大将军来的,说等你回营,宇文大将军要亲自过来答谢救子之恩!”

“替我准备三份礼物吧,士彟!”李旭接过拜帖,低声吩咐,“都别太贵重了,张秀手里有我钱箱的钥匙!”

此刻,他清楚地知道三家请客的目的。他不想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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