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世 (四 下)
正懊恼间,长城外的角声又响了起来。凄厉而悠长,就像雪天后从北方吹来的风,让人从鼻尖冷到骨髓深处。谢映登手扶城垛向远处望去,看到大队大队的突厥人潮水般让开一条通道,一大串骷髅,具体的说是一大串身体上挂着各种骷髅做饰物,长得如野猪般矮胖的男人在狼骑的膜拜下走到了刚刚搭建好的平台上。
这些人都**着上身,胸口和肩膀上乱七八糟地画着或纹着各种图案,腰间用皮索系着各式各样的骨头。也许是牛羊的,也许是野兽的,随着人的脚步上下颤抖。每前进一步,骨头的主人便转过身来,向周围的人群嚷嚷几句。而人群瞬间就像进了水的沸油,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欢呼。
“啊—嗷嗷—嗷嗷嗷!”为首的赤身男人扯开嗓子,发出一声古怪的长号。霎那间,整个山谷开始沸腾。“啊—嗷嗷—嗷嗷嗷!”刚才还忙碌着的人,无论战士还是奴隶,全部停止了手头的工作,仰头,举臂,跟着骷髅们的节奏长嚎不止。
啊—嗷嗷—嗷嗷嗷!”带头嚎叫的男人年龄已经不小了,但中气却非常地足。一边晃动着手中由一块大骨头和两只铜铃铛组成的乐器吟唱,一边中了邪般前窜后跳。跟着他身边的其余几个手握各色骷髅乐器的男人也跳了起来,一边跳动,一边将油乎乎脏兮兮的长发摇摆不止,每个人身上所挂的骷髅饰物也跟着扬动,发出苍白碰撞声。随着碰撞的节律,他们自动形成了一个圈子,以某种独特的舞步在高台上往来循环。一时间,号角声,鼓声、铜铃声还有骨头与骨头的撞击摩擦声组合在一起,汇成股怪异而恐怖的音乐。听得人头皮发紧,毛孔发涩,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好像沾上了血,湿淋淋粘得难受。
谢映登知道敌人是在举起某种神秘的仪式,但这种仪式在他眼里看不出任何美感,只令人觉得恐慌。他回头四望,发现身边大多数豪杰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只有刘季真等少数来自塞上马贼,两眼呆呆的望着敌人的表演,目光居然带着几分羡慕。
“他们在祈求上苍保佑自己胜利!”刘季真性子虽然平素行事大大咧咧,却粗中有细。发觉谢映登在审视自己,赶紧回过头来,低声向对方解释。“塞上各部落的习俗都差不多,我小时候,族人在出战前,也由萨满带着向长生天祈福。后来我们的部落被突厥人吞了,老萨满也战死了。长生天,长生天那些日子肯定喝酒喝过了头…….”
说到这儿,他自觉心里凄凉,张开双臂,冲着长城下大声嚷嚷,“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刘季真的亲信拔出腰刀,与自家首领一道向突厥人嚎叫示威。长城外的喧闹声太大,几个人的干扰根本无法影响对方的节奏。萨满们毫不介意外来噪杂,继续跳动,白花花的骷髅饰物在阳光下发出一团团诡秘的光芒。围在平台两侧,突厥人、奚人、室韦人,伯克、土屯、战士、奴隶,全部跟着举腿,顿足,呐喊,高歌,如醉如痴。
突然间,所有喧闹声噶然而止?“啊——!”刘季真嘶哑的喊声传了出去,在群山之间孤独地回荡。他用手擦了把脸,停止了无谓的抗议,喘了口气,讪讪向谢映登解释道:“出口恶气。奶奶的,要不是我们匈奴人自己不争气,草原上哪里轮到他们嚣张。贼老天,贼老天要是保佑他们,老天就是糊涂蛋!”
仿佛要与他作对。萨满们大声吩咐了几句。狼骑当中又发出一阵欢呼,几个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将数十头羊,九头白色的小牛,陆续牵了上来。
牛和羊不理解什么是神圣,一边抗争被屠杀的命运,一边发发出凄凉的哀鸣。围观的突厥人则发出哄堂大笑,七手八脚地给萨满们帮忙。很快,羊和牛都被固定了到预先竖好的木桩上。几个少年捧来尖刀,双手举到祭祀们的面前。领队的祭祀大声吟唱了几句,随即抓起把尖刀,快速在自己额头上画了一下。
其余几个祭祀见样学样,举刀自残。血,立刻淌满了他们的脸。好像为了让长城上的守军看到自己的勇敢般,祭祀们转过身来,对着长城呐喊示威。然后用自己的血将刀身涂红,缓步走到九头白色的小牛身侧。
“哞————”受惊的小牛发出绝望的哀嚎。“呜呜----呜呜呜————呜呜”早就等着这一刻的突厥人立刻吹响了号角。“嗷嗷————嗷嗷————嗷嗷!”祭台旁的将士们又开始大声吟唱,一边唱,一边用兵器割破自己的皮肤。
人血、牛血、羊血,殷红的血光晃得人头晕目眩。下一刻,杀戮成了主旋律,牛、羊全部倒在了祭祀们的刀下。早有手脚利落的战士用铜盆接下了牛血和羊血,一盆盆地摆在了祭坛中央。带队的祭祀们将铜盆举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一边低吟,一边用血染红了整座平台。
风,立刻将血腥气传到了长城上。纵使见惯了生死,谢映登等人依然被熏得隐隐作呕。中原军队在大战前偶尔也会向神明献牲,却从没弄得如此血腥过。偏偏对方以血腥残暴为荣耀,刚刚将祭台泼成红色,紧跟着又在血泊中引吭高歌。
“刘兄,他们唱得是什么?”谢映登憋得难受,喘息着向刘季真询问。
这回,马贼头刘季真没强调他自己的高贵血统,侧着耳朵听了听,然后小声解释道:“这是一首突厥人的战歌,好像已经存在了上百年。第一段强调的是自己的出身,兜舆山下,天狼与人类的孩子。吃狼奶长大,传承着祖先的勇敢…….”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长生天赐予我们强壮的筋骨。”停顿了一下,刘季真继续翻译,“弯刀是我们的牙齿,
战马是我们的翅膀,
阳光下所有土地都是我们的牧场,
苍狼的子孙
伸出手去拿
将男人的头砍下来
将女人拖进你的帐篷
别理睬他们的哭泣与哀告
这都是长生天赐予我的
我是天生的狩猎者
我是天生的狩猎者
身体里流淌着苍狼的血脉
长生天的宠儿
伸手去拿
将男人的头砍下来
将女人拖进帐篷
用他们的血来见证我的荣耀
这都是长生天赐予的恩典
我是天生的强者
我是天生的强者
无人能阻挡我的脚步
催动战马
踏过高山和原野
在白骨和尸体上竖起我们的战旗
别听弱者的祈求与哭声
烈火焚烧过的地方很快就会长满青草
………..”
歌声漫长而恢宏,经刘季真翻译后再传到长城上众人的耳朵里,却令人毛骨悚然。那不是简单的祭祀,那是苍狼子孙隐藏于内心深处的宏愿。谢映登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不知不觉间颤抖了起来,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寒冷。
他从士卒手中抢过一把战弓,搭箭上弦,试图给狂热祭祀们一点教训。却发现距离太远了,四百步,即便床子弩射过去,也会失去准头。“来人,给我擂鼓,将狼骑的声音压下去!”尽管不是自家军中,他依然不顾身份地大声喝令。正为自家士气担忧的时德方向亲卫们使了个眼色,鼓声立刻从城头上爆豆般响起。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仿佛挑衅一般,突厥人歌声根本不被鼓声所打断。山谷内外,几十万人一同唱着,如醉如痴。
“奶奶的,给我把床校准了!”时德方也有些急了,跺着脚怒喝。守城的将士闻令,立刻将床弩推到垛口处,弩尖微微下压,与远处的祭坛对成一条直线。
早已搭在弦上的弩箭却没有射出去。就在大伙忙碌的时候,突厥人又将几对少年男女推到了祭台上。隔得太远,长城上的守军分不清那些少年男人是中原人还是塞外人,诧异地张大嘴巴,眼睁睁看着意想不到的惨剧在面前发生。
“不是,我们匈奴人可没这个习惯。”刘季真心里发怵,迫不及待地向大伙解释。他一直以匈奴王的后裔自居,自认为血脉高贵。但这一刻,他却非常怕被同伴们当成城下那些家伙的同类。“我们匈奴人没这个习惯,我们…….”
没人听他的解释,所有守卫者的目光都盯着长城下的祭台。在众人的眼里,刘季真清晰地看到了火焰。
“别听弱者的祈求与哭声,焚烧过的地方很快就会长满青草…….”狼骑们载歌载舞,领舞的祭祀举起弯刀,利落地砍掉了男女祭品的脑袋。
嗷嗷----嗷嗷-----嗷嗷,群山之间,刹那被狼嚎声充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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