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凶手要满足四个条件
找到八枚指纹是这次现场勘查最为重要的收获。
勘查室主任小林拿到指纹后,急匆匆地赶回刑警新楼,准备到指纹库进行比对。
勘查室小杨找来一款小型监控器,安装在围墙边的树枝上。树枝有较多树叶,又要隐形,监控范围受到极大限制,只能覆盖院落的一部分。如果监控范围要覆盖一楼,则墙边垃圾桶无法顾及。如果要覆盖墙边垃圾桶,则只能拍到一楼健身房的一部分。
从监控视频来看,站在健身房里的人,只有大腿以下能出现在视频中。
侯大利看完临时安装的监控视频以后,对一起看视频的张小舒道:“那天晚上,我站在门口,估计以前的监控器和这个监控器一样,也就能拍到我的一段小腿。我从健身房进出以及上楼和下楼,由于镜头角度问题,监控器没法拍到。我来到健身房门口前曾到院子里转了几圈,估计在那个时候被监控器拍到了。随后,周涛从二楼下来,监控器应该没有看到。所以,他们认为站在门口抽烟的人仍然是我,捡烟头就是为了获得我的DNA。朱富贵那天晚上也不一定恰好就在窗边,是事后通过监控器进行分析和判断的。”
滕鹏飞接了一句道:“监控画面或许并不是由朱富贵掌握。朱富贵背后的人通过分析监控画面来操纵和指挥朱富贵。”
张小舒若有所思地道:“滕支的分析也有破绽,从监控画面中只能看到大利提来垃圾,背后的人并不能预知垃圾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更不会想到是精液。从逻辑上来说,应该是朱富贵发现了垃圾袋里有精液,然后报告给身后人,再由身后人进行决策。身后人回看监控视频后,制订了陷害之策。由于监控视频的信息缺失,周涛成了替罪羊。”
滕鹏飞“嗯”了一声,道:“张小舒的分析有道理,朱富贵不仅仅是提线木偶,而且主动参与,有相当大的主动性,了解背后人的意图,否则没有办法向背后人提供垃圾袋里有精液的信息。”
侯大利取过小本本,记下了这一个重要观点。
滕鹏飞夸道:“张小舒的分析能力不错,我在复盘钱刚案时就发现了这一点。”
张小舒道:“我如果不考法医,就会成为医生。医生和侦查员的行为模式是一样的,医生是通过现象和信息,判断身体哪里出毛病,给出处方。侦查员同样是通过现象和信息,判断侦查方向,抓住真凶。医生是给个人治病,侦查员是给社会治病。”
滕鹏飞用力揉了揉脸上的麻子,道:“张小舒这个总结非常精辟。你的思维能力很强,肯定会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法医。但是,我再强调一点,最后得出周涛是替罪羊这个结论还为时尚早,必须得有真凭实据,否则过不了关。”
张小舒想起离开江州的朱朱,道:“我根本不能想象周涛在看守所时感受到的痛苦,朱朱同样深受打击,未婚夫成了强奸犯,这对朱朱的人生会产生很大的影响。”
滕鹏飞感叹道:“这就是人生,没有一帆风顺的事,有太多预料不到的风险。”
侯大利和张小舒都曾受到过人生创伤,听到滕鹏飞感叹人生,相顾之间,神情不由得黯然下来。
“我觉得替罪羊的看法可以成立,到底是谁处心积虑要害大利,这件事情非常重要。”张小舒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顺利地从医生角色转变成了法医角色,谁知经历了周涛案,让其再次经历了人世间存在的黑暗和阴险。表面平静的生活中暗流涌动,存在看不见的致命旋涡。若是不小心卷入其中,不死也得脱层皮。
她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凉意,低声道:“你要注意安全。”
这是今天第二次被提醒要注意安全,侯大利微微点头,道:“背后的人不管想要对付谁,都是惯于耍阴谋诡计的那种人,不敢或者说不愿意跟我们硬碰硬。”
滕鹏飞也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别大意。”
“我现在天天跟专案二组在一起,很少落单,危险也很小。”侯大利说到这里,又想起了关鹏所言。关鹏提起的事如一根刺,牢牢扎在他的心里,让他时时想起来。
张小舒离开之后,侯大利准备和滕鹏飞谈碎尸案。周涛案是由刑警支队侦办的案子,他介入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了,很难继续介入。但是,碎尸案不同,碎尸案与湖州系列杀人案有关,他得深度介入,直到破案。
易思华端了茶水进来,解释道:“滕支,不好意思,我到局里拿资料,才到办公室。”
滕鹏飞有意让气氛轻松下来,道:“你搞错了对象,应该首先跟省公安厅的同志说明情况。”
易思华笑道:“大利回刑警老楼,我还真没有把他当成省厅的领导。”
闲聊几句之后,滕鹏飞道:“朱支和王华今天没来?我以前过来,他们都在办公室。”
易思华道:“今天早上,朱支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先到局里拿材料,然后守在办公室。朱支、王华和老姜局长一起出去了。”
滕鹏飞道:“老姜局长也跟着出去了?他老人家现在是一大把年纪,好好当个顾问就行了,别跟着年轻人一起东跑西跑。”
易思华在离开办公室时,笑道:“放心吧,老姜局长天天健身,注重养生,危险的地方绝对不会让他去。”
滕鹏飞喝了口浓茶,脸色慢慢地严肃起来,道:“到底是谁花几个月时间监视刑警老楼,就为了把某个人送进监狱。这得有多大的仇恨才做得出这种事情。”
侯大利道:“这个人极有耐心,朱富贵离开后,这一段时间估计不会露面,会藏得很深。”
滕鹏飞半天没有说话,恶狠狠地喝了一口茶,才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既然某个人有耐心布局,我们也得有耐心破局。这次你回来就立了功,如果不是你,我们挖不出朱富贵。”
侯大利苦笑道:“我是局中人,这次回来与张小舒一起回忆7月18日当天的所有细节,这才有了被人监控的推论。不是局中人没法掌握这些细节,也就不会想到避孕套里有精液。周涛出事后就被关进了看守所,与外界失去联系,缺少信息,也难以想到有人会在外面搞监控。”
滕鹏飞道:“查找朱富贵是个细致活儿,交给苗伟来办。前往岭西的两人应该与万秀的老婆见了面,具体情况很快会传过来,我们还得把注意力转到碎尸案上。”
聊了没几句,滕鹏飞接到电话。前往江州市人民医院调查的侦查员报告道:“我们以卫生局的名义调取了急诊室的病历,有一个病人是万秀的女朋友,据说是摔断了手。”
周涛案有了进展以后,侯大利迅速将注意力转回到湖州系列杀人案和碎尸案上。他没有说话,目光炯炯有神地望着滕鹏飞。
滕鹏飞问了些具体情况,放下手机,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道:“刚刚得到准确消息,江州市人民医院急诊室有一个病人是万秀的女朋友,叫程玥玥。程玥玥是银行的财务人员,离异,带着一个7岁的女孩。从拿到的病历来看,程玥玥到急诊科的原因是在家里洗澡时摔断了手。”
侯大利道:“前往岭西的同志还没有见到万秀的妻子吗?”
“万秀的妻子是在岭西茂云市下面的一个县里,朱永华和张世刚赶到她家时,她坐车离开了。朱永华和张世刚都是得力的侦查员,不管有没有结果,应该很快会传回消息。”滕鹏飞认真回答道。
从职务上来说,滕鹏飞已经是江州刑警支队的副支队长了。但是,侯大利是专案二组组长,是省厅的人。他提出的问题就是工作上的问题,滕鹏飞非常配合。
侯大利翻了翻小笔记本,道:“万秀的妻子和万秀离婚好几年了,而黄玲玲调到江州只有两年多时间。如果碎尸案与家暴有关,那么黄玲玲接触的只能是万秀的女朋友程玥玥。如果黄玲玲真是凶手,也与万秀的前妻关系不大。其前妻最大的作用是证实万秀是否有家暴行为,我们的重点调查对象要放在程玥玥身上。”
“碎尸案是否与湖州系列杀人案有关系还不能完全确定,需要进一步深挖,我已经安排由三组李明继续调查走访。如果程玥玥确实是被家暴而导致手臂骨折,那么碎尸案和湖州系列杀人案就有串并案条件,到时候再由专案二组统一指挥协调。反之,按照管辖权,还得由江州刑警支队来侦办。”
滕鹏飞资历老,曾经是侯大利的直接领导,说话坦率,在尊敬对方的同时,没有把该说的话藏着掖着。
“程玥玥被家暴的可能性很大,与湖州系列杀人案串并案的概率非常大,专案二组宜提前介入。江克扬和吴雪与受害者家属接触得多,对系列杀人案的细节把握得很好,让他们参与调查比较有利。”侯大利说得很平和,平和中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
滕鹏飞曾经被抽调到省厅的专案组,对省厅专案组没有太多神秘感,但是也知道专案组在办案时的话语权。侯大利提出明确意见后,他略微皱眉,道:“江州刑警这边就由李明和张小舒参加调查。张小舒熟悉碎尸案,再加上曾是女医生,有优势。”
“好,我同意。”侯大利接受了滕鹏飞的提议。
江克扬和吴雪接到任务以后,很快与三组李明、法医张小舒在刑警新楼会合。
江克扬本是重案大队一组探长,职务低于重案大队三组组长。如今被抽调到省厅专案二组,他在李明面前不知不觉地生出了些许心理优势。他与李明握手之后,笑道:“明哥,到小会议室,我先介绍案情,然后商量调查方案。”
报复杀人案没有抓到犯罪嫌疑人,李明便处于心理焦虑期,开始大量掉头发。接手碎尸案,原本想要翻盘,结果又卡在原地,迟迟找不到突破口,这让其更为焦虑。他的头发快速掉落,在短时间内彻底变成了秃顶。专案二组带来新线索,碎尸案可能有突破,这让他很兴奋,同时也深感沮丧,叹了口气,道:“万秀是烂人,表面上有钱,其实借了满屁股的债,至少两个债主放话要让其断手断脚。除了生意以外,万秀还脚踏几条船,和几个女人保持暧昧关系。他的关系复杂得很,还真不一定就是黄玲玲。”
江克扬见往日意气风发的李明神情憔悴、情绪低落,道:“老明,你这一段时间状态不太好啊!”
李明苦笑:“我就不说假话了,我这是被案子折磨成这样的。报复杀人案,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结果此人逃之夭夭。碎尸案,陈支想让我翻身,哪知道案情复杂,侦查许久,线索捞出来不少,就是不能突破。我现在怀疑我是否有能力带好三组。这个案子过了以后,我请求调出重案大队,找一个适合我的岗位。”
江克扬丢了一支烟给李明,安慰道:“刑警支队的几任领导,从老姜局长到朱支,再到宫局和陈支,每人都走过麦城,所以才有105专案组。你别对自己要求太高,否则容易焦虑。”
吴雪一直在观察李明,这时插话道:“李组长的精神太紧张了,久而久之,会变得焦虑、狂躁,产生情绪障碍。我们六支队接触了很多这方面的案例,有太多一线刑警在某个阶段面临巨大压力时会出现情绪问题,这很常见。李组长如果有空,可以到我们这边来做一个心理疏导。小天主任在这方面是高手,很有效。”
李明苦笑道:“我们三组估计一半人都有这个毛病,我这个组长脸面无光。以前觉得侯大利破案有侥幸成分,我仔细研究过二道拐黑骨案,不服不行,他真是天才。我很清楚自己的情况,破不了案,啥心理疏导都没用。”
在刑警队伍里,侦查员出现心理问题是普遍现象。侦查人员在职务活动中经常接触各种突发性事件,这会使侦查员处于应激状态,持续应激会使人心力衰竭,各种心理障碍由此而生。另一方面,侦查人员的工作和生活是快节奏、紧节奏、无节奏,这种不间断地破坏生物规律的状况必然导致身体素质下降,因而产生厌倦、焦躁、缺乏信心等心理障碍。李明作为基层指挥员,负责案件侦破工作,面临沉重的破案压力,案件未破,更是雪上加霜,这导致他精神不振,整个人变得抑郁,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我们抛去杂念,集中精力破案。破了案,明哥请个假,休息几天,状态就恢复了。”江克扬是探长出身,长期在一线,他很能理解李明面临的精神困境。
李明摆了摆手,道:“别管我了,直接讲案子。”
江克扬讲完湖州三起杀人案件经过后,道:“如果凶手是黄玲玲,从前面的经验来看,她并没有主动寻找杀人对象,而是在急诊室守株待兔。受害者的妻子有一个共同特征,有体面的工作,自尊心强,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暴露被家暴的事实。她们用一层坚硬的外壳包裹受伤的心灵和肉体。我们去调查时,既要注意保护其隐私,又不能太隐晦,得讲究方法。总之,要想尽一切办法让程玥玥把她受到的苦倾诉出来。大家有什么想法吗?”
李明摇了摇头,道:“我没有。”
张小舒在纸上写下许多关键字,通过关键字将湖州系列杀人案和江州碎尸案进行联系,这时发现了一些细节上的瑕疵,便道:“发生在湖州的三个案子和发生在江州的案子略有不同。湖州的案子,尸体皆留在房间内。江州的案子,凶手将尸体碎尸,还煮过头颅,手法不同。凶手捅了死者一刀,肋骨上有刀痕,显得特别凶悍。”
江克扬道:“湖州三起杀人案,从现场勘查来看,件件都有不同特征。江州案件出现的新特征,符合犯罪升级的情况。核心关键是家暴和黄玲玲,这两个关键因素将四个案子串起来了。抓到这条线索,就得深挖,不能放弃。”
张小舒思索片刻后,道:“原计划是分成两组,由我和李组长为一组,接触程玥玥的父母;老克和吴雪一组,调查程玥玥。我建议由我和老克一组,去接触程玥玥。我曾是医生,更能判断程玥玥在描述自己受伤的过程中是否说了假话。”
江克扬道:“我同意这个调整。”
吴雪道:“我建议直接通知程玥玥到询问室,询问室会给程玥玥一定压力,从另一方面,如果程玥玥遭受过家暴,询问室和侦查员也会让程玥玥产生安全感。”
张小舒道:“我们要保护程玥玥的自尊心,尽量不进她的单位,打电话请程玥玥单独出来。”
“几个建议都很好,还有没有其他想法?如果没有,那就出发,分头行动。”江克扬这一年来一直跟随侯大利办案,对侯大利办案时“集思广益”的做法印象深刻,在做调查方案时,自然而然地采用了侯大利喜欢的方法。
在银行大楼前,张小舒拨通了程玥玥的电话,用平和的声音自报身份,道明来意。程玥玥正在办公室做报表,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后,汗水就“哗”地流了下来。
话筒对面没有说话声,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张小舒温和地道:“程玥玥,我们只是了解情况,你不用紧张。我们身份特殊,到公司谈话会对你有影响。希望你请假出来,我们在楼下等你。”
过了将近一分钟,话筒里传来程玥玥颤抖而低哑的声音:“你们别上来,我下去。”
程玥玥放下电话的时候,感觉一颗心似乎要迸出胸腔。她手抚胸口,用这种徒劳的方式压住心跳。
她的一名同事经过,见程玥玥满头汗水,惊讶地道:“你生病了吗?”
程玥玥道:“估计是低血糖。”
同事到座位上抓了一块巧克力,道:“以前没听说你有这个毛病啊!吃一块就没有问题了。”
程玥玥用力撕扯巧克力外包装,却始终扯不开。
同事道:“我来吧,你血糖有可能很低,手一直在抖。”
吃了一块巧克力,程玥玥来到偏僻处,打电话请了假。她乘坐电梯下楼,与那个恶魔万秀交往的噩梦般的日子如走马灯一样闯进了她的脑海中。她紧紧抓住电梯内的扶手,这样才能站稳。
张小舒手拿程玥玥的登记照打印件,与来人核对之后,迎上前去,如老熟人那样自然而然地伸出手,面带微笑道:“我叫张小舒,在江州刑警支队工作。你别紧张,我们找你只是了解情况。”
“了解什么情况?”程玥玥努力地想要笑,肌肉却不受控制,如戴着面具一般僵硬。
张小舒温柔地道:“上车吧,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就到刑警大楼吧!这样最不受打扰。”她按照事先计划,扮演“知心姐姐”的角色,很自然地用手扶了扶程玥玥的胳膊。
女警如此亲和,程玥玥稍稍心安,不过听说要到刑警大楼,又紧张起来,道:“为什么要到刑警大楼,我没有做坏事。”
江克扬则扮演成熟稳重的老警察,道:“我们请你协助调查,协助公安调查是每个公民的义务。你不是坏人,只是受害者。”
他说话时非常注意观察程玥玥的表情,程玥玥听到“受害者”三个字时,眉毛明显打结。这种表情显示出人内心极度烦恼和忧郁。从医学角度看,慢性疼痛的患者经常会流露出这种表情。
这一段时间,江克扬时常跟着侯大利去调查走访和观看审讯。侯大利受到张小天启发,开始注重研究调查对象在接受调查时显露出的微表情,还时常和江克扬讨论。江克扬原本就有“神眼”之称,在识人上有一套,研究微表情之后,他的水平也提升很快。在实际运用过程中,他的水平不比侯大利差。
看到程玥玥眉心打结,江克扬的信心变得更强了。
“我没有听明白。”程玥玥挤出些笑容,笑起来比哭还要难看。
张小舒拍了拍程玥玥的肩膀,道:“你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很容易紧张,一紧张就难受,心跳加速、气短、颤抖、流汗,甚至整夜焦虑,是不是?”
身体症状被眼前的女警一语道破,程玥玥想要反驳,说了两句,声音细得自己也听不清。
张小舒道:“我是山南大学医学院毕业的,等谈过话后,我给你推荐一位心理医生,缓解一下你的精神压力。”
程玥玥低声道:“不用。”
乘电梯来到支队设在底楼的询问室里,张小舒道:“你喝茶还是喝咖啡?”
程玥玥从来没有到过公安局,在她的想象中,公安局刑警队是阴森恐怖的地方,乘车之时,脑中甚至出现了电影中看到的老虎凳画面。到了询问室,她惊讶地发现房间布置得如同单位的会客室,墙上居然有字画,还能喝咖啡。
询问室原本只有矿泉水和茶水,咖啡是张小舒特意为程玥玥准备的。她并不知道程玥玥是否喝咖啡,只是从简短的资料中直觉地认为程玥玥应该喜欢喝咖啡。
按照计划做好铺垫以后,江克扬准备发问。发问前,他下意识地想了想侯大利审讯和询问时的方式,这才不慌不忙地道:“按照询问的要求,有一些问题我们必须问,请你理解。”
法定程序结束之后,程玥玥仍然紧抱咖啡杯。
江克扬进入正题:“你是否认识万秀?”
听到“万秀”这两个字,程玥玥的脸色顿变,洒了一些咖啡出来。
张小舒温柔地道:“程玥玥,我们是了解情况,会为你绝对保密。”
程玥玥下意识地喝了一口咖啡,结果,牙齿碰得咖啡杯“咔咔”直响。她缓了一会儿,道:“我认识万秀。”
江克扬道:“你和万秀是什么关系?”
程玥玥断然否定道:“我们没有关系。”
江克扬道:“真的没有关系吗?这个很容易调查,希望你能说真话。”
程玥玥咬紧嘴唇,道:“我们曾经谈过恋爱,后来就分手了。”
江克扬道:“分手的具体时间?”
程玥玥道:“去年秋天,11月初。”
江克扬道:“2009年10月7日,你摔断了手,是在这事发生以后分手的吗?”
“是的。”程玥玥眼中闪过一抹痛苦的表情。
江克扬敏锐地捕捉到程玥玥一闪即逝的异样,道:“家暴时,孩子在场吗?去年10月7日晚,你的孩子刚满6岁。”
程玥玥满脸惊恐之色,咖啡杯砰地摔落在地。张小舒拿了些纸巾,递给程玥玥,道:“我看过你的处方,除了桡骨骨折,后背和胳膊上有明显软组织损伤,左脸颊青肿,这肯定和摔跤没有关系。”
江克扬继续施以压迫,道:“万秀已经死了,你没有必要为他掩饰。”
程玥玥的嘴唇轻微地哆嗦,道:“我早就和万秀分手了,万秀死的那天,我在我妈家里吃饭。我妈家有人打麻将,很多人都可以做证。这个事情我说过好多次,李明队长知道这事。”
江克扬道:“我们没有怀疑你杀人,别担心。今天请你过来,主要是询问万秀是否有家暴行为。你是受害者,真没有必要保护一个不值得你保护的人。”
张小舒道:“你内心充满焦虑,这是负面情绪长期累积的结果。如果不解决此事,日积月累,你的生活会受到严重影响。我们都是女人,我完全能够理解你。你只有勇敢地走出这一步,敞开心扉,才能获得新生。万秀死了,他的阴影还盘踞在你的心中,让我们一起将阴影赶走。”
这一番话说得文绉绉的,和队里其他男性侦查员的用语完全不同,语气非常真诚,是发自内心的劝说。江克扬暗自给张小舒点了一个赞,继续观察程玥玥的反应。
程玥玥迟疑了一会儿,道:“你们能为我保密吗?”
张小舒道:“所有资料都会保密,这是我们的纪律。”
程玥玥道:“我不想到法庭做证,或者以其他什么方式公开出面。”
张小舒道:“我们只是了解情况。”
程玥玥犹豫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万秀是个人渣。我瞎了眼,猪油蒙了心,和他交往是我这辈子错得最离谱的事情。”
她的泪珠一串一串地往下滴落。
“我是在前年和他交往的。2008年夏天,大约是在7月,我的同事过生日,请了一桌人吃饭,万秀也是客人之一。那天,万秀带了几瓶葡萄酒。他给我们讲述如何鉴别葡萄酒和如何品尝葡萄酒,在这期间谈吐幽默,知识面广,风度翩翩。我这个人有点小资,喜欢那种看上去很洋派的生活。万秀长得还算英俊,在外人面前又彬彬有礼,很有绅士风度。他坐在我身边,把我照顾得很好。凡是我有什么需求,没等我开口,他就能准确感应到。在晚饭结束以后,他开车送我回家,我们还互相留了电话。那时我离婚有两年多时间了,上一次婚姻留下的创伤差不多抹平了。隔了几天,万秀给我打电话,说是来了一款新酒,请我到他的酒庄品酒。
“万秀在没有暴露的时候,真的很会关心人,说话也好听,经常给我女儿买礼物,逗我女儿开心。交往一个月后,我们就同居了。同居后,我才发现万秀的财务状况有点问题。当时我沉浸在幸福中,以为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便积极为他出谋划策。我还利用自己的关系和职务,甚至用上了打擦边球的手段,想方设法为他筹措资金。他的企业慢慢恢复过来,外债也逐步偿还。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和他结婚,还计划帮他再贷一笔款,用以壮大企业。直到有一天,我出差归来,半夜兴冲冲地回家,却发现家里有另一个女人。我吵闹了一阵,赶走了那个女人。我当时非常气愤,但还没有想到分手,只是等着万秀过来道歉。谁知他根本不道歉,完全像变成了另一个人,直接冲上来对我拳打脚踢,把我完全打晕了。我躺在地上,只会哭。万秀锁了门,拖了把椅子坐在我身边,一边喝酒,一边不停地骂我。等到第二天早上,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过来道歉,用力抱住我,声称那个在家里的女人就是纯粹的好朋友。他真没有做什么,是我错怪了他,他才情绪失控。我当时为了麻痹自己,也就相信了他。”
听到这里,张小舒感到一阵肝疼:湖州三起家暴案,都是相同的戏码,先家暴,后道歉;再家暴,再道歉……直至酿成悲剧。
程玥玥说出秘密之后,便不再有顾忌。
“有人说过,家暴只有第一次和无数次。我算是领教了这一点。隔了没几天,万秀去收钱,没有收到,受了气,估计还被对方打了。回家以后,万秀就如吃了火药一般,找了个碴儿,大概是说我苹果没有削皮吧。就是这一个理由,你们听起来非常可笑吧!他把我打翻在地,还用脚又踩又踢,我感觉腰都要断了,躺在地上缓了很久都没能站起来。这一次我原本要坚决分手,谁知他居然用我帮他贷款时采用的不太正当的手段威胁我。这是典型的农夫和蛇的故事,我原本以为寓言只存在于课本上,等这事发生在我的身上时,我才感到心痛。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万秀从此就拿住了我的把柄,只要我提分手,就威胁要把我冒充领导笔迹的事情捅出来,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说到这里,程玥玥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补充道:“刚才冒充领导笔迹的事情,是我记错了,没有这回事。当时我主要是给万秀找关系,是他本人伪造的材料。我很在意自己在银行的工作,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万秀真要找银行告状,我肯定会失去工作。他拿住我的短处以后,从此变本加厉,稍有不如意,就对我拳打脚踢,手里抓住什么东西就乱打。每次我只能护住脸,免得上班时被同事发现,变成一桩丑闻。我很爱面子,在同事面前虚构了公主一样的幸福生活,害怕被揭了老底。我不该爱慕虚荣,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江克扬道:“2009年10月7日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程玥玥停顿了一下,道:“还是家暴,我摔倒在地上的时候,把自己的手摔断了。”
“谁送你去的医院?”江克扬仔细研究过程玥玥在10月7日的就诊经历,知道当时救护车上有程玥玥和一个小女孩。
程玥玥讲述的家暴经历让湖州系列杀人案和碎尸案有了串并案侦查的条件,案情到了关键部分,江克扬格外细心,也在询问时埋了不少伏笔。
“我在外面打了120。”程玥玥说到这儿时,回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凄惨夜晚,想起幼小的女儿受到的凌辱,突然之间,无法控制情绪,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
哭声中,程玥玥刹那间感觉自己的灵与肉彼此分离。灵魂脱离了肉体,飘在询问室上空,独立存在,能看清楚询问室的男警察和女警察。她的灵魂在询问室短暂停留后,很快穿越时间和空间,回到了2009年10月7日。
10月7日是女儿的6岁生日。女儿平时住在外婆家,程玥玥在周末才能与女儿小美见面。她总觉得亏欠女儿,在女儿生日当天,征得万秀同意以后,将女儿接了过来。
这一年多时间里,每次想起这个决定,她都后悔得心肝撕裂般疼痛。
女儿走出外婆家时,小腿蹬着地面,身体向后倾,道:“妈妈,我不想到叔叔家里去。”程玥玥弯下腰,劝道:“你很久没有到妈妈那里去玩了,今天妈妈给你买了一个大蛋糕,吃了蛋糕,妈妈带你去看电影。”女儿道:“我不看电影,没有我们小孩的影片,我要去跳蹦蹦床。”程玥玥道:“那妈妈带你去跳蹦蹦床。”
带女儿去万秀家里,程玥玥这时依然还对万秀抱有一丝幻想。
当晚,万秀回家,见到生日蛋糕和蜡烛,笑呵呵地道:“小美满6岁了,很快啊。今天开瓶红酒,庆祝庆祝!”
看见万秀的笑脸,程玥玥还是挺开心的,道:“我们喝饮料。”
“过生日怎么能不喝酒。”万秀到酒房取了一瓶白葡萄酒,顺便又取了瓶果汁。
尽管程玥玥担心万秀喝了酒以后又出状况,但看见其兴致盎然,也就没有破坏气氛。晚七点,三人正在吃蛋糕。主任来电话称有一处重要的数据需要立刻核对,让程玥玥赶紧到单位。这是单位最近一直在抓的重点工作,省行很重视,程玥玥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地赶回单位。
万秀挥了挥手,道:“你去吧,别担心家里,我带着小美玩。”
此时的万秀如此善解人意,就和她当初认识的那样。程玥玥有些感动,上前抱了抱万秀,主动吻他。
程玥玥在单位忙到晚上十一点。回家时,暴雨突至,电闪雷鸣,主任开车送程玥玥回到小区。程玥玥心情不错,哼着歌回到家中。进门时,她发现防盗门被反锁了,顿感异样,直觉让其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敲门,没人回应。程玥玥拨通了万秀的电话,电话响过第二遍,万秀才接了电话,含含糊糊地道:“喝了酒,头有点儿昏,睡着了。”
进了房间,程玥玥看到柜子上的空酒瓶,道:“你把一瓶酒都喝完了?”
万秀回避了对方的目光,道:“嗯,有点儿状况。”他说完这句话,便关了客厅的防盗门,还用钥匙从内锁住防盗门。
万秀从来不会在房间内用钥匙锁门。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举动。程玥玥感觉万秀神情异样,似乎在回避什么。她心中的不祥之感越发强烈,道:“小美睡了吗?”万秀的目光由回避变得寒冷起来,自顾自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端起一杯酒。
小美坐在床角,神情充满恐惧,见到母亲进来,哭道:“我要回外婆家,叔叔打我。”小美胳膊上有两处乌青,嘴角破了一大块儿。作为女人,她忍受了万秀的家暴和威胁。作为母亲,她不能忍受女儿被万秀殴打。
“万秀,为什么打小美?”程玥玥眼中含泪,冲出卧室,压低了声音,质问万秀。
万秀放下酒杯,怒道:“你发什么疯,滚!”
程玥玥道:“你打我还不够?小美才六岁,今天她过生日,你居然打她!”
万秀站起来,重重地打了程玥玥一个耳光,骂道:“我给你脸了。”
这一个耳光极重,程玥玥摔倒在地,额头撞在桌角上,鲜血涌了出来。与万秀结识的这一段时间,程玥玥忍辱负重,活得十分痛苦。当鲜血涌出时,透过血色,她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女儿。女儿哭泣着跑过来,想要拉起她。长久积压的怒火在这刹那间终于被点燃,程玥玥失去理智,冲到厨房,提起一把菜刀朝万秀扑了过来。
万秀没有料到自己胯下的羔羊居然敢反抗,被追得满屋乱跑,大叫:“你不要乱来,再来我就到银行揭发你。”
程玥玥哭道:“我不管这些,今天我跟你拼了。”
万秀胳膊上被划出一条口子,所幸躲得快,伤口极浅,只是皮外伤。他见到眼前这个女人状若疯子,吓得不轻,提起椅子,迎向菜刀。菜刀砍在椅子上,急切之间拔不出来。万秀趁机狠狠地踹在程玥玥的肚子上。
程玥玥倒在地上,左手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她右手持菜刀,想用左手撑地面,结果左手传来一阵剧痛。
万秀被砍伤,怒火中烧,上前就朝躺在地上的程玥玥踢去。
如果女儿小美没有站在身边,程玥玥此时多半就会放弃抵抗,成为人肉沙袋。有女儿在身边,懦弱的母亲勇敢地挥动菜刀,保护自己。万秀被菜刀所迫,退后几步,骂道:“我要去检举,让你进监狱。”
程玥玥挣扎着爬起来,带着女儿走进里屋,关上卧室门。
室外狂风大作,雨水打在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门外传来万秀的辱骂和威胁声。小美被吓傻了,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程玥玥放下菜刀,左手摔断处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她站在女儿身边,无助地哭了起来。
手机放在手提包里,手提包丢在客厅,程玥玥没有办法和外界联系。她不知道万秀踢开房门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保护女儿的欲望让她生出了勇气。她用右手抱住女儿,从二楼窗台跳进楼下花丛中。
母女俩摔在雨水中。所幸下面植被厚,土又够松,两人都没有受伤。由于怕万秀纠缠,程玥玥带着女儿冒雨走出小区大门。继续往前走,她看到一处未关门的小店,就拨打了120的电话。
120到来了之后,程玥玥躺在救护车上,右手抓住女儿,泪如雨下。江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女护士非常和气,在开始对程玥玥治疗前,拿出工作证,道:“我是黄玲玲,是急诊科护士,这是我的名字和身份证。你女儿全身都湿了,这样会生病的,我给她换件衣服。”
程玥玥哽咽道:“谢谢你,拜托你了。”
等到程玥玥治疗完毕,回到急诊科时,女儿小美已经换上了干净衣服,沉沉地睡去了。
女护士黄玲玲面色异常严肃,道:“你女儿是什么状况,你知道吗?”
程玥玥道:“手腕有瘀青,嘴巴破了块皮。”
黄玲玲道:“你是被男人打了吧?那男人不是你女儿的爸爸。”
程玥玥道:“你怎么知道?”
黄玲玲道:“我是护士,见得多了,你这是受了家暴。”
程玥玥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点了点头。
黄玲玲盯着程玥玥,过了半晌,从柜子里提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小美的内裤,道:“小美的内裤上有血。我检查过,她被侵犯了。没有发现精液,应该是使用了其他东西。”
这句话如一道闪电、一声惊雷,好像直接劈开了程玥玥的头骨,里面的脑浆、皮肤和血液四处喷溅。小美安静地沉睡着,仿佛世间的罪恶都与她无关。
黄玲玲望着痴痴傻傻的程玥玥道:“报警吧!”
程玥玥接过黄玲玲的手机,刚按了一个“1”,又停了下来,想起报警以后,自己帮助万秀作假的事情就会被银行知道,而且女儿被侵犯之事也会被外界知道,这样一来,她的工作肯定会受到影响。她更有可能会丢掉工作,甚至还要遭受牢狱之灾,女儿的名声也会因为此事受到极大影响。
黄玲玲看到程玥玥停止拨打手机,双手抱胸,冷笑起来。
“别哭了,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我们会为你讨回公道。”等到程玥玥发泄了一阵,江克扬拿了一包餐巾纸,递了过去。
由于外界声音的介入,程玥玥分离的灵与肉又结合在一起。她回到现实中,接过纸巾,擦掉眼泪,道:“就和之前很多次一样,我被家暴后,倒在地上,摔断了手。我从二楼窗台上跳下去,跑出小区,让那家小超市的老板帮忙打120。”
江克扬道:“这件事情以后,你就和万秀分手了。分手以后,他没有来纠缠过你吗?”
程玥玥道:“那一次,我忍无可忍,拿菜刀和他拼命。虽然打不过他,但是他也怕了。所以,分手以后,没有再来纠缠我。”
江克扬道:“10月7日以后,你还和急诊科医生和护士有交往吗?”
程玥玥摇头。
询问结束后,程玥玥走出询问室。
张小舒送其到门口,道:“我送你回家。”
程玥玥脸上犹有泪痕,道:“谢谢张警官,我想安静一会儿。”
张小舒拿出一张小纸条,道:“这上面是我的电话,你有什么需要或者想起什么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们近期很可能还会来找你,别紧张,你实话实说就行了。”
电梯门打开,然后又关上了,程玥玥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张小舒望着电梯门略有几分出神,凭直觉感到程玥玥还藏着什么事,而这个事可能很关键。她的手机“嘟”地响了一声,来了一条短信。
张小舒看了一眼短信后,来到车库。江克扬等在车前,道:“碎尸案和湖州三起杀人案如今正式串并案侦查,每天要向专案二组汇总情况,我们赶紧回刑警老楼。”
刑警老楼,侯大利正在听湖州刑警副支队长姜青贤汇报对黄玲玲社会关系以及行动轨迹的调查情况。
姜青贤道:“这两天,湖州刑警支队的同志制订了周密计划,采用了相应的技术手段,启动了对黄玲玲的调查,这是黄玲玲的家庭情况。”
侯大利接过表格,上面填着黄玲玲以及其父母的基本情况。
黄玲玲,女,1980年7月9日出生,2000年7月从湖州市三中初中毕业后考入山南市卫生学校,2002年9月就职于湖州市人民医院。
父亲黄志勇,1955年8月出生,在湖州地区二轻局做驾驶员,目前病退在家。
母亲聂玉红,1960年11月出生,曾在湖州食品公司工作,目前自谋职业。
侯大利十分熟悉与黄玲玲家庭类似的家庭情况,凭着短短几行字,就能构建起这个原生家庭的基本生存状况。二轻局和食品公司曾是计划经济时代相当热门的单位,是很多人想要挤进去工作而又进不去的单位。在整个计划经济的年代,黄玲玲一家人有着相对较好的生活。当改变时代的车轮开进20世纪90年代时,食品公司效益下滑以致破产,二轻局成为边缘单位。这种改变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让大多数局中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时代的残兵败将。
侯大利道:“黄玲玲今年30岁了,至今未婚,她的恋爱史很重要。”
“我们特别注重黄玲玲的婚恋史,找到湖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的张护士长进行调查。张护士长在急诊科与黄玲玲共事多年,关系还算不错。这是侦查员和张护士长谈话的笔录。”
姜青贤副支队长是资深老刑警,最初看到专案二组组长侯大利如此年轻,又是来自江州重案大队的普通侦查员,内心深处还颇有些不以为然。谁知,这名年轻侦查员确实了得,三下五除二,突破了陷入僵局的系列杀人案。在短短十几天时间里,姜青贤对侯大利的态度已经从表面尊敬实则不以为然转变为发自内心地敬佩。
调查笔录中,张护士长答道:“我怎么能不认识黄玲玲?她调到急诊科的时候,还是一个才参加工作的小姑娘。她这人喜欢学习,业务水平提高得很快,能力还真不错,比好多老护士都强。她打针打得好,儿童血管细,她是一针就能找准地方。这个是公认的,不信你去问其他人……黄玲玲现在没有谈恋爱,不等于以前没有谈过恋爱。她以前谈了一个年轻人,可帅气了。”
侦查员问:“为什么后来没有谈成?”
张护士长道:“那年轻人姓雷,我一直叫他小雷。他最先和黄玲玲好得很,只要黄玲玲值完夜班,都会骑一个大摩托过来接她。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两个人闹掰了。黄玲玲因为这件事情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侦查员道:“生病,哪一年的事情?”
张护士长道:“我也记不清楚了,大约就是2001年吧,是秋天。整个秋天和冬天,黄玲玲的表情都冷得很。”
侦查员问:“黄玲玲得的是啥病?”
张护士长道:“心病,心病只能心药医。黄玲玲重感情,死心眼儿,与小雷谈崩以后,就不谈恋爱了。水灵灵的一个大姑娘,活生生地拖成了老姑娘。”
侦查员道:“黄玲玲现在也才30岁,怎么就成了老姑娘?”
张护士长道:“这丫头是死性子,从小雷走了以后,她就正眼都不瞧男的。”
侦查员道:“小雷,叫什么名字?”
张护士长道:“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们平时都叫他小雷。这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为人机灵得很。”
侦查员道:“小雷如今在哪里?”
张护士长道:“他们分手以后,我就没有再看见过小雷了。小雷说的是山南音的普通话,自称是红山厂的人。如今红山厂早就搬出湖州了,有一部分人回了南方,还有一部分人到了阳州。”
侦查员道:“黄玲玲以后就没有谈恋爱了?”
张护士长道:“我还是想问句话,为什么找我了解黄玲玲的事?老邓给我打过招呼,说是不要问原因,我还是有点不理解,为什么要问黄玲玲?”
侦查员道:“谢谢护士长配合我们调查。”
看罢询问笔录,侯大利道:“如果黄玲玲是凶手,她肯定对实施家暴者怀恨在心。她为什么会恨家暴者,多半曾经遇到过相同的家暴。小雷是关键人物,得查清楚他的情况。”
姜青贤道:“另一组的人正在调查小雷,材料还没有带回来。我打电话问一问。”
在湖州参加排查的侦查员接到电话以后,走到门外,道:“居委会有人知道那个小雷,就是附近红山机械厂的人。红山机械厂是三线企业,搬离湖州好多年了。居委会的人说了一个情况,小雷的父亲是红山机械厂的钳工,娶的是湖州当地人,这个老钳工技术好,就是喝了酒以后就要打人。”
千线万绕,终于又转到家暴这件事情,姜青贤长吁一口气,道:“你赶紧找这个小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侦查员离开居委会不久,黄玲玲的母亲买菜时经过居委会,拐进去坐了坐。居委会里有一个工作人员曾是黄玲玲母亲的小姐妹,关系挺好。闲聊过几句之后,得知有公安的人来问小雷和黄玲玲的事情,黄玲玲的母亲有些纳闷儿,回家以后,打通女儿的电话,道:“你也太不听话了,是不是又跟那个姓雷的有来往。那个姓雷的小子就不是什么好人,是骗子,人渣。”
黄玲玲坐在窗台,喝了一点点黄酒,吃着花生米。
“妈,你说啥啊,我没听明白。”
“哼,我到居委会去坐了坐,听你刘姨说,有公安到居委会来问姓雷的小子的事情。那姓雷的就不是好人,你别跟他来往。”
“具体来问什么事?”
“刘姨也没有听得太清楚。就是进去给客人倒茶时,在门口听到几句话,先是听到小雷的名字,又听到你的名字。等到刘姨端茶进去,他们又不问了,神神秘秘的。后来两个人走了,刘姨打听之后,才知道他们是警察。”
“妈,我没事。那人滚得老远,我几年都没有见过,已经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了。”
“刘姨给你介绍一个男的,不到40岁,挺好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
“我不去,要相亲,你自己去。”
“玲玲,你也不小了,该考虑自己的婚事了。”
“妈,我有事,挂电话了。”
挂了电话,黄玲玲发了一会儿呆。她拉开抽屉,拿出《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翻了几页,又将书丢回抽屉。厚书发出一声闷响,又被关进黑暗的牢笼之中。
天空飘起小雨,黄玲玲在窗口站了一会儿,离开家门,撑着雨伞,独自走进雨幕之中。她最喜欢雨中漫步,行走时,脑海中不时会响起戴望舒的那首《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在雨中漫步时,黄玲玲有固定线路。一般是从小区出发,转过三条小巷,来到江州河。夏季,江州河水已经涨了起来,水位比冬季至少要高两米。河水撞击河道,有了波涛汹涌的感觉。
黄玲玲站在河道边上,半只脚掌悬空,如恶龙般的河水就在她悬空的脚掌下流过,她产生了幻想:一个小人在河水中起起伏伏,向她伸开手,小人最终被彻底淹没在河水中。在河水中,小人似乎已经死亡,但是仍有意识,能感受到水的温度,以及水流冲击着皮肤的力量。
黄玲玲幻想着自己就是那个掉入水中的小人,在水中拼命向妈妈伸出双手,非常绝望。
一位行人沿着河道匆匆行走,看到站在河岸边的黄玲玲,停下脚步,想要招呼黄玲玲,又怕惊吓到“悬”在河边的姑娘。
又一位行人路过,也停下脚步。
黄玲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小人,自由地穿行在河水中。她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护士长的声音直接将其拉回到现实:“晚上加个班,来吧,反正你也没事。”
黄玲玲回医院时没有选择最快的路线,而是始终沿着河边行走。
不远处有一对男女,共打一把伞,不紧不慢地跟随黄玲玲。男的是专案二组的秦东江,女的则是吴雪。
吴雪道:“刚才黄玲玲的动作很危险,稍不留意,就有可能掉到河里。夏季涨水,河水流速快,掉下去多半爬不起来。她内心深处激流奔涌,和平静的外表不一样,有明显的自杀倾向。她在毁灭她眼中坏人的同时,也想要自我毁灭。”
秦东江望着黄玲玲在雨中的苗条背影,道:“我们这样跟着她,没有太大意义。你为什么主动提出要跟踪她?”
吴雪道:“黄玲玲的嫌疑越来越大,但是嫌疑归嫌疑,我们没有任何证据。”
秦东江道:“跟踪监视,也拿不到任何证据。”
吴雪道:“这一段时间,专案二组重新侦办湖州系列杀人案,不管如何,都会惊动黄玲玲。黄玲玲受了刺激,必然会有所反应,有反应就有机会。这也是大利的判断。我们俩是外地人,长得又平凡,丢在人堆里显不出来,最有条件跟踪监视她。我们跟一段时间,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黄玲玲,说不定就能找到不起眼的线索。”
秦东江严肃地说道:“你长得平凡,别把我拉上。”
吴雪扬起手臂做出欲打他的动作,道:“我很谦虚,你倒是抖上了。”
秦东江故意躲了躲,道:“你很相信侯大利。”
吴雪道:“组织上相信大利,让他做专案二组组长。老朴、小天姐对他赞不绝口,绝非偶然。从实际工作中来看,同样如此,所以我信任他。”
小雨继续飘落,在空中形成雨丝。隔着雨丝,秦东江和吴雪的目光如精确制导导弹般紧紧追随着黄玲玲。黄玲玲不时地靠近河边,有时还踩着极窄的河沿,身体摇摇晃晃。走了十来分钟,她才离开河道,走进主路。
即将接近江州市人民医院时,秦东江和吴雪停下脚步。医院内部,另一组侦查员盯住了黄玲玲。
秦东江和吴雪回到刑警老楼时,老朴、专案二组其他侦查员、姜青贤以及陈阳、滕鹏飞、李明正聚在五楼临时使用的小会议室。
侯大利道:“黄玲玲回家了?”
吴雪道:“她刚才一直在河边,接了个电话就回医院了。大利,我们明天还跟不跟呢?”
侯大利道:“跟。就用这种最原始的办法,掌握黄玲玲的动向。”
碎尸案与湖州三起杀人案串并案侦查,指挥权移交到专案二组,湖州刑警和江州刑警在此案上都得听专案二组的指挥。
省公安厅成立的命案积案专案组共有七组,分赴各地办案。目前为止,专案二组和专案六组有了突破性进展,最有可能破案。老朴又到江州,便于加强领导力量,协调湖州和江州警方。
三组组长李明站在白板前,画出一条河道,标出几个数字,介绍道:“碎尸案发生之时,我们探组、大利以及水利局的两位工程师测了流速。从马背山隧道以下河段的水流速度稍快,每秒2.1米,马背山隧道以上的河段水流速度要慢一些,每秒1.2米。从尸块发现的位置来看,抛尸地点极有可能是在长青县境附近。这是老克抽调前给我的数据,三组又重新测过一次,虽然下雨时和未下雨时的水量、水速不一样,但是数据大体上还是相近。从水流速度来看,案发现场不在江州城内,而是沿江州河沿线的地方。”
他摸了摸头顶,苦着脸道:“我们确定遇害者是万秀以后,第一时间来到万秀家,万秀家不是凶案现场,没有发现凶杀和碎尸痕迹。考虑到凶手朝河中抛尸,我们沿着河岸进行搜索,重点查找与万秀有关的蛛丝马迹。结果一无所获,案件就停滞在此。”
戴志对湖州系列杀人案现场了如指掌,道:“从湖州系列杀人案的现场来看,凶手作案都选择在被害人的家中,杀人后,没有抛尸行为。在碎尸案中,我们重点就是要找到凶杀和碎尸场所。”
滕鹏飞用力揉了揉脸颊,脸上的麻子互相聚集又相继散开,道:“老戴提到关键处了。这是一起碎尸案,碎尸案的特点就是要有碎尸场所,而碎尸场所一般在凶手熟悉的环境里。如果黄玲玲是凶手,一定存在与黄玲玲有关联的场所。碎尸案和湖州系列杀人案相比有一个明显优势,碎尸案案发时,江州已经建起天网监控系统,虽然至今还没有完全覆盖,但是主要街道皆有监控。凶杀案发生在7月,我们调集全城所有监控,一定要把黄玲玲的活动轨迹全部找出来。”
提起监控,一直沉默不语的侯大利有些走神,又想起了在图侦方面具有特殊才能的周涛。往日的图侦高手身陷囹圄,由于抓不到朱富贵,始终无法解脱。而且,在背后之人没有现身之前,就算抓到了朱富贵,也不一定能让周涛得到自由。
老朴摇了摇折扇,道:“大利,你怎么看?”
诸人发言时,侯大利不停地在小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记下诸人发言中的精华。老朴点名后,他便放下笔,道:“我们换一种思维方式,从凶手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如果凶手的作案目标是家暴案的施暴者,要完成系列案件,需要哪些准备工作,以及黄玲玲是否符合做这些准备工作的条件?”
他来到白板前,擦掉弯弯曲曲的河流,写下凶手作案需要做的准备工作,或者说是必备条件。
第一,凶手要知道哪些人是被家暴者;
第二,凶手挑选出具有相似特点的被家暴者;
第三,凶手了解施暴者的家庭情况;
第四,凶手要与施暴者接触,有条件使用迷药“任我行”。
在白板上写完这四条之后,侯大利逐条解释道:“第一条,黄玲玲先后在湖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和江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工作,有条件接触到被家暴者。虽然另外还有一些职业也能够接触到被家暴者,比如妇联等,但是在湖州系列杀人案和碎尸案中,杨梅、景红、曾昭敏和程玥玥四个人皆没有接触过妇联等可以帮助自己的组织。这四个人被丈夫或男友打伤后分别到过急诊室,唯一在四起家暴案件中都出现的人只有护士黄玲玲,这一点非常重要。”
他用签字笔在黄玲玲名字下画上两个着重号。
“第二条,杨梅、景红、曾昭敏和程玥玥这四位被家暴者有一些共同特点,她们都有比较好的社会职业,杨梅是幼儿园园长,景红是环保局干部,曾昭敏是银行职员,程玥玥也是银行中层干部。她们面子观念强,不愿意承认自己被家暴。施暴者穷凶极恶,下手狠毒。黄玲玲本人和四位家暴受害者的条件非常相似,可以说是依照着自己的条件寻找相类似的家暴受害者。对一般人来说,要寻找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家暴受害者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湖州和江州加起来有超过千万人口,作为急诊科护士在几年内遇到条件相似的几个人,那是极有可能的。黄玲玲具备选择合适下手对象的条件。”
侯大利用签字笔在黄玲玲名字下增加上两个着重号。黄玲玲名字下已有四个着重号。在他的记录体系中,有四个着重号意味着“非常重要”。
“第三条,黄玲玲作为急诊科护士,能找到很多借口来到家暴受害者家中,这样就能摸清施暴者的家庭情况。这也就意味着,黄玲玲不仅认识家暴受害者,而且到过家暴受害者的家。凶手不是神,是作案的普通人,她要策划案件,必须得了解凶杀现场情况,否则无法实施。湖州系列杀人案距离现在时间稍远,碎尸案则刚刚发生,是最好的突破口。麻雀飞过都有影子,我相信黄玲玲肯定会在监控上留下证据。滕支要求调集全城监控,这是打蛇打七寸,我们必须花大气力在此项工作上。我认为凶手和施暴者有过正面接触,而且不止一次,否则她不会出现单独与受害者见面的机会。湖州刑警支队最初判断凶手是不良从业者,很有道理。黄玲玲是长相不错的女人,在酒吧等场合偶遇有嫖娼习惯的赵代军等人,再跟随赵代军等人回到家中,不算是太困难的事情。同样,在江州,黄玲玲也要有与万秀见面的场所,这正是调查工作的重点。”
李明是碎尸案的侦办者,在前期侦办工作中遇到了太多线索,每条线索都可能与本案有关,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案件却最终走进了死胡同。侯大利的分析去掉了其他复杂线索,让整个案件简单且清晰起来。尽管如此,李明对于凶手是否真是黄玲玲,依然在心中打了一个问号。
“第四条,由于碎尸案没有找到凶案现场,尸体内脏部分丢失,暂时无法判断凶手是否使用了迷药。如果凶手是黄玲玲,从其体格来看,要制服万秀必然还得使用其他手段。作为护士,她具备相关的业务知识。这一条就和滕支提出的在凶杀现场发现的线索有关。另外一点,湖州系列杀人案中,尸体皆被放置在房间内。碎尸案中,尸体则被抛弃于江州河中。凶手抛尸,明显增加了风险。这是犯罪手段升级,一定还有其他原因,这一点需要确定。”
分析完四个条件后,侯大利道:“综上所述,黄玲玲犯罪的可能性非常大,需要对黄玲玲实施全面调查,用技术手段锁定其行踪,依法派员跟踪监控,全面分析江州和湖州的视频监控资料。凡是与黄玲玲有过接触的人,都要纳入我们的调查范围。”
侯大利分析之时,参会的侦查员们都没有说话,只剩下记录声和呼吸声。
老朴“哗”地摇了下折扇,道:“大利组长不仅仅是对江州刑警支队提出要求,同样也是对湖州刑警支队提出要求。省公安厅开展侦办命案积案的‘秋风’行动以来,专案二组和专案六组最有希望率先破案,费厅长、程总队如今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两个小组。费厅分别跟湖州和江州的领导通了电话,希望大家打起精神,集中人力物力,力争率先破案,拔得头筹。”
支队长陈阳表态道:“我们马上回去开会,把任务布置下去,还是那句老话,横向到边,纵向到底,不留死角。”
散会以后,陈阳和滕鹏飞要布置具体工作,返回刑警老楼。
坐上车,陈阳想到侯大利讲话的场景,道:“侯大利这小子,年龄不大,参加工作时间短,到省厅工作时间不长,硬是有了神探的气场。我们这一群老侦查员,在他面前还真没有多少话说。”
滕鹏飞道:“他分析得有道理,凶手多半就是黄玲玲。但是,现在谈案件侦破还为时过早,证据链条仍然残破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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