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疤子叔家的赌场,已经开了三十多年了,用疤子叔自己的话说,他的赌博事业,见证了改革开放全过程。

      

        顺子蹬着三轮,到疤子叔家的时候,疤子叔家的客厅,已经乌烟瘴气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顺子敲开门,适应了半天,才看清了几个赌徒的脸面。首先是疤子叔,坐在面朝门的位置上,嘴里叼着大拇指粗的雪茄,顺子一直把这种烟叫“黑棒”,那功夫就在于,似乎只是用嘴唇衔了一点边皮,可无论上下左右怎么错动,都不会跌下来的粘连牢靠。在顺子的印象中,疤子叔嘴里的这根黑棒,已经噙了三十多年了,几乎成五官的一部分了。之所以叫疤子叔,是因为,疤子叔在十几岁的时候,为家里分红薯,短了一斤四两,而与生产队过秤的会计,美美打过一架,会计失去了一颗门牙,而他被会计用大秤杆,狠狠撸了几秤,那秤杆丁头上的铜包皮,烂了一个豁口,当下划破了他的脸,那划开的裂缝,甚至连白花花的骨头都露了出来,由此,便留下了这道从眉骨到上嘴唇,牵连不断线的终生疤痕。会计死那年,疤子叔还去灵堂骂了几句:“你这条老狗,总算死了,可咱这孽债还没了,等我到了那边,也会撸你几秤杆,让你狗日的,在阴曹地府都甭想出门见人。”疤子叔真的一辈子都没正经地出过村子,最多在晚上出来溜溜弯,也就只遛到村口的牌坊下,就转回去了。当然,为赌博,疤子叔也进过几回派出所,但每次出来,也都是在更深夜静的时候,走是坐的警车,回来是老赌友们用车去接,即使早上放的人,他也会熬到晚上才回来,反正就是不想在村外见日头。顺子记得,疤子叔开始在家里开赌场的时候,也就是小打小闹,他还去玩过。有一回,一夜输了六十多块,那是他三天蹬三轮挣的血汗钱,心疼得他回去,用铁锤自己砸了自己的手,由此再没进过这场子。人常说,十个赌徒九个空,还有一个逃债中。疤子叔之所以能坚持这么多年,家里没被掏空,人还活得由“死疤子”、“烂疤子”、“臭疤子”、“狗日的疤子”,而成为村里的“疤子叔”、“疤子爷”,除了年龄以外,就是他的赌风好,技术天下一流,但却从不暗算人,眼里也揉不得沙子。他瘦得仙风道骨的,迟早穿一身黑绸子衣裤,用他的话说,是图舒服,可在外人看来,那就是疤子叔的风格,那就是疤子爷不称老大而自成其大的独特做派。

      

        顺子知道疤子叔也看不起自己,嫌他活得不洒脱,几次当他面说:“人到这个世上来,就是享受个过程,你一天到晚蹬个破三轮,累死累活的,给人装台,连个日头都看不见,这不把人活成裤裆里的

        

        了吗?”活成

        

        了就活成

        

        了,反正自己既没财运,也没赌命,吃了上顿想有下顿,就得蹬三轮,就得给人家装台。何况你疤子叔不是也活成

        

        了吗,你不是白天也不露头露脸吗?还笑话我呢。当然,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心里说,以人家疤子叔的名望,他刁顺子还没资格说三道四。

      

        顺子看见他哥是背对自己坐着的,那个叫马蒂的女子,猴在他的背上,双手还搂着他的脖子。旁边坐了几位,有村上的熟人,也有外边的生人,反正都把一双眼睛,如探照灯一般,光束十分专注地投射在桌上不断翻出的“奇迹”上,他进来站了好一阵儿,都没人发现是有一个人进来了。

      

        他已经有好多年,没到这个场合来了,当年他来时,这里还是用麻将交易,后来据说都嫌“搬砖”太累,交易的速度也太慢,就改为耍扑克牌了。顺子没想到,这种赌法,几乎就跟风掀油毡棚顶一样利索,他十几岁时看菜地,菜地中间搭的油毛毡棚,好多次,就是这样被一阵风,把顶盖掀得无影无踪的。有一牌,他哥甚至一揭起来,刚搓出花边来,看了针线大一点缝缝,就把牌撂进了“锅底”,门口一堆筹码,呼啦一声,就推到了别人名下。

      

        疤子叔说:“大军,顺子给你送钱来了,都来半天了。”没想到,疤子叔连斜都没斜他一眼,却是知道他已来半天了。

      

        刁大军回过身,看了顺子一眼,随意得就跟顺子给他送了一杯凉茶来那么简单,说:“搁这儿吧。”只点了一下下巴,就继续搓起牌来。那牌,其实是用两根指头就能轻易搓开的,可每个人,却偏像是扛着千斤重的铁闸,要一头发丝一头发丝地往开揭启,直到彻底看清牌角的那点花纹与数字时,才把铁闸又合上,直等时机成熟了,再癫狂翻起,或黯然抛掷。那筹码,便在这种无常的变数中,移来推去,或堆成小山,或片子儿不存。顺子知道,这些塑料片片,在最后,都是要变成一捆捆钱的。

      

        顺子的手,已经伸进了装钱的口袋,可咋都掏不出来,他知道,这一万块钱,在这个桌上,也就是一两把牌的事,可在他,却是几个月的血汗钱,掏出来,转眼不仅不是他的了,也可能就不是他哥刁大军的了。但他哥几年不见,回来过节,也就是冲着他这一个亲人来的,算是没忘兄弟情分,既然张了口,他还真不好不把钱往出拿。他知道这点钱,在这个桌面上围的人肯定都瞧不上,何况大军哥打电话说的是三五万,并且最后肯定的是要五万,他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五万块的。即使有,他也板不了这个响屁,他是真的舍不得,都说他顺子是“抠雀x的货”,他也承认,就这一万,都已然是快要他的命了。他到底还是战战磕磕地,把钱从蓝布大褂里面的腰带上,硬抠了出来,用手把那几张卷得不平服的,还抹了抹,然后双手有点颤抖地,把钱摆放在了他哥用下巴点过的地方。这一系列复杂动作,没有引起桌上任何人的注意,但当一万块钱,定定落在桌面上时,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刷地瞅向了刁大军,他们大概是想看刁大军的反应。

      

        刁大军先回头看了顺子一眼,顺子喉头一阵哽动,结结巴巴地说:“二……二半夜了,我……我没弄下钱,就这……还是公款。”

      

        “你行呀顺子,还玩起公款了。既然是公款,才这一点,这也叫玩公款?”坐在刁大军上手的一个胖子轻蔑地说。他面前的牌子,已经码得跟小山一样了。

      

        “咱个下苦的,给人家装台,人家给提前支点钱,是为了让我们跑腿,买点细末零碎的,方便。”顺子说。

      

        “你都是当老板的人了,还给人家跑腿哩?听说你手下,还雇几十号人着哩,那不就是老板嘛。哪个老板,手头不放个十万八万的活钱?你哥开一回口,你就给拿一万,这不是埋汰你哥吗?你哥是缺一万块钱的主儿吗?本来问你要的就不多嘛,我就不信,你连五万都拿不出来,这不是扫你哥的兴吗?”另一个正洗牌的人,边洗边嘟哝嘟哝着顺子。

      

        顺子急忙解释说:“我就是个蹬三轮的,哪是啥子老板不老板的,人都是有事了,才凑到一块儿的。钱,也都是小钱,挣下了,也基本都打平伙分了。手头捏个万儿八千的,手心都冒汗哩,还能有十万八万的活钱,只怕撅起沟子干一年,也落不下这个数噢,你这不是瓤我嘛。”

      

        这时,刁大军说话了:“不怪顺子,这半夜了,让他找钱也难为他了。是我想着,都耍得小,晚上出来只拿了十万,没想到手这么臭。不说了,马蒂,你回宾馆取去。”

      

        一直猴在刁大军背上,连乜斜都懒得乜斜顺子一眼的马蒂,端直给刁大军来了个对不起:“我才懒得去哪,要去你自己去。”说完,还糖一样黏糊在他背上。

      

        刁大军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马蒂的脸蛋儿,像哄小孩儿一样地说:“越惯越没样子了噢。这样吧,我先把这一万打完,再打干了,立马回宾馆取去。”说完,左边屁股一抬,嗵嗵嗵地放了几声响屁。马蒂用两只手,把刁大军的耳朵狠狠向两边拽了拽,刁大军又抬起右边屁股,嗵嗵嗵地号炮三声。

      

        疤子叔哈哈大笑起来道:“顺子,你也学学你哥,看人家把人活的,一辈子吃喝玩乐得利朗撇脱的,连放屁,都是嗵嗵嗵的春雷震天声。你倒是活了个

        

        嘛,蹬个破三轮,把咱村子人的脸都丢尽了,好歹祖辈也都是西京城里人嘛,他妈的,城里人,谁去给人干这下三滥职业。你还给人家唱戏的装台,亏你刁家的先人哩。”顺子气得就想说,你个烂赌徒,凭啥瞧不起我装台的?但他到底没好直接说出口,就问:“那疤子叔你说,赌博就比蹬三轮、装台贵气,洋货?”疤子叔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那当然,城里人嘛,要做事,那也是去贩卖飞机、大炮、军火,最次也是弄个冰毒、摇头丸啥的,不做事了,那就喝喝茶,打打牌,迢迢鸟,聊聊天。伺候人?歇着吧你。先学你大军哥,把屁放响了再说。”

      

        “好了好了,忙你的去吧。”刁大军可能也觉得疤子叔话说得有点过,就回过身,要弟弟顺子,离开这个没有人能够正眼瞧他一下的地方。顺子嘴里还想再叨咕点什么,看看疤子叔那没有一点血色的白脸,还有那双只见骨头和凸起的血管,而不见一点肌肉的手爪子,突然也不想再说啥了,他觉得,这就是个死了没埋的货,与他论理,晦气。

      

        顺子刚走出门,就听身后又是一阵响屁,静了一会儿,屋里发出了热油呛菜般的哄笑声。顺子的脸,已经不知道发烧了,被人瞧不起,早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不过今天,是当着他哥的面,尤其是当着他哥才领回来的那个小嫂子的面,是让他哥太没面子了。他突然也想放个屁,他想努力放响一些,可最终还是放塌火了。也得亏放塌火了,要不然,那要命的痔疮,又会痛得他直不起身子了。

      

        西京城的冬夜,总有干烈烈的劲风穿街而过,今夜风尤其大,把街面一些没有钉稳当的牌匾和广告牌,都刮得满地乱跑。顺子出来时,还只是风,回去时,天上就在飘雪花了,那雪花是顺着风越舞越高,不见一片落地的。顺子屁股痛得实在骑不成三轮了,就又下来推着走。他的双腿突然有些稀软,这儿离他的家很近,他就想一屁股坐在家门口,再也不起来了。顺子不是不会玩,前些年,他家里也跟别人一样养过鸟,养过鸣虫啥的,可不知咋的,这几年越来越忙,忙得有时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可日子还是过得这样没个头绪。他真的是活得连屁都放不响了。他从来没有觉得西京城的冬夜有这么冷,几乎所有领口、袖口、裤脚,都在朝身子里灌风,由于要干活,他冬天从来都没穿过棉衣棉裤啥的,里面就是一套线衣线裤,线衣线裤外面,再套一条一个冬天都不用洗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赵兰香给他织的毛衣,过去好几处都用麻线绾着绑着,是蔡素芬来,才给他拿针线重新缝了一下,反正外面永远都用蓝布大褂裹着,里面穿啥也就无所谓了。可今夜穿着这身永远不变的行头,就觉得那么冷,几乎冷得他上下牙磕磕得差点要捣碎舌尖了。他是一步都不想再朝前走了,就想回家,回家捂住被子,美美睡一觉,明早再去弄那些该死的画幕。可他刚把三轮车勉强推回门口,就听见自家楼上的两个小姐,把各自房里的声音,都弄得很大很大,好像是都住在无人的旷野里。他一看表,已经是半夜两点多了。他知道隔壁邻舍的人,都十分讨厌他家,一是嫌自己蹬三轮、装台,既没出息,迟早还弄得一身脏。另外就是菊花常常深更半夜的,突然大放音乐,有时简直是鬼哭狼嚎的,有人为此还给他家扔过砖头,给门上抹过屎,可菊花再说都不听,他也毫无办法,有时连他也是故意躲着。平常见了邻居,让人家骂几句,也就只好不停地给人家抱拳作揖了。

      

        顺子也常想,不知咋搞的,自己从十几岁就撅起沟子干活,干了几十年了,日子也过不前去。村里大概就数自己最下苦,但也就数自己活人最下作。人家也都养娃,不知咋养的,就能养成器,养顺溜,养漂亮,养孝顺了,而自己,也没少花钱,也没少操心,娃咋就养成这样了,连亲生老子都瞧不起,也不知是哪根大筋拧了,反正好歹死活都把人拽不到辙里去。他多么想,哪怕自己挣死,只要菊花能给自己赏个好脸就成,可不行嘛,好像连他挣的钱,也都和别的父母挣的钱不一样似的,让人家花着,心里都犯隔应。看来靠下苦挣钱,真的是很丢人现眼的事了,连这钱,也都跟着没了光彩了。可让他别样地挣,他又学不会,也不敢,当然,也不想。不过,想了也白想。自己的命,大概也就只能这样苦下去了。

      

        雪越下越大,顺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是准备骑三轮去剧团工棚算了。那风刮的,把好多雪花都端直刮进他脖子里了,他不停地打着冷噤。车轮一滑一滑地向前运动着,整个尚艺路大街上,也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的神经,还在瑟瑟抖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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