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走进花园饭店,康总一呆,几个月不见梅瑞,车马轻肥,周身闪闪,名牌犬牙纹高级套装,大粒头钻戒,火头十足,神态,发型,完全两样。两个人落座,客套了几句。康总说,最近,有汪小姐消息吧。梅瑞说,我已经长远不上班,有啥情况了。康总说,我是随便问。梅瑞疑惑说,远兜远转的盘问,汪小姐会有啥消息呢。康总说,是长远不联系了,突然想到。梅瑞说,一定有情况了。康总笑笑说,我找借口,只想跟梅瑞联络,总可以吧。梅瑞笑笑说,康总一入座,就一直盯我看,这是为啥。康总说,面相,打扮,尤其面孔轮廓,跟原来完全不一样了。梅瑞说,不许瞎讲,我不可能整容的。康总说,碰到贵人了。梅瑞看看周围,压低声音说,讲起来,这要几个钟头,最近确实碰到了有相当背景的贵人,我现在,可以老实讲吧。康总说,讲呀。梅瑞说,其实我姆妈跟小开,混到上海,基本也就是硬撑,已经山穷水尽,突然之间,贵人轻轻放一句话,打了一只电话,情况马上就两样了,协议签了字,钞票源源不断进来。康总不响。梅瑞说,我姆妈跟小开,也就来回飞,西北,上海,香港,日本。这种大动作,大项目,大事体,做到后来,非要有自家人帮衬,我只能辞职。康总说,有了奇迹,就一顺百顺,确实搞大了,要是走到马路上,我根本不敢认了,不敢叫梅瑞的名字。梅瑞低鬟说,我也不欢喜这副打扮,全部是为了小开。西北方面呢,跟上海情况不一样,政商两界,有点身价的人,相当讲究穿着。康总说,上海人最会打扮呀。梅瑞说,现在不对了,越是小地方,越讲究名牌,手面越大,对牌子越是懂,前几天,西北一个县领导对我讲,沿海干部,到底是不一样。我当时不响。县领导讲,最近带了干部,到江苏参观学习,学到后来,不好意思了,人家干部开的车子,也就是一般“帕萨特”,裤子皱皱巴巴,工作经验丰富,我手底下这批人呢,每日讲吃讲穿,比牌子,比车子。康总说,这只能够讲,两个地方,道行不一样。梅瑞说,我广东有一个同学,挂职做副县长,等于做花瓶,做摆设,根本无人理睬,当地的风气,人人忙生意,办公室讲本地粤语,外人根本听不懂,但是西北地方,有一个挂职的女副县长,最近跟我讲北方话说,妹妹呀,我真是想不到,做县长的好处,是真正的好,想不到的好。我讲北方话说,姐姐,好在什么地方呢。副县长讲,身边配一个秘书,从早跟到晚,县长,早餐预备好了。县长,车子备好了。县长,今晚有三个饭局,时间路线,已安排好了,请放心。副县长有一次,想回省城看父母,悄悄打了电话,预备隔日坐火车走,到了夜里,秘书汇报了,县长,明天到省里探亲的车子,已经预备好了,宝马越野车,下午两点十五分过来,其他内容,也已经备齐了。副县长讲,什么呀。秘书讲,已安排手下,杀了一只羊,准备六只活鸡,包括土鸡蛋,几袋新收小米,四张新硝的黑山羊皮子,一点儿自酿酒,山货土产,环保蔬菜,全部准备齐了,请县长放心。副县长轻声对我讲,怪不得,人人要当官,原来,做官这样舒服,那叫一个爽。康总说,这无啥稀奇,中国古代做官,完全一样,就是派放到再穷的山沟,照样是肥缺,做官就是享福,完全应该,官就是老爷官大人,人民百姓,永远是小人,长幼有序,有一趟,我跟宏庆到了西北,真是领教了排场,最后搞得宏庆,差一点失身。梅瑞笑说,要死了,男人还有这种讲法。康总说,梅瑞这次回上海,准备住几天。梅瑞说,啥叫失身。康总说,我开玩笑。梅瑞说,我要听,讲嘛。康总说,多年前的事体,我现在是听梅瑞讲。梅瑞笑说,讲呀,啥叫失身。康总无奈说,是有天夜里,我跟几个投资开发老总,住进县招待所,县领导住三楼,一批女工作人员,也住三楼,二楼空关,四个上海来宾,住底楼。当夜开舞会,一个一个女工作人员,走过来,拉上海来宾去跳舞,非跳不可,我比较痛心。梅瑞说,为啥。康总说,语言不通,我讲普通话,对方不懂,对方讲北方土话,我不懂,还有就是。梅瑞说,动作比较大胆。康总说,个个老实朴素,农村大龄女青年,一身蒜苗气,手像锉刀,面孔两团太阳红,长统丝袜,一连串缝过的破洞眼。舞会结束,县领导坚持,四个上海来宾,每人必须住单间,我坚决不同意,县领导笑一笑,对女青年讲北方话说,大伙儿有什么问题,搞什么咨询,别叽叽喳喳,吵吵闹闹,一堆女人冲进嘉宾房间,要文明,雅观,一个一个,礼貌敲门进去谈,对我们上海老总们,就该细谈,单独谈了,更有效果,听明白吧。女青年说,听明白了。梅瑞笑说,康总是嫌避这批女人太土。康总说,脑子有吧。梅瑞说,结果呢。康总说,我一一拒绝,我必须跟宏庆一个房间,四个人,必须住两个标准间。到了半夜,宏庆抱怨讲,一人一间,为啥不可以。我讲,可以可以,进来一个女青年,讲了几分钟,忽然拉松头发,又哭又吵,宏庆,就摊开合同,准备签字。宏庆不响。第二日,省报一个记者对我透露,这个县领导,是当地最出名的老色鬼,讲起来开招商会,自家独霸三楼,周围房间,全住了女工作人员,等于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这批笨女人,其实再卖力,也进不了编制,全部耽误了,如果早一点明白,跟某个乡下男人开心结婚,养个胖小囡,种一点小菜,养几只鸡,养猪,再养一头牛,生活多好。

      

          |  楼下说书,听书。楼上的情况,不清楚,很多事情如此。  |

        

        两个人吃咖啡。梅瑞笑笑说,后来呢。康总说,后来,我就回上海了。梅瑞说,这算啥失身。康总说,男人已经逼到这种地步,让乡下女人来抢来夺,我当然紧张。梅瑞说,袜子上面,全部是缝过的破洞,真悲惨,男人也真是坏,假使高级会所呢,一批时髦佳丽,高级香芬,双色盘发,丝质抓皱连身裙,重坠设计拼接半裙,Loewe手握袋,或者编织缎面手拿包,南洋黑白珍珠镶浪花钻项链,胭脂,唇妆,清淡对比,或是金属单一色调的浓妆,这样打扮,这样档次的女人,如果也扑上来抢,来夺,一双顶级袜子上千块,浑身香透,康总哪能呢。康总说,有脑子的男人,照样怀疑警惕,女人自动送上门,定归有名堂,除非特定场合。梅瑞说,啥叫特定场合。康总说,只有跑进K房,男人可以无心无脑,胡天野地,这种场面,我见得不少,熟客进门,七八个小姐,加上妈咪,直接扑上来,压到沙发里,花笑云愁,香气扑鼻,根本不管客人叫救命,还是叫耶稣,七手八脚,嘻嘻哈哈,上面解领带,下面解皮带,为啥,根本不为小费,见到了恩客,发一发糯米嗲,搞搞活动,有意搞得轻松活泼,做游戏,等于工间广播操,是一种减压,一种热闹。梅瑞怫然说,康总变了,以前是静雅的。康总不响。梅瑞说,是不是因为,上一次我不答应,心里就痛苦,就要去这种无良地方,去解闷,去堕落,或者,是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康总说,我哪里会,这个世界,就是两厢情愿,我只是讲讲风景,懂吧。梅瑞说,我见的老总,全部是大领导,相当斯文了,最多也就是。梅瑞不响。康总说,最多是啥。梅瑞不响。康总说,见了面,先送两打法国高级丝袜。梅瑞说,啥。康总笑说,我是开玩笑,以前上海房地产大亨沙逊,勾引女人,见面就大量送丝袜。梅瑞笑说,厉害的,女人一定会激动。康总说,开玩笑,现在大领导出手,比沙逊厉害多了。梅瑞不响。康总说,但是美女也多,我一次去北面,拜见大老板,大领导,对方先带我游泳,进门一看,桃红柳绿。梅瑞说,模仿杭州西湖。康总说,室内泳池,四面摆了沙滩椅,周围三三两两,七七八八美女,三点泳装,玉腿横陈,有的立,有的坐,眼睛带电,每个美女,划有活动地盘,连接池边小房间,就是小K房,每间有门帘,美人立到池子旁边,半掩门帘,不断招呼领导,生张熟魏,张老总,李领导,一旦牵了手,走进小间,帘子一拉,唱男女两重唱,或者其他。梅瑞说,少见。康总说,这是男人地盘,一般女人,哪里有见识。梅瑞不响。康总说,现在官场,时髦当场题字,这天老领导高兴了,当场题诗一首,

        

          北国江南美人多/温水游泳好个冬/吴娃芙蓉双双醉/朝朝暮暮浴春波。

        

        梅瑞冷笑说,我完全懂了。康总说,女人自认为懂,往往根本不懂。梅瑞说,啥。康总说,漂亮女人,周围总是奉承,也就看不到本相,真正懂世界的女人,条件长相,比较差,其次就是小姐,妈咪,只有面对这类女人,男人可以随便暴露本性。梅瑞说,讲得我头昏了,我要问一句,比如讲,有一个男人,极力包装一个女人,啥意思。康总说,我不了解。梅瑞说,开始,这个女人根本不习惯,夜夜跟男人去应酬,出门前,男人讲明饭局背景,某人最重要,某人可以不理睬,样样分析研究。康总说,这是老手了。梅瑞说,台面上一问一答,记得ABCD重点,出门前,先吃一只小面包,一杯白糖水,普通白糖水最解酒,冰糖水,盖碗八宝茶,包括“千杯不醉”等等解酒药水,无效。康总说,厉害的。梅瑞说,穿衣裳,也是死讲究,黑鸢色套装,要严肃,尽量少笑,眼神要贵气,枇杷色,槟榔色袒胸裙装,如果对方随便,可以放松一点,逐渐嗲一点,真要胡调,比如薄香色袒胸酒会裙,细跟皮鞋,总之,神态样子,香水牌子,味道,眼影,粉饼,口红,首饰,手包,走势,每样预先想定。康总不响。梅瑞说,大领导,一般比较清正,严肃,不大会笑,可以坐近一点,开始不可以出格轻浮,酒多之后,对方手滑过来,不要大惊小怪,也不要麻木,反应要敏感,态度要复杂,对方搭腰,贴面,完全允许,西式礼貌,眼睛要有精神,也可以朦胧,表一点心情,露一点内容,总之,只有回去后,半夜接电话,可以自由调情,完全放松,因为有距离,也因为是夜里,是接一个电话。康总说,戏做得深了,知识面广,这对好男女,再加一点花头经,申请一个许可证,可以开一间交际花高级研修班。梅瑞说,这种过程,天天有变化,女人比较紧张,后来学会胡调了,推三阻四,会嗲会笑,有一天,女人忽然感动了,感觉到,这是身边男人的一种关心,是以前受不到的照顾,是真体贴,讲起来,应酬是目前的重要工作,事业正朝预想的目标发展,相当有成就感。康总说,人心是肉做的,这个女人,已经动心了。梅瑞说,男人对女人讲,目前要以事业为重,两个人,即使有了想法,环境不方便,以后再讲。康总说,确实不方便,旁边有眼睛,有耳朵。梅瑞说,康总像是明白了,讲讲看,这女人的名字。康总说,不便讲,我是推测,这种关系,一定还有好故事,情节曲折。梅瑞吃一口咖啡,低头不响。康总说,烟雾一多,肯定有火头。梅瑞不响。康总说,我只问一句,这位国家一级男教授,是啥人。梅瑞说,是我朋友。康总说,这女人呢,梅瑞说,我同学,某合资公司商务代表。康总说,公司开啥地方,是不是西北。梅瑞看看周围,鞋跟轻轻一顿说,康总,又开始包打听了,我一向喜欢用别人举例子,为啥样样要让我讲明白。两个人不响。康总吃一口咖啡说,我去过一次女子教养所,朋友是警察,加了我,以及所里女管教,三人进走廊,两面是监房,走到每间监房口,我立停,朝里一看,里面六个女犯,端坐小板凳,仔细做手工,也就立正,齐声一喊,首长好。我再走一间,门口一停,六个女犯立起来讲,首长好。女管教对警察说,实在心烦,昨天解过来十一个女人,搞啥名堂,全部有头虱了,吓人吧,分局的卫生工作,也太差了吧。我问管教,此地的女犯人,是为啥关进来。女管教摇手讲,不谈了,不谈了,这个社会,总归这副样子,男人做的案子,一个比一个聪明,女人犯的法,一个比一个笨,笨到家了。梅瑞听到此地,放下杯子,想了许久说,康总这样讲,是啥意思,我根本听不懂。

      

        两人无语。康总说,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讲了一堆别人琐事,乱开无轨电车,有意思吧。梅瑞不响。康总说,梅瑞真的变了,原本跟汪小姐坐办公室,是讲讲山海经,吃吃零食,现在挑了重担,志向深远。梅瑞吃一口咖啡,叹息说,只是,我跟我姆妈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了,以前算摩擦,现在是吵,三个人,我,姆妈,小开,关系搞不好,烦。康总不响。梅瑞说,我一时觉得,姆妈坏,小开好,一时觉得,姆妈好,小开坏,讲出来难为情。康总说,我懂的。梅瑞说,感情与事业,像两根绞莲棒,扭来扭去,绞来绞去,我已经绞伤心了。康总不响。梅瑞说,公司情况,当然是好的,我感情这一块,是玻璃橱里的蛋糕,看得见,我吃不到。康总说,母女感情,还是男女感情。梅瑞低头说,我不想讲得太明白。康总不响。梅瑞说,经常觉得闷,日里忙事业,夜里讲得难听点,当然想男人,样样得不到,要候机会,要等,二十四小时等于做地下工作,我现在晓得,地下工作真了不起,以前看电影,地下党,就是穿件旗袍,听组织安排,今朝做三层楼发电报男人的假老婆,明早戴一条珍珠项链,当银行家太太,礼拜天,跑到黄浦滩的公园里,假装看报纸,其实是接头,两个人见面,要装陌生人,情报到手,看看四面风景,人就漂亮。我现在,同样是做秘密工作,一样性命交关,一点不比地下党差,只少了一条,不会捉进国民党司令部,日本宪兵队,不会吃老虎凳,也不灌辣椒水。康总说,难讲了,现在有SM,有的女人,心甘自愿,喜欢受刑罚,情愿皮带抽,吊起来最适意。梅瑞说,我好好讲一点心事,康总就开始打嗙,讲戏话。康总不响。梅瑞说,昨天我想一想,真也不想做了,还有啥意思呢,我准备回上海了,准备离婚。康总说,上一次不是讲,已经离婚了。梅瑞笑笑说,我只要回到了上海,跟我姆妈的关系,也就恢复了,上海有我朋友,比如康总,阿宝,沪生,上海女人,跟上海男人最讲得来。康总说,小开也是上海人呀,三个人一道工作,有啥具体矛盾呢。梅瑞说,康总又准备打听了,我不想再提这个人了,讲起来,小开算上海人,早就去了香港。康总说,人跟人,完全是一样的,毫无地方分别。梅瑞说,我喜欢讲规则,讲信用,领市面的男人,对待女人,先要真心实意,不吊女人的胃口。康总说,一样的,现在社会,真心真意的女人,也比较少了。梅瑞一笑。康总说,洋装瘪三,越来越多了,包括旧社会的“荷花大少”。梅瑞说,啥意思。康总说,阮囊羞涩,性喜邪游,夏天穿得漂亮,有几副行头,到了冷天,衣裳就差远了。梅瑞笑笑。康总说,上海人过去讲,“不怕天火烧,就怕跌一跤”。梅瑞说,啥意思。康总说,房子是租来的,烧光无所谓,自家西装,一百零一身,跌了一跤,穿啥呢。梅瑞说,等于我姆妈讲的,

        

          身上绸披披,屋里看不见隔夜米。

        

        康总笑笑说,已经讲了一大串,梅瑞到底要谈啥。梅瑞笑说,我也不晓得谈啥,开无轨电车,可以吧。康总说,讲起来,小开是资产阶级出身,到资产阶级香港住了多年,见多识广,事业有成,总应该开开心心。梅瑞说,又提小开了,我不会讲一个字的。康总说,梅瑞与小开,到底有啥矛盾。梅瑞说,我不想讲。康总说,坐了半天,东讲西讲,心里闷,男人坏,到底想谈啥。梅瑞说,我发昏好几天了。康总说,总结起来,事业上,梅瑞有声有色,母女关系紧张,感情不满足,欢喜某个男人,由于种种原因,只能等。梅瑞点头说,也许是这样。康总说,我想到一句言论。梅瑞说,讲。康总说,女管教讲的,男人做的计划,一个比一个聪明,女人做的计划,一个比一个笨。此刻,梅瑞眼睛睁大,身上的爱马仕套装,爱马仕丝巾,爱马仕胸针,忽然一抖。梅瑞说,我听讲这些年来,银行高管外逃太多,最近上面表示,今后多让女人做高管,女人比较守责,比较老实,这就等于讲,女人胆子小,比较笨,心思比较定。康总听了,朝沙发上一靠,哭笑不得。

      

        阿宝与沪生,走进西区一幢法式花园,徐总出来迎接,此地是徐总上海公司总部,安稳静雅。三个人到客厅坐定。徐总说,我要感谢沪先生。沪生说,不客气,先汇报情况,丁先生的藏品,做一本画册,绰绰有余了,出版社少量包销,精装还分AB两种,每册码洋八百块,老实讲,这是出版社吃进的一块肥肉,我可以拿回扣,这全靠徐总带我出来混。徐总大笑说,讲啥笑话呢,无论如何,我同老丁,是靠沪先生指路,靠沪先生混,我要谢的。阿宝说,西北方面,摄影师已经选定,两间库房里,几百件名堂,一张一张拍照,常熟老房子里几十件,也要重新认真拍。徐总说,北方人讲,好饭不怕迟,老丁过意不去,下个月,想请两位高人,飞一趟西北,走走看看。阿宝说,我排不出空来。徐总说,西北朋友多,但现在,要请我夜里出门,已经谢绝。阿宝不响。徐总说,不是寻女人,是去觅宝,一般是探洞打到一半,老丁请一顿饭,价位与尺寸,台面上讲定,中人协调,一口价,小墓,一般付两到四万,中人收进,大家连夜下乡,到一个小村,老乡备了锄头铁,一群人走夜路,到了地点就挖,一小时见分晓,挖出金银财宝,还是几根骨头,全部归客户,不论中头彩,摸空门,自家吃进,记得最后一次夜出,墓室太浅,中间直接掘开,结果发现,历代已经盗掘多次,剩一堆骨头,电筒照来照去,泥里只见一只金戒指,唐朝公主格调,有波斯纹,等于古代高级进口首饰。大家收工,我与老丁回城,天已经亮了,到了我房间,老丁讲,如果挖到了好名堂,大概要出问题。我讲为啥。老丁讲,这一次,阴气特别森,这批人有问题,说不定,弄到后来,我跟徐总,是活埋完结。我笑笑讲,不可能的。老丁讲,电筒光一照,发现这批人,个个青面獠牙,凶杀犯一样。我听了,当时是笑笑,其实我的心情,与老丁一样,照这一行的规矩,掘开墓,就要掩埋,要上香,这一趟收场,眼看唐公主曝尸旷野,中人也不管,带了人马就离开了,老丁深受刺激,戒指当场塞到我手里,关门走了。戒指摆到我房间的小台子上,第二夜,房间墨黑,台面有一道亮光,过五分钟,又亮一次,我一吓,看看戒指,想到了唐公主的手节骨,我吓了,只能开电灯,整夜看电视,第三夜,我叫了一个按摩小姐上门推油,做到一半,小姐的眼睛,一向是尖,看到了金戒指,赤了两条大腿,上手就戴,我一吓。小姐讲北方话说,老公,这是我姐姐的,还是哪个小三儿,哪个狐狸精的。我讲,现在不要动,不要过来。小姐讲,干嘛呢。小姐手指雪白,戒指金黄,白肉配黄金,实在好看。我讲,喜欢就戴走。小姐张大嘴巴,开心至极,定归要为我,再做一个全套,要陪夜。我讲,现在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要休息,结束了。我一面付钞票,一边讲,谢谢关照,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三个人吃了几口茶。沪生说,照片拍两套,我转送青铜器权威过目,再转请马老过目,题写书名。徐总说,添麻烦了,等画册印出,全世界博物馆,我全部要寄,新闻界,大小领导干部,关系户,亲眷朋友,人手一本,接下来,就做私人博物馆,常熟的房子,也会做博物馆。沪生说,国外有记录,私人博物馆,过不了三代,古董收藏,老实讲,就是一个人代为保存几十年,也就这点作用。徐总不响。沪生说,压箱宝,一般遇到了三D,就要抛了。徐总说,三啥,三围。沪生说,碰到欠债Debt,离婚Divorce,死亡Death,宝贝就转手,等于张三保存四十年,李四收进,传两代,流到王五手里,王五跟了古董,一同葬棺材,埋两百八十三年,人烂光,古董掘出来,流到赵六手里,三十年后,小辈转让,李七买下来,因为太喜欢,再进棺材,闷了一百三十一年,然后。阿宝看看手表说,讲下去有底吧。沪生说,古董不生脚,可以到处乱跑,寿命比神仙还长。其实人是死的,古董是活货。徐总不响。阿宝说,国际标准,捐出来最太平。徐总说,讲是这样讲,我看五十年代的捐赠人,领到国家一张纸头,比如“热爱祖国”奖,眉花眼笑。阿宝说,总比抄家好吧,全部搬光,发一张清单。沪生说,讲起“文革”这一段,阿宝总是恨。徐总说,现在有些名人家属,专门去博物馆上访,要求补贴,要求工作,要房子。沪生说,据说有个老太,提了最低要求,只求发还一件祖上珍宝,一只小碟子,或者一只小缸杯,就可以了,如果真能到手,老太的房子,车子,包括贴身丫鬟,男女保姆,一道坐环球邮轮海景包厢半年,也用不光。徐总说,已经是国家财产了,可能吧。阿宝说,外国博物馆,一年几百亿私人捐赠,此地一般是做光荣榜,刻个名字,帮家属装一只空调,写篇文章。徐总说,要死了,我的子孙,会这副样子吧。沪生说,上海人讲,老举不脱手,脱手变洋盘。徐总说,我一直不脱手,一直捏紧,领导就另眼相看,年年上门拜年,嘘寒问暖。沪生看看手表说,徐总,我另有约会,先走一步。徐总说,多聊聊嘛。阿宝说,改日再会吧。沪生告辞。

      

        徐总陪了阿宝踱进小书房。阿宝敷衍说,小巧玲珑。徐总说,我喜欢小地方,北方做官,包括大老板,喜欢大办公室,旁边往往摆一张床,甚至双人床,摆一对绣花枕头,甚至密码锁的套房,里面有私人卫生。阿宝笑说,双人床摆进办公室,我始终不理解,尤其看到绣花枕头,我总是一吓。徐总说,此地工作午餐,最多一小时,北面两三个钟头,排场就不一样了,上个月,我跟一个煤老板谈生意,房子格局,比刘文彩庄园大多了,墙头装电网,警卫拿长枪,我跟朋友敲门求见,送上名片,警卫关门退进去,煤老板看了名片,先到私人家庙,就是佛堂里,求一支签,如果签文好,放客人进门。如果下下签,免谈,一礼拜后再来。阿宝看看手表说,私家煤矿,接通国矿,借风借水。徐总说,私人铁路一扳道岔,连接国铁,生意太大,门庭要谨慎。阿宝忽然发笑说,我今朝来,眼看徐总天南地北,可以一路讲下去。徐总说,啥。阿宝说,一直讲到天黑,有啥意思呢。徐总不响。阿宝说,我几次打电话来,徐总只讲其他,主要情况,闭口不谈。徐总说,我有啥情况。阿宝说,苏安上次到包房发难,消息已经传到了外地,人人晓得,汪小姐有了徐总的骨血,徐总照样笃定泰山,虱多不痒。徐总说,我无话可讲。阿宝说,徐总当夜拖了苏安,离开包房,服务员就讲,两个人一上车子,就走了,以后再不露面,也不来“至真园”吃饭。徐总说,瞎讲有啥意思,我忙生意呀,苏安这一趟发火,基本是发昏,无意中接到汪小姐怀孕诊断的传真,因此吵得乱糟糟,唉,我现在,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只能不管账了。阿宝说,已经是老游击队员了,吃酒会吃出一个小囡来。徐总叹息说,李李一定以为,是我成心灌翻了汪小姐,天地良心,其实当时,两个人上楼进房间,阿宝是懂的,男人酒多了,根本做不动这种生活,但这天我床上一倒,汪小姐就有本事做。阿宝不响。徐总说,我稀里糊涂,觉得这个女人厉害,之后,汪小姐放了热水,拉我去淴浴,然后,放唱片,倒茶,处处体贴。阿宝说,啊。徐总说,女人酒醉,十有八九是装的,汪小姐,为人冷静周到,两个人从浴缸里起来,讲讲谈谈,忽然又嗲了,要死,我晓得不妙了,“盘丝洞”明白吧,盘牢不放了。阿宝不响。徐总说,等于做了捉对蚕蛾,这次是一雌一雄,死也不放了,表面看上去,一动不动,等于缚手缚脚,最后,只能再次缴枪,输光为止。等汪小姐回了上海,每天就来电话发嗲,我晓得,这就难办了,生意也忙,就退一步,见我不声不响,汪小姐怀疑,是李李从中作梗,就讲了当年,如何帮李李,李李如何精怪,最有心机,喜欢勾引成功男人,港台男人,只等对方七荤八素,接近临门一脚,李李忽然就不理不睬,“引郎上墙我抽梯”,辣手吧,李李肯定是变态,心理有问题,再有,如果去浴场,李李从来不脱光,肚皮包一条白毛巾,肯定开过封的,养过了小囡,有了花纹,有针脚,怕暴露,因此怕结婚。我听了笑笑,告诉汪小姐,对于这种私人八卦,本人毫无兴趣。好了,电话里开始哭,作。之后忽然就讲,月信不来了,身上是有了。我根本不相信,马上传过来一份怀孕诊断。我晓得,事体搞大了,我决定面谈。但这只女人,电话里跟我讨价还价,非要开房间碰头,我只答应咖啡馆见面。有天见面,我对汪小姐说,其他少谈,开价多少,让我听听看。汪小姐说,谈也不要谈,小囡,一定是要生的。我当场就光火了,一走了之,仍旧电话不断,接下来,电话忽然不打了,我后来明白,是苏安看到了传真,寻到汪小姐,警告多次,汪小姐不松口,苏安紧盯不放,汪小姐就转风向,一声不响,电话不接,逼得苏安,最后吵进饭店来。阿宝笑笑说,我明白,徐总是感觉摆不平了,就叫苏安出马。徐总不响。阿宝说,我开初以为,是苏安吃醋了,其实,是徐总搞的舞台总策划。徐总说,随便分析。阿宝说,这次汪小姐与三位太太吃饭,绝好的机会,徐总就通知了苏安,来一个杀手锏,回马枪,不管旁人对苏安,有啥看法,如果摆不平汪小姐,也就横竖横,无所谓,出一口恶气。徐总说,随便讲,我无所谓,我跟苏安,真的无所谓,以前是有过一段,我担心生米变熟饭,就冷了下来,苏安比较识相,懂事体,一直尽心尽力帮我,常熟这一次,我拖了汪小姐上楼,走进卧室,呵呵,我越讲越多了,不讲了。阿宝说,现在不讲,吃点酒再讲。徐总说,常熟这间卧室,其实有一道暗门,我与汪小姐进房间,苏安哪里会放心,开了暗门进来看,当场就看不下去,冲进来,拖紧汪小姐头发,两个人扭成一团,汪小姐当时一丝不挂,毫无平衡能力,苏安精明,下面有客人,因此落手闷头闷脑,不声不响,不打面孔,我用足力道,推苏安出暗门,锁紧。汪小姐的大腿,腰身,已有不少乌青红紫,又哭又嗲,见我态度坚决,也是得意,我现在想想,当时苏安冲进来,真不是辰光。阿宝说,为啥。徐总说,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阿宝说,老法师面前,我懂啥。徐总说,古代有一种说法,主人要招丫鬟,事先要跟夫人做一趟,然后到厅里招聘选女人,就眼目清亮,不会失真,不会点错人,某人贤惠,某人乖巧,一目了然,如果缺这一步,心相完全不对了,判断上面,容易犯低级错误,苏安如果迟半个小时冲进来,两个人刚刚结束,我准备淴浴,浑身无力,心里厌烦,如果苏安这个阶段进来,也许,我就随便这两个女人打到啥地步了,我是不管了,肯定不会去拉,汪小姐,一定也是手下败将,也许最后认真搏斗,就会破相,结果呢,客人全部冲上来看,真相大白,一塌糊涂,这桩事体,也就不会闷到现在了,也不会接做第二春,做出肚皮里的麻烦事体来,因此,要讲好人坏人,我是最坏,最恶的男人了。阿宝说,恶到极点。徐总笑笑,表情自然,看起来并不愧怍。阿宝叹息说,这个苏安,真是徐总长期利用的一件道具,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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