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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盛世 (七 下)


莫非大将军早就知道李世民对他做了什么?月光越来越凉,有股寒意从时德方的脖颈一直延伸到尾骨。如果大将军知道李世民曾经对他做了什么?他为何还跟河东李家联手?这不可能?!!时德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他扭开头去,四下张望,试图自同伴那里得到一些帮助。可身边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事,更没有人知道他与谢映登两个商量好的计划。

如今,谢映登躺在张家堡的病榻上昏迷不醒。在力战昏迷之前,此人是否已经把得力手下安排了出去?时德方不清楚,也无处可以找到答案。他唯一能告诉自己的是,人生中很多事情,一旦做了就无法回头。你走了第一步,就必须沿着既定的道路走下去,哪怕此路根本没有终点。

脚下是一条将士们踩出来的路,路的尽头是长城。皎洁月光下,万里长城显得分外巍峨。值班的守卫者们紧握长槊,在垛口与烽火台之间往来巡视。他们没时德方那么多想法,也感觉不到冷。只是在认认真真地坚守着自己的承诺和职责。

“也许是我多虑了!”时德方偷偷地安慰自己。他又扫了一眼李旭,看到大将军的脸上依然沉静如常。这让他心里的紧张情绪稍稍舒缓了些。是啊,如果李世民明知娘子军深陷危机也不肯出手相救的话。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博陵军不会败,大将军从此会更清楚地认识到河东李家并非结束乱世的人选。如果李家不能结束乱世,大将军还会将博陵六郡拱手相让么?他既然以守护为责任,必将他会勇敢地接受属于自己的命运。

如是想着,时德方觉得体温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打起精神和同僚们对可能出现的新形势做了些分析,然后拱手告辞,笑着走回属于自己的军帐,伴着月色入梦。明天还有一场恶战呢!并且不是最后一场恶战,今后需要做得事情更多,路也更长!

同一片月光下,有人却辗转难眠。白天的战绩太令人沮丧了,谁也想不到河东军与博陵军之间的差距居然如此之大!更让人懊恼的是河东将领在战后的表现,姜宝宜毫无斗志,杨文轩麻木不仁,即便是资格最老,行事最谨慎的陈演寿,今天的所作所为也太不成体统了。居然当众挑衅李大将军和自家谋主的权威!

“把陈长史给我找来!”李建成越想越窝火,走到自己的军帐门口,对着外边喊道。在他的记忆中,老长史从来没有违拗过自己,哪怕自己有时候所做的并不正确。他到底要干什么?难道真的太老了,一劳累便开始糊涂了么?

“诺!”门外有人大声答应,然后快速远去。李建成叹了口气,转回桌案边,对着烛火继续犯愁。他不担心明天一战会有什么风险,自从认识李旭那一刻起,对方从来没有让他担心过。他是愁的是自己身边人才匮乏,弟弟世民那里有刘弘基,有侯君集,最近听说又招徕了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个著名的读书人。而自己这边,却没有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英杰。唯一的可以令人放心的谋士陈演寿还老了,脾气越来越怪异。

当年,陈叔可不是这个样子。整个唐公府里,如果说什么事情他解决不了,别人,无论马元规也好,长孙顺德也罢,更想不出合适办法来。并且老人很注意彼此之间的身份,即便谋事无所不中,也很少居功。更愿意给自己这个世子出头机会,并帮自己打点好需要做的一切。

想到这么多年来陈演寿在自己鞍前马后奔走的功劳,李建成的心又开始发软。再次走到门前,冲着外边的侍卫吩咐道:“去烧一大壶茶来。别放盐和香料,茶味要浓。陈叔喜欢喝酽茶!”

侍卫们又答应了一声,小跑着去准备。李建成揉了把干涩的眼睛,强打起精神来等待。他现在开始认为陈演寿急于出兵决战的选择,肯定有充足的理由。只是老长史不该不直接把原因告诉他,而是一味地让人费心思去猜。

不是他这个一军主将懒与动心思,而是这里本来事情就很多。十几万大军,吃喝拉撒,粮草补给,运入支出,哪样不需要他仔细安排?他李建成的长处就在这儿,当年无论是怀远镇,还是弘化郡,整个李家的政务都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条。如今到了长城上,诸路大军的后勤也全靠了他才不至于乱成一锅粥。而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每天处理完这些政务,已经让他筋疲力尽,哪还能有心思跟自家人打哑谜?

这话得跟陈叔说透。都是一家人,他没必要绕来绕去。李建成很快想出了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心情平和了不少。而陈演寿的声音恰恰这个时候从门外响了起来,带着一点点喘息。“世子殿下,老臣陈演寿奉命而来,请殿下训示!”

“快请,快请,。陈叔不必客气!”李建成赶紧迎到了寝帐门口,满脸堆笑。“我只是有些话想问你,没有注意时辰。陈叔千万不要怪我这么晚了还要打扰你休息!”

“世子客气了!”陈演寿笑着进门,“我年纪大了,早就没那么贪睡了。好浓的茶香,多谢世子照顾!”

“刚烧好的。我特意叮嘱他们没放盐和香料。”李建成高兴地搓手,“陈叔的习惯我还记得,当年咱们在怀远的时候,你就是喜欢这一口!”

早有机灵的亲兵将茶盏斟满,伺候宾主二人在胡凳上落座,然后蹑手蹑脚出去,顺便关好了帐门。陈演寿吹了口热气,目光露出几分赞赏,“是君山一带的产的春茶呢。没想到这兵荒马乱年月,世子还能弄到这种货色。”

“是在长安时从皇宫里弄出来的。放了大半年,味道已经减了许多!”李建成笑着向对方交底。公卿之家饮茶,自有一套煮、调、泡、筛的程序。像这般直接拿滚水冲了就喝的做法,简直是侮辱斯文。好在陈演寿就喜欢这种粗鄙喝法,所以准备起来也简单了许多。

接连饮了两盏,陈演寿终于不再喘粗气。用浑浊且柔润的目光望了望李建成,低声询问,“世子找我,是不是要问我坚持早日决战的缘由?难道世子到现在还没想出来么?”

“我没有想!”李建成尴尬地笑笑,放下茶盏。不加盐和香料的茶汤喝起来有些苦,但的确很提神,“刚才我琢磨着,陈叔肯定不是心血来潮。仲坚既然答应下来,自然也会尽心去安排。我站在城头替你们摇旗呐喊就好了,没必要瞎担心!”

“知人善用,用而不疑,是为君之道!”陈演寿轻轻点头,对李建成的“气度“表示赞赏。“唐公当年也是如此。但唐公经历的事情多,目光也比世子敏锐些!”

“我当然不能和父亲大人相提并论!”李建成谦虚地回应,“这里运筹帷幄有陈叔,冲锋陷阵有仲坚。我的才能,只适合做筹粮运草,休整器械等琐碎杂事。能让你等无后顾之忧,我便很满足了!”

“世子对政务娴熟,的确给我等减轻了不少负担。”陈演寿缓慢地点头,认可对方的说法,“但世子可曾考虑到以后如何做?我是说此战之后,世子准备如何安排大伙的出路?”

“我认为,明日即便战胜,仗也没那么快打完。仲坚那里,我准备三顾九探,也把他拉住。昨晚来英雄楼那帮人,其中不少都是樊哙、季步之才,只要他们所求不过分,我准备尽数许之。待这里安定之后,我打算派人去窦建德那里探一探他的口风,从王伏宝的表现上,我发现此人不是个简单的流寇,如果能让他跟许绍一样归顺朝廷,赠他一场大富贵又能如何?”

陈演寿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李建成的脸,见对方说得非常高兴,笑着附和,“能平息干戈当然是最好。可谁能预料到窦王爷的志向有多大?世子想过自己没有?自己今后如何规划?”

“听父亲安排便是!反正南边会有很多仗要打!”李建成想都没想,冲口说道。“但这与陈叔急于决战有什么关系?难道战事拖延一两个月,打得稳妥些,对未来影响那么大么?”

“也不是大小问题!”陈演寿皱起眉头,心中又开始暗暗叹气。世子建成从小就被李渊训练成了一个管家理政的好手,如果做个尚书、刺史,简直是一等一的人选。跟在一个明主后,也不难让家族永享富贵。可他现在毕竟是唐王世子啊? 光擅长处理政务怎会合格?

“那是因为什么?陈叔何必皱眉。我刚才已经想过了,我不擅长之事,陈叔尽管直接提醒我。你从小看着我长大,没必要忌讳什么!”李建成亲自给陈演寿斟了盏茶,笑呵呵地重申。

霎那间,陈演寿脸上露出了无法隐藏的感动。作为人臣,能让自己的主公如此坦诚相待,他还抱怨什么?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有诸葛武侯之才,扛不起大梁罢了。狠狠地喝了口茶水,老长史横下心来问道,“世子难道没听说,太上皇已经驾鹤西去了么?”

“杨广啊,他早就该有这么一天。宇文家的忠诚也能相信?”李建成遗憾地摇头。家族一直受杨广打压,所以他对这个太上皇没任何好印象。

“太上皇西去后。京师里边,就一直有人建议着让幼帝效仿尧舜相替之举。我估计,等眼前这仗打完了,唐王也该正位了!”

“此话不可乱说!”李建成努力喝了口茶,用苦味让自己清醒。陈演寿的预测正是他所希望的。但京师距离塞上过于遥远,那边发生了任何事情,至少要半个月才会有消息送来。如果父亲真的登了皇位,李家就成为天下第一家族了。自己这个世子……..

猛然,他想到了自己可能是太子,手颤抖了一下,差点将茶盏丢在地上。

“唐王登基,下一步便是要立太子!”陈演寿的声音慢慢压低,唯恐更多的人听见,“世子凭着塞上的战功,以及多年来为家族奔走的功劳,自然是太子第一人选。可立太子一事关系到国运,群臣必然会有些不同提议!”

“我相信父亲会做出正确决定!”李建成隐约感觉到了陈演寿打哑谜的原因,耸了耸肩膀,做出一幅洒脱的样子。他知道二弟世民在这个节骨眼上肯定要争一下。原来只是个世子之位,弟弟就已经把自己这个哥哥看成了眼中钉。太子,太子的位置诱惑更大,而父亲身边,的确不乏与弟弟交好者。

但我昔日的功劳,还有今日的战功。他于心里替自己打气。“所以陈叔就希望早日打败骨托鲁,为父亲的登基献上一份贺礼!陈叔谋划得好,是我太笨,居然想不到这一层!”

“不是!”陈演寿轻轻摇头,“有仲坚和这么多豪杰襄助,塞上之战,世子肯定能建立奇功。可世子想过没有,二公子的战功一直不亚于你。他也到了河东,急着立同样的为国守土之功!”

“娘子军驻扎在娄烦关。世民的兵马驻扎在太原。”提到河东之战,李建成更有把握,“即便算功劳,也是婉儿的战功为主,世民只是帮忙而已!”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二公子不肯帮忙啊!”陈演寿再也忍不住,大声长叹。李渊的几个嫡出的孩子几乎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在内心深处,老长史早把这些人看做自己亲生侄儿。他不愿意挑拨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之间的关系。并且,这些话,句句涉及到的是帝王家事。他说多了,只会引火烧身。但如果不说,李世民的确在步步紧逼,眼看着就要重演前朝夺嫡之祸。一旦发生那种惨剧,不禁会让李家大伤元气,他这个左军长史,恐怕最后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是以,陈演寿才对李建成越来越失望。那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如果兄弟二人易位而处,何须他直接把该杀头的话明白,一个眼神过去,李世民就早知道该如何做,如何占据上风。

李建成半晌没有说话,呆坐于胡凳上,手中的茶盏早已干了,还一口接一口地不断抿着空气。他不敢相信李世民会做得如此绝情,看到李婉儿遇到危险,也要按兵不动,以便最后捞取最大利益。可如果想在战功上超越自己,李世民这回必须狠下心来。先让娘子军吃一场败仗,然后再冲上去力挽狂澜。这样,天下人的目光都会紧张地集中于河东,发生在涿郡的所有战斗都将黯然失色。

见李建成不开口,陈演寿只好继续挑明局势的严峻性。“二公子如果按兵不动,婉儿那边肯定会打得非常艰苦。始必可汗麾下的兵马不会比骨托鲁少,还有刘武周等人为虎作伥!我军在西路如果战事不利,突厥人便很容易分兵插到我等身后。届时大伙腹背受敌,即便有仲坚在,恐怕也难以力挽狂澜了啊!”

“娘子军中豪杰众多。婉儿虽然是女儿身,却是不折不扣的帅才。陈叔,论武艺,她不输于我。论运筹,她也不比我差。王元通、齐破凝、邱师利、李仲文,向善志……”李建成颤抖着,反复强调娘子军的优势。最大的希望在婉儿那里,如果婉儿不战败,则接下来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所以,明日一战,仲坚必须打赢。咱们必须早日结束这边的战斗,争取能腾出手来援助婉儿。她那边已经十几日没消息传来了,肯定非常艰苦!”

“我明日肯定尽力派人接应!”李建成以从没有过的严肃态度保证,“可婉儿那边,婉儿那边真会输掉么?”

“如果没有博陵军帮忙。世子可有独力打败骨托鲁的把握!”陈演寿的话如当头棒喝,瞬间打碎了李建成的所有一厢情愿的期盼。

“没有!”李建成举起空荡荡的茶盏,狠狠地吸了口空气,然后将茶盏重重地摔在了桌案上,“如果他真敢如此绝情,我肯定饶不了他!我李家,我李家怎会有如此绝情人物!”

“古来成大事者,哪个不是踏着别人的尸骨上位!”陈演寿摇头苦笑,“世子,你知道婉儿麾下人才众多,别人也能看到啊。换了你在太原驻军,如何才能收到最大利益,你知道么?”

“按兵不动,坐收渔利!”李建成气得直咬牙。他知道李世民肯定能下得了如此狠心,偏偏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此事属实,我一定向父亲弹劾他!让父亲为婉儿讨还公道!”

“那还不是最大利益!”陈演寿继续冷笑,“按兵不动,坐收渔利。然后将娘子的将领尽数收于帐下,两军合二为一,那才是上上之策。光按兵不动算什么本事?按兵不动并且还让对方感激,这才是上好计策!”

“我,我会杀了他!”李建成咬得牙龈都见了血,哑着嗓子咆哮。“如果真如陈叔所料,我肯定会杀了他!我们李家,不会有这种畜生。他不是我弟弟,我弟弟不可能这么做!”

到了现在,他心里依旧隐约存着一丝希望,期待陈演寿急于帮自己稳固地位,所以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推测世民的行为。弟弟当年与婉儿关系非常好,当年仲坚、婉儿、世民三个几乎是形影不离的。若不是因为辽河上那场大火……

想到当年辽河上的火焰,李建成心里痛得如刀搅针刺。那场大火改变了太多的东西,毁灭了太多的东西。如今下令放火的人已经被弃骨扬灰,可火焰余烬依然缭绕在很多人的心头上。

“我不是故意挑拨世子兄弟不和。”还没等李建成眼中的火焰平息,陈演寿的话,又将他向无底深渊猛推了一把,“我听说,婉儿一直不相信李家准备起事的消息是因为李靖告密而被朝廷发觉的。她一直想找出幕后黑手来,给智云他们几个报仇…..”

“天!”李建成感觉两眼一黑,差点栽倒于军帐中。幕后黑手是谁?他早就查了个一清二楚!该计主要是为了收拾李旭,自家几个弟弟妹妹不过是遭受了池鱼之殃。父亲已经下令不准再继续追究了,但婉儿当时却恰恰不在太原,恰恰没听到相关的命令!

可她真的追查到真相后,该怎么办?大敌位于前,要追查的黑手位于背后。当她吹响求援的号角时,还可能有救兵到来么?

“呜呜---呜呜---呜呜!”皎洁的月光下,李婉儿再次吹响求援号角。自家援军三天前就已经开拔,斥候说,弟弟保证会如期赶到。可狼骑一波接一波,潮水般涌上来关墙,身边的弟兄们一波接一波地倒了下去,期盼中的援军,却迟迟没有出现。

“大帅!你撤吧,我带人在这里顶着!”王元通踉踉跄跄跑到婉儿身边,浑身上下都在滴血。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整个人马上随时都会倒下去。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援军马上就能杀到,这道雄关不能丢,丢了此关,河东便门户大开,河北那边将腹背受敌。

“吹角!”李婉儿用血手抹了抹鬓发,将手中号角递给了王元通。“你来吹,我气短,吹得声音太小!”

“呜呜——呜呜——呜呜”激昂的角声又起,不是求援号,而是催战号。听到角声,所有能站立起来的士卒都站了起来,举起刀矛,迎面向冲上关墙的狼骑扑去。

“元通……!”李婉儿惊呼。她只看到了一个背影。王元通抱着一名冲到近前的突厥伯克,奋力跳下了关墙。

李婉儿楞了一下,然后轻笑。霎那间,她已经明白了全部答案。举起手中横刀,挥出一道匹练。

长城上,今夜月光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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