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 雪泥鸿爪
情爱是软红千丈,游丝软系,谁知他却是缠在她臂上的一条毒蛇,在平时柔若无骨,贴肤游走,却会在不防备的时候,露出世间最毒的利齿……
天色已晚,沉沉暮色已经笼罩了整个成都府。然而夔王一声令下,在掌灯之前,有关人等全都来到了这边。
虽然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就连西川节度使范应锡也赶紧带着儿子匆匆赶赴使君府。
王蕴是随着他们一起过来的,他一身雪青色绫罗外衣,看见黄梓瑕时,脸上虽还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但终究是气色不太好的样子。
使君周庠早已经在自家水榭码头设下座椅,并让女儿以扇障面,进了碧纱橱。
公孙鸢与殷露衣同时来到,见当日齐腾死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已到来,便向黄梓瑕与周子秦点点头,二人都在水榭中坐了下来。
禹宣也随即到来了,他身穿天青色襕衫,悄无声息地在水榭边坐下,如他一贯的低调。
令众人不解的是,那日根本不在此处的广度寺沐善法师居然也被请了过来,在水榭之外给他设了蒲团。
成都府当日在场的诸位乐伎、使君府的家仆、周紫燕的丫鬟,甚至连汤珠娘那个二流子侄儿汤升都被寻到,传唤了过来。
待到众人或落座或站好之后,李舒白看向黄梓瑕,向她点头示意。黄梓瑕站起,对众人说道:“今日请诸位过来,是因前几日发生在使君府的一桩谋杀案,即节度使府判官齐腾被杀一案。”
一言既出,下面顿时人人肃静。范应锡捻须不语,周庠皱眉作沉吟状,公孙鸢轻轻搂住殷露衣的肩头以示安慰,而范元龙却早已喊出来:“什么?齐腾案?杨公公已经有线索了?”
“我已经知道作案的人是谁,以及,凶手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齐判官,又将凶器藏在何处。”
范应锡看向李舒白,见他坐在黄梓瑕身后,却未说话,便已知此事他知情。于是他立即附和道:“杨公公,此事非同小可!对付我府上判官之人,或许是与我有仇,或许是对使君,对王爷,对朝廷心怀不满,定要狠狠教训之!”
“范将军心怀朝廷,忧虑王爷,这本是好事,不过此事起因,却与所有家国大事无关,唯一的起因,不过是一个‘情’字而已。”黄梓瑕淡淡说道。
范应锡一听此话,顿时一脸震惊,然而李舒白却看到他的目光中绷紧的感觉略微松懈了。毕竟,如果与朝廷和夔王无关的话,他这个节度使也就不需要负责任了,至于手下判官的死,他并不是特别在意。
“齐判官之死,当时除了沐善法师,大家都在这里。”黄梓瑕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看见有人紧张,有人专注,有人惊愕,有人不解。她不管任何人的反应,只慢慢地指着水榭,说了下去,“在这个案件之中,有两件事情,是阻碍我们破解谜团、擒拿凶手的关键——第一,是时间。”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点头,显然都深以为然。
“凶手下手杀齐判官,当然是在那一支舞的短短时间之内。因为在跳舞之前,我们排座入席,当时齐判官还搬着圆凳跑到了碧纱橱旁边,和周家姑娘说话。甚至,在开场之后,他也在和周家姑娘说话,直到,范公子在灌木丛边呕吐的时候,他才停止了说话,而且,是再也说不出话了。”
周子秦点头道:“所以,他的死亡时间,就在范公子呕吐之时或之后,也就是花瓣飘飞,公孙大娘进入纱帘,放飞蝴蝶之后。”
“然而那时候,所有的人都有不可能杀人的证据,因为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别人的目光之下,夔王、范节度、周使君……乃至府中的丫鬟和仆人,都不可能悄悄离开,到后面去杀人。而现场的证据又表明,没有任何外人潜入的迹象,也就是说,凶手就在当时的水榭码头之上,即,我们当中的,某一个人。”
范元龙睚眦必报,此时冷冷地说道:“我之前觉得是禹宣,但现在我觉得,周家姑娘也有可能嘛,毕竟,当时他们两人独自在人群之后,唯一一个有办法作案而不会被人看到的,就是她了。”
周庠的脸色顿时铁青,瞪了范元龙一眼,可当着夔王与范应锡又不好发作,憋得脸都紫了。
周子秦才不管别的,上去一顿喷了回来:“你以为这种弱智小推测我们会想不到?可惜这设想早已被实际证据推翻了!当时凶手一手捂住齐判官的口鼻,一手用凶器刺入他的胸口,在那个时候,齐判官的脸上留下了指甲痕迹,而按照那个痕迹来看,我妹妹要做那样的动作,必定就要摔出碧纱橱,不可能维持平衡的!”
“可你妹妹也可以出了碧纱橱绕到他身后再杀人啊!”
“对,她是可以这样,但如果这样的话,第一,齐判官不可能在未婚妻走到身后时还不动如山地坐着;第二,她身边的丫鬟虽然离开了,却还会时常看这边一下,以防她有什么需要使唤的地方。所以,她只要稍微有点脑子,都是不会出碧纱橱,再绕到齐判官身后杀人的。”
范元龙悻悻地哼了一声,换来周子秦的白眼和范应锡的疾声呵斥,闹了一个没趣,只好龟缩在位置里一动不动了。
李舒白见众人或是思索,或是惊惧,一时却无人出声,他便开口问:“那么,以你看来,在这样完全不可能有机会杀人的时刻,到底是谁能找到方法,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杀人,又完全不为人所觉察呢?”
黄梓瑕向他颔首,说道:“是,所有人都处在别人所看不到的地方,而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应该有个共识,在所有人中,嫌疑最小的,最不可能杀人的,应该是当时在水榭之中表演舞蹈的公孙大娘,是吗?”
众人都是点头。而范元龙已经在迫不及待催促了:“直接跳过她,你说说我们下面的人是怎么找到机会的?”
“不,我不能跳过公孙大娘。”黄梓瑕淡淡地,将目光投在坐在水榭栏杆上的公孙鸢身上,“不知诸位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作‘灯下黑’?”
一座众人低声哗然,个个都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黄梓瑕,然后又看向公孙鸢。
公孙鸢没说话,只缓缓站了起来。
黄梓瑕低声道:“在这个案件之中,最不可能杀人的,却可以设置最完美的机会。只要抓住那一瞬间,那么,即使在众人都将目光投注在这里之时,也可以从容地从最前面来到最后面杀人,最后轻松脱身。”
在一众哗然中,公孙鸢站在水榭灯下,周围数十盏灯笼的光照得她周身明亮,暖橘黄色的灯光让她整个人蒙上一层朦胧的光彩,而她那纤细的身姿,则如灯下花影,袅袅颤颤,太过婀娜,反倒觉得看不清晰。
她望着面前众人,脸上神情悲凉,眼神却明澈干净,用一种近乎单纯的表情面对着黄梓瑕,声音极低,却足以让此时安静下来的每一个人都听见:“杨公公,听你的意思,似乎是指我有嫌疑?”
“不,不是嫌疑。我是指,公孙大娘您,杀了齐腾,”黄梓瑕缓缓地说,口气凝重,但绝对清楚,“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公孙鸢垂下眼,还没说什么,殷露衣先在她的身后站了起来,有点惶急地说道:“杨公公,您与我们也都相识,之前您曾答应帮我们调查阿阮之死,可如今……怎可因为齐判官之死找不到凶手,就将一切安在我们的头上?”
“正是。我倒想知道,所谓的证据确凿,是怎样的确凿?所谓的无可辩驳,又如何无法辩解?”公孙鸢亦正视着她,目光坚定而明亮地望着她,她嗓音沉稳,未曾有丝毫动摇,“杨公公既然说,齐判官之死就在我跳舞的时候,那么,我当时身在水榭之中,众目睽睽,从未离开寸步,我究竟要如何才能杀死身在人群最后的齐判官?”
周子秦对美女向来最为关切,所以虽然一贯听黄梓瑕的话,此时也忍不住在旁边悄悄问:“不会吧,崇古……我当时可是死死盯着台上看的,我敢保证,公孙大娘和她妹子,从未离开过片刻!”
“是的,看起来,似乎未曾离开过,可中间有一段时间,她却只留了一个隐约的背影,不是吗?”黄梓瑕问。
众人顿时了然,范元龙先喊出来:“公公指的难道是,她隐入纱帘之后,放飞蝴蝶的那一刻?”
周庠见黄梓瑕点头,又见身边的夔王只静坐喝茶,并不发表任何意见,也终于忍不住了,试探着问:“公公,难道你当时,没有看见她投在纱帘上的影子吗?那纱帘虽然颜色绚丽,又刺绣了无数花枝,但其质地轻薄,我们所有人都可以看见上面透过来的身影,确实从未曾离开过。”
周子秦也点头附和道:“绝对的!当时四娘在水榭之外与范公子纠缠,水榭之中并无任何人可以接替公孙大娘。我敢保证,她始终就在水榭之外!”
“不,这是本案之中,第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四娘是戏法好手,自然知道如何在瞬间让场上的人逃脱——而所动用的道具,不过是一条纱帘,一件锦衣,仅此而已。”
黄梓瑕说到这里,目光转而又看向周子秦:“不知公孙大娘与殷四娘是否已按照我们的请求,带了当日的所有东西过来了?”
殷露衣暗暗看了公孙鸢一眼,而她却平静地点头,起身打开自己带来的箱笼,将里面的双剑和纱帘、舞衣取出,说:“请公公查看。”
在命案发生的时候,这里的桌椅为了公孙鸢跳舞而全部撤掉了。周子秦赶紧叫人抬了一张高足几案过来,将所有东西都放在了上面。
黄梓瑕示意周子秦先将纱帘扯住铺开。在灯光下看来,半明半隐的纱上绣着枝条招展的花树,那花树的主干如藤蔓一般,弯曲向上,每隔半尺便相对伸出两根树枝,微弯下垂,开满花朵,十分柔美。
黄梓瑕示意周子秦让纱帘自然垂地,然后比画着自己肩膀所在的位置。她身材修长,与公孙鸢差不多,而在那里的花绣之上,刚好找到了两根刺绣树枝,与她的肩膀齐平。
她在树枝的周围仔细寻找,果然找到了料想中的东西——左中右三处针眼,一字齐平,明显有东西曾被缝在这里,拆下后虽然用指甲刮过,但细微的痕迹并未消弭。
黄梓瑕让周子秦把示众人,说道:“按照这个痕迹,在这边,应该有一根长条形的东西,缝在刺绣的树枝之上,刚好可以被遮住——我猜想,应该是一个,可以挂住衣服的东西。”
周子秦立即问:“你的意思是,公孙大娘在转入纱帘之后,便不知不觉将自己外面的锦衣脱下来,然后挂在了纱帘之上,造成自己还在后面的样子,而本人……却已经偷偷地顺着水榭旁边的灌木丛,潜到后方,杀了齐判官?”
在众人惊疑的声响中,公孙鸢只沉默地站着,一言不发。
黄梓瑕指着放在桌上的东西,说道:“要使用这个方法,需要三个条件。第一,一件灯光无法透过的厚实衣服。”
她的手,按在那件开场时穿在公孙鸢身上的厚重锦衣上,缓缓说:“当时我们曾经私下讨论过,这件衣服,实在是比不上后面那件轻薄通透的舞衣,而且明显的,它会阻碍动作,甚至会影响到一些细微的动作,遮挡住部分精妙的细节,可为什么,公孙大娘却要选择在一开场的时候,穿上这件舞衣,直到她放出蝴蝶之后,再脱掉这件衣服呢?”
殷露衣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她的手缓缓地挽住了公孙鸢的臂弯,而公孙鸢感觉到了她手掌冰凉,却只轻轻将手搭在她的手背上,站在那里看着黄梓瑕,一动不动。
黄梓瑕的手,又覆在锦衣的衣领上,说:“第二个条件,是从衣服当中抽出的,与公孙大娘的头部剪影一模一样的黑布,这个,应该是已经被你们从衣领上拆下了,但蛛丝马迹,或许等会儿我们细细查找,依然可寻。”
她将衣服放下,又说道:“至于第三个条件,就是在公孙大娘进入绣帘之后,骤然暗下来的灯光。而掌管灯光的人,正是殷四娘。她会提供这个时机,让公孙大娘掌握好脱衣挂好并设置好头像,立即离开的这一瞬间。而为了分散别人在公孙大娘的人影一动不动时的注意力,她又在这一刻撒下那些笼子里的花瓣,让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水榭之中,再也顾不得看灌木丛后可能会传来的轻微动静——而这个时候,范公子,又帮了她们一个大忙,他在此时,看到花瓣中的殷四娘,于是借着酒劲上前调戏,使得众人的注意力又被这场混乱分散,公孙大娘彻底安全了。”
公孙鸢的唇角,露出一个轻微的笑容,似是讥嘲:“杨公公,如果真如你所说,我是在那时顺着灌木丛来回的话,那么,我想问你,我进入绣帘之后,一动不动的姿势维持了多久?总不过,就是几笼花瓣落地的时间,这段时间,难道就足够到我走一趟来回,并且还摸到齐判官身边,杀掉他吗?”
“是啊,那之后,就算她用跑的,估计也不够一个来回啊……”范元龙首先发问。
“是啊,在花瓣落完之后,公孙大娘便开始继续表演,一只一只放出藏在袖中的蝴蝶来,蝴蝶飞得越来越快,到最后才全部飞出——这个如果她当时不在的话,蝴蝶肯定一哄而散,不可能掌握得这么好,飞得这么慢吧?”周子秦则又开始异想天开,“难道说,公孙大娘有什么办法,能在花瓣落完之前,飞速来回?是缩地法,还是一步十丈?”
“当然不是。缩地法和一步十丈,都只是传说。然而你为什么不换一种思路呢?其实公孙大娘并不是来回太快,在蝴蝶飞出来的时候,她根本无须赶回来,却有一种东西,能帮她控制好蝴蝶飞出的速度,让它们无法一哄而散,只能慢慢飞出,但又能渐渐地越来越快,飞出越来越多……”
周子秦眨着一双疑惑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难道……是一个控制好后可以延时激发的机关?所以在她离开之后,才会慢慢打开?”
“不,在当时一张纱帘,一件锦衣之上,如何能安置这样的机关,又何须这么麻烦呢?而她当时所用的东西,还让你帮忙,消除掉了一些痕迹呢。”
黄梓瑕的话让周子秦顿时嘴巴张成一个圆形:“真……真的吗?不可能啊,我什么时候帮过她……我和公孙大娘接触不多,而且什么也没做过啊!”
“因为你从始至终就忽略了,压根儿没有联想到一起。”黄梓瑕说着,从身边取出一小袋饴糖,并展示给众人看,“据我所知,因为殷四娘血气有亏,所以她经常随身带着一袋糖。她选择的,却不是姜糖或者雪片糖之类的硬糖,而是软糯的饴糖。”
殷露衣忍不住开口打断她的话,声音怯怯的,却透着一股绵里藏针的意味:“杨公公,我喜欢吃饴糖,难道……这也是过错吗?”
“当然不是,有人喜欢硬糖,有人喜欢软糖,都是个人选择。然而像你这样,要一整板饴糖的,却从未见过。”黄梓瑕将手中的饴糖一一分发给各人,说,“而且,你买了一整板饴糖之后,也不切开,拿来自己雕小动物玩,也算是一种意趣,我们不能说什么。但我想问四娘一件事——那整板饴糖的上下两面,那个老板特意多加铺垫的,防止饴糖溶化或者黏滞的那些整张的糯米纸,到哪里去了?”
众人捏在手中的那一块饴糖,下面全都垫着小小的一张糯米纸,半透明的柔软薄片,用糯米熬成,用来防止糖块黏滞在一起的小薄纸,一撕即破,却是每块饴糖必不可少的包裹物。
公孙鸢与殷四娘的脸色,终于变了,公孙鸢那双明净坚定的眼睛,也终于开始闪烁起来。
黄梓瑕将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轻轻说:“早已准备好的蝴蝶笼子,打开后用糯米纸糊好,就放在纱帘后。你脱掉外衣之时,只需手指蘸上口水在糯米纸上一划,糯米纸见水,便会渐渐溶化,到最后溶出一个大洞来。那里面的蝴蝶,便会一只只飞脱出来,无论你身在何处,糯米纸上的洞都只会越来越大,蝴蝶们也越飞越快——”
她说到这里,抬手比画了一下水榭到码头的距离,问:“从几笼花瓣全部落地,到蝴蝶飞完的这段时间,够你来回并且杀一个人了吗?”
这般匪夷所思的手法,这样精准掐点的时间,让所有听到的人都愣在当场,一时水榭边一片寂静,无人能出声。
在一片寂静之中,公孙鸢的声音缓缓传来,竟还是平静从容的:“杨公公,您给我编造的这些杀人手法,不可谓不巧妙,也不可谓不煞费苦心。我没想到,我四妹气血不足吃点饴糖,您也能联想到这么多;我准备一件厚重点的舞衣,也成了作案手法;甚至我因为年纪大了所以中途需要停止休息一下,也能被您说成是趁机出去杀人……”
她说到这里,唇角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明媚鲜艳,十分动人:“那么杨公公,证据呢?就因为我有时间杀人,所以杀人的就必定是我?没有动机没有凶器,你上下嘴唇一碰,我就杀人了?”
“第一,在场所有人中,唯有你,可以有作案时间,其他人,都没有,”黄梓瑕毫不理会她的笑容,神情比她更冷静淡定,“第二,凶器,我当然也能找到,而且,更能证明,就是属于你的。”
公孙鸢微扬下巴,默然站在她面前,再不开口,一脸要看她好戏的模样。
“本案的第一个谜团,便是作案时间,如今,我们已经解决。而第二个谜团,便是失踪的凶器。明明在齐判官的胸口,出现了一个血洞,显示是凶器所刺。但当时我们立即将现场几乎所有人细细搜身,却都没有发现吻合的凶器,而且,在水中没有打捞起来,在现场也没有任何发现,这说明——凶器,肯定还在现场,只是,被妥善地藏起来了。”
周子秦又迫不及待了,赶紧出声说:“可是崇古,衙门众多捕快已经在这边搜检了好几天了,毫无所获啊!到底凶器,被藏在哪里了?”
“这个,还要靠你帮忙呢。”她说着,凑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什么,周子秦顿时跳了起来,拍着自己的脑袋大吼:“我怎么没想到?果然我是大笨蛋啊!”
他也不说什么,直接转身急冲冲地奔去,看方向正是衙门那边。
周庠只好尴尬地向李舒白告罪:“犬子无状,这来来去去的都不打一声招呼……”
李舒白放下茶盏,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子秦天真烂漫,不拘世俗,本王最欣赏他这一点。”
周庠赶紧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口中“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地念叨着。
范应锡看一看自己的儿子,虽然面无表情,却分明将脸偏转了半寸,免得他出现在自己眼角的余光中。
等到周子秦回来时,众人发现他手中牵了一条又瘦又丑的土狗,臂弯中还搭着一件衣服,正是范元龙当日穿过的那件衣服,当时被擦过了血,又沾上了酒污,早已被范元龙当场脱下丢掉了,谁知居然还被衙门保留着。
周子秦蹲下来,将那块擦过的血污送到狗的鼻子前,摸着它的头说:“富贵,闻一闻这上面的血,赶紧去找找!找到了给你吃肉骨头!”
那狗闻了又闻,压根儿一点都不懂周子秦的意思,还以为是给它吃的,张大嘴巴把布头咬在口中,嚼了两下。
“哎,你这笨狗……”周子秦赶紧把衣服从它的口中扯回来,看着上面两个牙齿洞,顿时郁闷了。
“我来吧。”黄梓瑕无奈说道,接过他手中的狗,揉了揉狗头,带着它沿着灌木丛,向当初碧纱橱所放置的地方而去。
就在她走到某两块青石板之间时,她停下了脚步,富贵绕着她的脚走了几圈,见她没动,便在地上不停地闻嗅,东拱一下西蹭一下,最后忽然精神一振,朝着一条石缝就大声狂吠起来。
黄梓瑕尽力制住它,转头对众人说道:“将这块石板撬起。”
周子秦顿时呆住了:“崇古,你异想天开呀!这石板足有几百斤重,凶手杀了人后哪有时间将它撬起来压凶器?再说凶手也没这么大的力气啊!”
黄梓瑕摇头道:“不,凶器不在青石板之下。”
“那我们撬青石干吗?”
“因为,藏凶器的那个地方,如果青石还在的话,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摸不到的。”
周子秦也不废话,立即就叫两捕快赶紧找了撬棍和木杠过来了,然后蹲在地上比画着两块青石问她:“撬哪块比较好?”
“随便,小的那块吧。”黄梓瑕说。
“随便?……”周子秦嘴角抽了一下,但随即便比画着小块,示意他们动手。
这边在弄着,旁边一群人看着。
公孙鸢与殷露衣脸色铁青,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李舒白身边的气氛却一点都不压抑,范应锡正拉着沐善法师过来与李舒白叙话。上次李舒白过去时化了装,因此两人现在还算初次见面。范应锡把沐善法师吹成天上有地下无的大德高僧,李舒白也只说在京中听过他的名字,今日本来是无须法师到场的,但听说明日禅步外出,怕自己赶不及相见,因此才借法师与齐判官有交情,请他过来一见。法师果然宝相庄严,非同一般云云。
范应锡和沐善法师都十分欣喜,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气氛融洽无比。
周庠则向王蕴询问起京中故旧,又问了自己认识的王蕴的叔叔、伯伯、堂哥、堂弟的近况,足有十多人,足够他关心半个时辰的。
范元龙则溜到周子秦身边,一边看着他们撬青石板,一边对周子秦哀叹,那两个美人如果真是凶手,那可实在太可惜了,怎么也得找个机会,在牢狱中上手了再说——自然被周子秦两个大白眼给顶了回去。周子秦虽然对美女仰望崇拜,但对这种色狼最鄙视不过。而且同为荒诞无行官家子弟,他喜欢的是尸体,和范元龙这种人差别可大了,会理他才怪。
小块的石板果然省时省力些,几个人一会儿就把石头掀开了,一个空空的凹洞呈现出来,周围只剩下石板与石板之间的些许泥巴,其余东西全无。
周子秦请了黄梓瑕过来,指着石板下的泥土问:“这下面,要挖下去吗?”
“不必了。”她说着,借了周子秦的手套,蹲下来在石板周围的泥土中摸过,然后准确无比地取出了一根东西,并随手取过旁边范元龙那件衣服,将这沾满泥土的东西擦拭干净。
里面的东西一显露出来,周子秦顿时叫了出来:“凶器!”
一寸宽,四寸长,看起来只是一块狭长铁片,但刃口其薄如纸,所以才能插入这两块石板之间窄小的缝隙间,毫无阻碍。这铁片锋利无比,灯光映照在上面,那闪现出来的光芒几乎令人眼睛都睁不开,百炼钢,寒霜刃,令人胆战。
黄梓瑕将这凶器与擦在范元龙身上的那两块血迹比较了一下,大小严丝合缝。
她将它放在戴了手套的手上,呈到众人面前,说道:“昔年,太宗皇帝曾赐武才人驯服狮子骢的三件器物,铁鞭、铁锤和匕首。那柄匕首本是太宗随身之物,当时是海外送来的寒铁,铸成二十四把,唯有一把尤其出色,被太宗选中,随身佩带。传说海国寒铁永不生锈,纵然百年之后,也依然锋刃如初,不可逼视。”
等众人一一过目,她才将这铁片放回水榭的案桌之上,淡淡地说:“后来,这把匕首在开元年间,成为公孙大娘所有之物。她当时起舞,手持一长一短两把剑,长剑为‘承影’,今已失落,短剑便是那柄寒铁匕首。然而关于承影,另有一个传说,不知大家是否记得?”
她的目光转向李舒白,李舒白博闻强识,对所有经书典籍过目不忘,自然说道:“《列子·汤问》中有云,孔周有三剑,一曰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二曰承影,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疾也——但后又有传,说含光与承影本为孪生,含光在承影之内,为无形无影之剑,承影只是其外鞘而已。”
黄梓瑕点头,说道:“由此,我也思索日久。公孙大娘行走天下,一个女人,四处危机,难道只以木剑护身?而在那日舞剑完毕之后,因为范公子责难,因此王蕴王公子曾闻过那柄木剑的把手,据说,有土腥气。”
王蕴见她看向自己,他靠在椅上先向她绽开一个笑容,然后才点头,说道:“确有此事。”
“我也查看过剑柄,上面在面向剑身的那个面上,沾有些许泥土。若是如公孙大娘所说,您只是将剑丢在地上的话,只会在把手侧面沾上泥土,又如何能沾到剑身那边呢?何况当时水榭地面如此干净,您最后那个动作卧在地上尚且衣服十分干净,怎么剑柄上反倒有泥土?”黄梓瑕说着,将那片雪亮利刃又再度拿起,将尖刃朝下,指着上面的横截面说道,“诸位请看,刃身这里设计凹槽,又有卡槽小洞,我想,这匕首应该与我的簪子一样,内有乾坤。”
说着,她将自己头上的簪子按住,捏住卷纹草的簪头,将里面较细的玉簪取了出来,只留了外面的银簪套在发间,给众人看清楚,又将里面玉簪插回去,然后再将放在桌上的,公孙大娘带来的那柄长木剑取过,仔细观察了片刻,然后一按上面较为光滑的一处花纹,按捻下去,果然,轻微的啪一声,剑身与剑柄已经分离,里面却不是实心的,有一个薄薄的空间。而剑柄之上自有钩扣,黄梓瑕将手中的利刃对准卡扣,各洞对齐后左右转动,终于安了上去。
公孙大娘的面色,终于彻底变成惨白。她与殷四娘靠在一起,连身子都开始虚软,两人只能缓缓地靠在栏杆上,唇色青紫,双唇轻颤,却说不出任何话。
“不知道……大娘以前是否杀过人呢?你胆子很大,而且也够聪明。挑选了这样一个最为混乱也最为安全的时间,充分利用了舞蹈和作案器具——当然了,一个擅长戏法的四娘,可以替您安排一切细节——然而,在现场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明知只要有人一回头就会发现黑暗中你的身影,你却依然愿意放手一搏。而且,准确,狠辣,在这么仓促的时间之中,还能一刀刺入齐判官的心口,没有令他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卡到肋骨。甚至,在刺到心口的同时,你还转动匕首搅了几下他的心脏,令他没有任何反应,立即死亡。连近在咫尺的碧纱橱内的周家姑娘,也未曾觉察到任何声响。”黄梓瑕声音冷静而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甚至带点冷漠,“当然你的运气也很好。在开场的时候,齐判官本来坐在前面,你当时本没有机会接近,但你当时说,此舞旖旎可与心上人同赏之后,齐判官正在讨好周家姑娘,于是便真的将自己的椅子移去,去往最后的碧纱橱旁边。而在你杀人的时候,范公子当时正在呕吐,臭气被风吹送过来,掩盖了血腥气,也使得周家姑娘正好掩鼻转过身去,目光正好避开了你。”
公孙鸢站在灯下,灯光照着她的身躯,如一枝风中寒兰,纤细无比,萧瑟无比。
“你在杀人之后,本应立即将匕首带回木剑之中的,然而安回剑刃需要一些时间,并不像拿下来这么容易,而且在黑暗之中要对准扣子绝对很难,又容易泄露里面有血的事实,所以你不得不放弃这把匕首。而如果就这样将它插入石缝中,则必定会有血沾在石板上或渗出土外,被人发现,刚好范公子吐完了醉倒在地上。你自然恼恨他轻薄无行,于是干脆用他的衣服匆匆擦干血迹,然后将它插入石缝之中,最后拿走剑柄,直接套上,天衣无缝……不是吗?”
在众人一片安静之中,公孙鸢死死咬住下唇,强止住自己双唇的颤抖,许久,才勉强用喑哑的声音问:“那么……齐判官与我无冤无仇,我……有什么理由,要杀他?”
“无冤无仇吗?”黄梓瑕说着,将手上所有公孙大娘的物事都收了起来,转而朝周子秦点点头。
周子秦会意,立即到旁边将一些东西拿出来,放在了水榭的桌子之上。
被他放在桌上的东西,简直是形形色色,乱七八糟——
一个暗蓝色的荷包、一份钟会手书的册页、一张青松抚琴画卷、一叠各种形制的俗艳诗笺……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之中,黄梓瑕将这些东西逐一展示给大家看,说:“这是我在齐判官的家中发现的,觉得不对劲的东西——第一,是这一叠的诗笺。这些诗笺全部来自成都府梧桐街,几乎都出自风尘女子之手,用的名字是温阳。”
范元龙愕然问:“温阳?不就是和傅辛阮殉情的那个人吗?他收到的诗笺,怎么会在齐判官的家中?”
“对,而且,事后我们走访了梧桐街,在各家妓馆之中,找到了送出这些情诗的人,对方都表明,确实有一个客人叫温阳,待人体贴,温柔爱笑,还会作淫词艳曲——与性格冷淡的温阳,几乎迥异。”
“难道说……”众人心中不约而同都起了一个念头,顿时静默,无法出声。
“不止如此。请诸位看,这张青松抚琴画,从纸张质地、绘画技法和意境来看,都和齐判官家中的完全不一样,而据我们所知,温阳原先悬挂在书房中的,倒确实是这样一幅图,只是,在温阳殉情前后,不见了。”
黄梓瑕又将另一幅画拿出来,说:“而这幅绣球蝴蝶,则是我们从温阳的房间内拿到的。他的家仆说,原先挂在家中的一幅青松图,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这幅,而我们在他的家中,却未曾搜到所谓的青松图。”
“而齐判官家中,原先悬挂的,正是一幅绣球蝴蝶!”周子秦点头,说道,“所以我们有十足的把握,认定他们书房内的这两幅画,肯定是被掉包了,素喜雅静,常对青松的温阳书房内,被换上了一幅绣球蝴蝶,而书房中挂着月季、杜鹃的齐判官家中,怎么会挂上一幅迥异的青松图?”
周庠忙问:“那么,对调这两幅画,到底有何用意呢?”
“这用意,其实就在于一封信。”黄梓瑕说着,将从温阳家中找出的那封傅辛阮的信取出,给众人念了一遍:
“……念及庭前桂花,应只剩得二三,且珍惜收囊,为君再做桂花蜜糖。蜀中日光稀少,日来渐觉苍白。今启封前日君之所赠胭脂,幽香弥远,粉红娇艳,如君案前绣球蝴蝶画……”
她放下这封信,轻叹道:“与傅辛阮交往的人,对于平时自己的踪迹十分留意,他在风月场所用的,一直都是别人的名字,对傅辛阮也不例外。她一直都称呼对方为‘温郎’,在给自己姐妹写的信中,也一直提到‘温阳’,所以,这个所谓的‘温阳’,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自己的行迹,在乐坊中从不留下自己的只字片纸,与傅辛阮的交往,也极少书信,这可能,是他们之间仅有的传书——于是他拿过来,作为证据,放在温阳的身边,让温阳这个替死鬼因为这封信而坐实了与傅辛阮有过交往,同时也用这封信,诱导我们将他们中毒身亡作为‘殉情’处理,用以瞒天过海,遮掩耳目。”
范元龙顿时跳起来,结结巴巴问:“你……你的意思是,这个温阳,不是真的温阳……不,真的温阳,不是这个温阳?”
他的话虽然颠三倒四,但是众人都听懂了他的意思,一时在场所有人都呆在当场。
黄梓瑕点头,说道:“正是,信上的‘温阳’,还有傅辛阮遇见的‘温阳’,全都不是真正的温阳温并济。而有一个人,他的名字与温阳正是一对,于是他经常便利用这个化名,在花街柳巷之中厮混,所有将情书赠给他的人,都叫他‘温阳’——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其实叫齐腾,齐涵越,外号寒月公子。”
想着齐腾在人前那种温和从容的模样,众人都无法想象他在花街柳巷与另一个人厮混的模样,而范元龙则问:“杨公公,若照你这么说,齐判官公然冒充温阳的名号在花街柳巷厮混,那他难道就没有想过,或许有朝一日,他会在这边,被别人发现吗?而万一被温阳撞见,岂不是更糟糕?”
黄梓瑕摇头,说道:“不,齐判官自然有万全之策,他选择冒充温阳,当然不仅仅只是因为对方名字与自己凑巧相对,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都是父母亡故、妻子早逝,还有一点,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在妓馆与温阳相遇。”
周子秦悄悄说道:“崇古,可是温宅的下人说,他也偶尔会去烟花巷陌的……”
“他去的地方,与齐判官去的地方,截然不同——”黄梓瑕说着,从那叠妩媚诗笺之中,取出那一张蓝色方胜纹的诗笺,说道,“在这一堆诗笺之中,这是非常特别的一张,因为,它来自小倌馆,是好男风之人所去的地方。”
众人都露出恍然的神情,又觉得这些事难以出口,只能面面相觑,无法出声。
“所以温阳与傅辛阮,是绝对不可能殉情的。因为,他对女人毫无兴趣。他在妻子死后,也从未想过要再续弦,为了隐藏自己的秘密,他每次趁深夜悄悄地去见不得人的地方,又悄悄地回来——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与傅辛阮郎情妾意数年,又怎么可能给她送桂花,送胭脂,以至于连傅辛阮这样令无数人倾慕的女子,都将自己的一颗芳心送交与他呢?”黄梓瑕平静而缓慢地冷静分析着,仿佛她真的是一个与此事毫无关联的宦官,“而齐判官知道,温阳曾用假冒的钟会手书,企图骗取……某男子好感的事情。别人或许不以为意,但他是惯于混迹章台的,自然了如指掌。他放心地在外以温阳的名义厮混,又在急于摆脱傅辛阮之时,将真正的温阳拉了过来,作为替死鬼,替自己了结情债。而这个时候,他当然也要消除温阳身边所有足以泄露他秘密的东西,包括,当初那张假的钟会手书,以及小倌写给温阳的情诗。同时,他还千方百计地调换东西,企图造成温阳确实曾与傅辛阮交往颇深的假象。”
周庠听着,不由得痛心叹道:“李代桃僵,瞒天过海,这齐判官,真是心思颇深啊!幸好……”
幸好,你的女儿周紫燕没有嫁给这个人。众人在心里想。但转而又想,齐腾与傅辛阮交往数年,一直都好好的,这回痛下杀手,焉知不是为了攀上使君府的高枝,迎娶使君千金,为了永除后患?
“然而,将傅辛阮写给他的这封信拿来作为证物,有一个漏洞,即信上提到的,案前‘绣球蝴蝶’那幅画。所以,真正拥有这幅画的齐腾,只能想办法带着这幅画去温阳家——借口嘛,当然就是同一诗社的人过来祭奠之类的。温阳家的人大字不识一个,对字画自然不会关注,所以事后我去问的时候,他们就连画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都不知道。而齐腾将青松画偷换回来之后,发现自己书房中原本四幅的画缺了一幅,十分不协调,刚好青松画大小差不多,又是植物,于是挂上去暂时先放着——谁知,直到他死,还未准备好另一幅画,就此留下了痕迹,”黄梓瑕说着,又将两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放在桌上,说,“为了制造温阳与傅辛阮亲密的迹象,齐腾还做了其他手脚。比如说,将温阳的手稿,偷了一部分,藏到傅辛阮的家中。然而他偷窃时可能是太过慌乱了,将不该拿走的,也夹杂在了里面。比如左边这半部《金刚经》,是我们从温阳的家中找出来的,而右边这半部,则是从傅辛阮家中找出的,以证明他们二人确实日常有在交往。可惜的是,他不知道,温阳写这部《金刚经》,却是另有其用的。”
众人查看温阳手抄的这部《金刚经》,沐善法师首先说道:“这几页佛经,页边距留出甚多,看起来,倒有点像是近年流行的蝴蝶装似的。”
“正是。温阳向来自衿书法,因此特意写的这一份《金刚经》,显然是要装订成册送人的,所以如何会将这份经书分了一半在别人手中呢?显然不合常理。”
周子秦看看公孙鸢和殷露衣,想要命人逮捕时,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赶紧问:“崇古,我有个疑问,还得你解答。”
黄梓瑕望向他,点了一下头。
“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冒充温阳的另有其人,他在杀死傅辛阮的时候,故意栽赃嫁祸给齐判官?”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何解释傅辛阮信上的‘绣球蝴蝶’画,以及‘将庭前桂花盛囊送来’句呢?你可还记得,齐判官宅中的厅堂前,恰好就有一株桂花树。”黄梓瑕说到这里,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说,“之前,节度府受邀去当铺购买物什时,曾有一个双鱼手镯,未曾记录便被当铺送给了某人。而当时,正值齐腾担任节度府判官不久,他必定会到场——手下的人怎敢当着长官的面向当铺掌柜讨要手镯,又堂而皇之拿走呢?我想,能拿走的人,必定就是齐判官。”
提到双鱼手镯,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口猛地一颤,有些如同钝刀割肉般的疼痛,在胸口缓缓蔓延开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人群后的禹宣,而他也隔着灯光远远地看着她,那眼中,有极其模糊的东西,深远幽暗。
她慢慢地转过脸去,然后又抬手拿起桌案上的暗蓝色荷包,说:“齐腾是傅辛阮情郎的最大的证据,就在于,这个荷包。”
暗蓝色的旧荷包,在她的手中毫不起眼,甚至和周围那些精致的诗笺、画卷有些格格不入。
“这个荷包,我们从齐腾书房的废纸篓中拿到,当时里面空无一物。”说着,她举着荷包示意站在人群后的一个人,“汤升,你还记得当日你在双喜巷与你的姑姑汤珠娘见面的时候,她从包里取出的那个荷包吗?”
汤升一直站在人群最后,他身材瘦削,形容猥琐,压根儿没人在意,此时骤然被黄梓瑕点到,他在众人目光之下,顿时显得手足无措:“啊?这个……这个荷包?”
黄梓瑕点头:“当日你曾说,你的姑姑本想从包里取荷包给你,但又塞回去了,可有此事?”
“是啊,才拿了一半,就塞回去了,说什么‘还是带到城里去打一对银簪子’吧,结果呢,人就死在半道上了,什么银簪子,压根儿也没见到!”汤升晦气地说着,仔细一打量她手里的荷包,又惊讶地“咦”了出来,说:“你手里的这个荷包……好像,就是她当时拿出一半的荷包嘛!”
黄梓瑕反问:“你确定?有没有看错?”
“没看错,绝对的!我当时还以为她给我好东西呢,所以死死地盯着看,我看得很仔细,记得很牢靠!”
“好,所以这个出现在齐判官废纸篓中的荷包,正是傅辛阮身边仆妇汤珠娘死后,不见的那一个,”黄梓瑕说着,目光转向公孙鸢,“公孙大娘曾在傅辛阮死后,给汤珠娘塞钱,让她帮自己取走一个镯子,而齐判官当然也可以在官府搜查封闭傅宅的时候,让汤珠娘帮自己放一些东西进去,比如说,他从温阳那边悄悄拿来的手书。同时,因为汤珠娘是傅辛阮身边唯一的人,就算傅辛阮再深居简出,就算齐判官再谨慎小心,瞒得了别人,却绝对瞒不过汤珠娘。所以,齐判官为了隐藏行迹,设计遮人眼目的殉情案,第一个要收买的,就是汤珠娘的口风。汤珠娘收了齐判官的钱之后,收拾了东西要回老家过安稳日子,但齐判官自然不会容许这样一个人存活于世,于是他自然选择了,在她回老家的路上,将她推下山崖,永绝后患!”
范元龙与齐腾平时交情不错,此时在无可辩驳的事实下,还是弱弱地插了一句:“杨公公,或许……汤珠娘是失足坠崖而死?或者是,遇上劫匪呢?”
“若是失足坠崖,她身上的荷包又如何会被齐判官丢弃在废纸篓?若是劫匪,为何验尸时她的包裹整整齐齐,只少了一个荷包?而且范公子别忘了,当时正是夔王爷在山道遇险那几日,西川军封锁了进出口,放进去的人寥寥无几,更严禁任何人骑马进入——而就在那一日,差不多汤珠娘坠崖的那个时刻,夔王身边的这位侍卫张二哥,却在山崖边也被一个骑马的人撞下了山崖!而当时连进山搜寻的西川军都大多是徒步,能骑马进入里面的人,我想,西川节度府判官,应该能是一个吧。”
范应锡脸色十分难看,赶紧先向夔王告罪,然后对站在他身后的张行英拱了拱手。
张行英忙还礼,不敢轻受。
“我一直在想,凶手为何在杀害汤珠娘之时,一定要将这个荷包取走?后来我想到汤升说的一句话,才终于明白了过来,”黄梓瑕看向汤升,“当时你姑姑把荷包塞回自己包袱里,说,‘还是我先带到汉州去,给你未过门的媳妇打一对银簪吧’,对不对?”
汤升点头:“没错,一字不差!”
“先‘带’到汉州去,‘打’一对银簪——齐判官给汤珠娘的,不是钱,而是银子。”黄梓瑕说着,指着这个荷包,“小小一个荷包,可能半贯钱都装不下,但因为是银子,所以就能塞下一两锭。齐判官要收买汤珠娘,自然需要不少钱,他日常在节度府中经手大小事务,自然能接触到库银,收买汤珠娘时携带几贯钱自然不方便,于是直接便给了汤珠娘银子。然而每锭银子上都会镌刻来历,若他不收回,傅辛阮的仆妇尸身上出现一锭节度府的银子,说不定会引火烧身,所以他必定要追回,决不能遗漏在外。”
眼见证据确凿,齐腾犯案已经无可辩驳,范应锡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痛骂道:“可恨!可恼!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在我府上多年,我竟不知他如此心机深沉歹毒!杀人嫁祸之事做得如此顺手,灭口销迹又如此轻描淡写!”
周子秦也看向自己妹妹周紫燕所在的碧纱橱,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幸好我妹妹还未出嫁。”
众人只顾唾弃恶人,替周家侥幸,倒像是完全忘记了公孙鸢和殷露衣。黄梓瑕转头看向她们,见她们面如死灰,但恐惧之中又隐约透出一种扭曲的快意,在心里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说:“公孙大娘,我最早觉得傅辛阮不应该是殉情,是在看见她的衣柜时——当时她柜中艳丽华服无数,最后死时却穿着一件半旧的灰紫色衣衫……我想无论哪个女子,要与情郎携手踏上不归路之时,都会选择打扮得漂漂亮亮再饮下毒药,而不是那么匆忙潦草。”
“是……阿阮她,最喜爱鲜艳明丽的服饰,”公孙鸢终于缓缓地开口,声音哽咽嘶哑,她的身躯也微微颤抖,完全失去了以往那种出尘的袅娜之感。她按着胸口,用力地呼吸着,终于还是努力地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阿阮她……个性也像个孩子一样,无所顾忌,肆无忌惮……她可以毫不犹豫拒绝自己最好的归宿,拒绝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只因对一个我们从未见过面的,连她自己也只见过寥寥数次的人念念不忘——温阳……不,齐腾,天真的阿阮还以为他是软红千丈,游丝软系,谁知他却是缠在她臂上的一条毒蛇,在平时柔若无骨,贴肤游走,却会在不防备的时候,露出世间最毒的利齿……”
黄梓瑕沉默地看着她,没有接话。而周子秦忍不住,问:“你和齐腾见面机会好像也只有那一次,为什么你却立即就会觉察到事实真相而进行报复呢?”
“阿阮她曾给我写信,烦恼地说,温阳的左手背上,长了六颗鼠痣,颇为难看……于是我教她,用旱莲草捣出汁水擦鼠痣,几次就能好了,但是旱莲草会在肌肤上留下黑色痕迹,十分难看,得过几日才能褪去,”公孙鸢靠在栏杆上,长长地呼吸着,那声音虽依然嘶哑,身影虽依然微颤,但终究,还是镇定了一些,“在义庄,我见到了阿阮的尸体,发现了她手上的痕迹,然而我偷偷看了验尸档案,发现并未提及温阳手上有鼠痣的事情。而后来,我在上衙门询问案件进展的时候,忽然发现,原来那个即将迎娶周使君千金的齐判官,他的左手背上,刚好有六个小点疤痕,看起来,就是鼠痣刚刚被擦掉的模样。我偷偷地打听了齐腾的家世,发现与阿阮之前信上说过的一模一样,而且在风尘中混迹,我们自然也知道,许多人都会冒充他人姓名去眠花宿柳,于是我便寻了个机会,直接向他盘问……”
说到这里,公孙鸢陡然激动起来,胸口起伏许久,才将那狂乱的气息压下去,狠狠地说:“他不但承认了,还嘲笑阿阮,说她是个蠢货,他外面足有十几个相好的,她居然毫不知情,以为他在她面前发誓说再不做浪子行迹,就真的说断就断了,居然丝毫不起疑心……”
她说到这里,激动得以头触柱,眼泪簌簌而下,哽咽道:“我小妹阿阮,她十二岁便名扬天下,编曲编舞天下无双,就连长安教坊的老乐师们都要请教她,称她一声‘六姑娘’才请得动!阿阮这样聪明灵透的人,她怎么可能没有觉察到情郎的异样?谁都知道她忍下这一切是为什么,而他居然说她蠢……这该碎尸万段的混账……”
殷露衣抱住她的手臂,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肩上,闭眼不语,只有眼中泪迅速地渗出来,濡湿了公孙鸢的衣裳。
黄梓瑕低声说道:“虽然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可这世上,毕竟没有擅自动手杀仇家的道理,官府会帮你们洗清冤屈的……”
“哼……齐腾就是你们官府的人,就算你们调查出了真相,最后又真的会追究他吗?”公孙鸢说着,扬起下巴,脸色铁青,却倔强而坚定地说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小妹被他杀了,那么就由我这个做姐姐的来追讨!就算赔上我自己这条命,又有什么好说的,公孙鸢活在世间问心无愧,死而无憾!”
黄梓瑕默然无语,缓缓退回到李舒白身后,说:“我只揭露真相,其余事宜,非我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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