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羽化 (五 中)
在方延年看来,博陵军的第二个劣势便是人才匮乏。诚然,李旭麾下如今有赵子铭这样文武双全的能臣,也有王须拔、张江这样两军阵前斩将夺旗猛士。但除了李旭自己之外,能和瓦岗徐茂功、江都通守王世充相提并论的帅才几乎一个没有。这导致身为主帅的李旭每一战都得亲自出马,一旦遇到需要多线作战的情况,博陵军便要顾此失彼。
方长史的话让众人很受打击,但谁也无法否认这是摆在众人眼前的事实。如果博陵军中真的能找到一个张良、萧何那样的大贤,东都方面的阴谋就根本没机会施展。如果博陵军中除了李旭之外再多一名百战悍将,在黄河南岸时,大伙便可以先干掉徐茂功,反手再拿下刘长恭和段达,然后挥师直取东都!又何必分散突围而导致大部分弟兄都埋骨他乡?
“第三,大将军连年征战在外,却没有一个稳定的后方。博陵六郡虽为大将军所辖,却不足为成霸业之根基。大将军往日所施新政树敌颇多。而将军之心肠又过于仁厚,对阴谋诡计疏于提防。将军开科举士,坏了后汉以来四百年的规矩,让豪门子侄失去进身之凭。而分闲田于流民之举,更是站在了天下豪门的对立面上!”方延年不顾众人越来越黑的脸色,继续侃侃而谈。
这话听在众人耳朵里就有些惹人生厌了。不但张江、周大牛等人竖起了眉毛,连最欣赏方延年的鹰扬郎将王须拔也拉下了脸。若不是李旭重开地方一级的科举,以方延年的出身,绝对没机会进入博陵军核心。如今他竟然反过头来指摘新政的不是,简直就是捡了便宜又卖弄聪明!
“方长史说得轻巧。难道大将军昔日所为就一无是处了么。你可别忘了你右一营行军长史的职位是怎么来的?”抢在众人发做之前,王须拔低声斥责道。同时,他轻轻地向自己的长史递了一下肩膀,示意对方不要信口胡说。
方延年却压根没看到王须拔的暗示。或者是看到了却不想理睬。笑了笑,回应:“王将军所言极是,方某能有今天,全赖大将军所施之政。所以,方某更要竭尽权力为大将军谋划!让新政能长远地执行下去!”
这个方倔驴!王须拔恨不能冲过去揪住自家长史的脖颈,逼着他把刚才那些话吞回肚子内。虽然身为武将的他很少过问地方政务,但也明白开科与授田两项新政对博陵六郡的重要性。那些豪门世家看不起大将军的出身,无论李旭如何示好,也不会换得他们的真心拥戴。如果再失去寒门学子和普通百姓的支持,博陵军更是岩石上的野树,随便一阵风吹来就可能将其连根拔出。
“那依你之言,是新政开始就错了呢?还是执行不当,需要大力改进?”李旭先用眼神拦住马上就要暴发的张江和王须拔,微笑着追问。
他也不喜欢别人指摘新政的错处,但刚刚吃了一次大亏的他更不希望再次经历同样的惨败。旭子知道,世家大族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相害,绝不仅仅是由于自己出身寒微的缘故。自己和后者之间肯定有一些根本性的利益冲突,所以才导致对方欲除之而后快,为此甚至不惜便宜了瓦岗贼。
“不是错了,而是受当时条件所限,执行得不够彻底!”方延年略作斟酌,给出了一个与大伙预料中完全相反的答案。
“方长史请直说!”李旭的眉毛猛然一跳,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提高。
几个正在熟睡的士兵被惊醒了,向这边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闭上了眼睛。按照博陵军军规,核心将领们探讨军务时,他们不应该偷听。但方长史的话却顺着风飘来,一字不落地向大伙心里钻。
“当年先皇为了改变世家豪门权力过重的局面,创立了开科举士之策,堪称古往今来第一善政。可惜当时朝政被几大世家所把持,加上先皇的位子又得来的不明不白,所以科举时断时续,由此选拔出来人才在朝堂上也难以立足!陛下的心志远不如先皇坚定,即位之后,更是把科举当作可有可无的装点,导致豪杰之士没有机会一展所长,倒是那些昏庸糊涂之辈,凭着家族的余荫窃取国家权柄,弄出来的政令只为自家私利而谋,从不管国家安危和百姓死活!”
“方长史此言说得甚是。不光寒门才俊没有机会为国效力,就是大户人家,如果与那七大姓搭不上关系,想觅个出身都无路可走。”时德方看了看李旭的脸色,顺着同僚的话附和。
“只有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的人,也会让塞外诸胡到中原来,白吃白住。只有衣衫多到穿不过来的人,才会为了图一个好看,恨不得给树都裹上绸缎。也只有不懂稼蘠艰难的人,才会连着三次攻打辽东,不顾农时!”
如果这话放在一个月前,李旭即便赞同其中观点,也会出言喝止。而今天,他只是苦笑着点了点头,便静静地等待对方的下文。
方延年从主公的笑容中看到了鼓励,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大将军在博陵六郡重开科举,让我等看到出头之日,也使得咱博陵多了一条选士的途径!大将军授荒田于流民,让百姓重新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也使得地方上重新恢复了生机。这都是善政,无人能否认。但大将军当时是朝廷的大将军,行事不得不考虑朝中诸臣的态度,也不敢将地方豪强得罪太狠。所以虽然重新开了科举,地方政务却依然被各家族左右。虽然屯田护民,却又不得不将大块的好地授予豪门,令他们的力量愈发强大……”
“也不完全如此。饭要一口口吃。科举所选之士远不及原来的官吏对政务娴熟。贸然安插到地方上去,不会起到任何好的效果,反而回耽误事!”张江参加过对如何安置寒门士子的决策,出言打断方延年的话。
“士子们处理政务不会有原班人马娴熟,但也不会对大将军的命令阳奉阴违。更不用大将军一边在前方奋战,一边还担心着地方上会突然发生叛乱!”方延年皱了皱眉头,快速补充。“如今六郡,豪门力量强大却不能为大将军所用,并且时刻威胁六郡的根基。使得大将军南下讨贼之时,不得不留数万精兵于博陵,以至于在河南势单力孤!”
在同一批科举选拔出来的学子中,目前以他的职位最高。所以在不知不觉间,方延年已经将自己当作了寒门士子的领军人物。他认为,既然地方豪门不肯买李旭的帐,将来李旭也没必要对他们处处忍让。索性干脆些,完全以科举代替原来的人才选拔办法,重新建立地方官场结构。
受益于新政的科举人才不会破坏自己的进身之阶。因为重开科举而利益受损的地方豪强也很难与寒门士子们谈得拢。这样,既解决了六郡的政令畅通问题,李旭又不必总是担心官员们的忠心度。
“可那些地方官吏必然会群起反对!”时德方被同僚的冒失吓了一跳,赶紧出言提醒。如果李旭回到博陵后立刻采纳方延年的建议,六郡官场肯定会发生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稍微掐拿不住火候,一些已经依附于博陵军的家族就会被逼得铤而走险!
“大将军的授田之策早已经得罪了他们。他们之所以不敢与将军翻脸,一是怕博陵军报复,二是摸不清皇帝陛下的意图。而如今皇帝陛下的政令已经无法渡过淮河,他们心中的忌惮便少了一半。再加上罗艺随时可能攻下上谷,博陵军对他们的威胁又少了三分。只剩下的两分忠诚,大将军留着有什么用?不如索性做得痛快些!”方延年耸耸肩膀,满脸冷笑。
“怎么做,仅仅是调整官秩这样简单么?”李旭不完全赞同方延年的建议,但也不想打击对方的积极性,想了想,笑着追问。
“不是调整,而是使与将军同利者执掌权柄。让那些与将军利益相左者从官场中离开。将军在河南分荒田给流民,受益者何止十数万家。而这十数万家无权无势,所以在东都陷害将军时,他们纵使想给将军支持,也无从做起。这就是周郎将刚才所言,大将军得百姓之心却难免为奸贼所害的缘由。若是当时从大将军所为受益者像世家大族一样手中有权有兵,天下何人能害得了将军?”
“当时我要是那样做,朝廷更容我不下!”李旭叹了口气,心中好生遗憾。从方延年的分析中,他终于知道自己因为什么而得罪了东都众臣。但那些土地都是弟兄们从瓦岗军手里夺回来的啊!如果没有自己,土地的原来主人也无法从中收取半分田租,又怎能把利益受损的责任归咎到自己头上呢?
“眼下大将军已经不被朝廷所容。”方延年见李旭心动,趁热打铁,“六郡之中的豪强,也不是全都与将军离心。能支持大将军者,大将军尽管留之。不能为大将军所用且三心二意者,望大将军早做处置,以免养虎为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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