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5无人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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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之底被寂静淹没。
之前的战斗, 尼莫停住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此刻灌入耳朵的是死一般的虚无。不久前,尤里瑟斯还在这附近游荡, 就算有那么几个胆大包天的上级恶魔前来掠食尸体,也不会愚蠢到惊动那恐怖的杀戮机器。
无声的黑暗将他彻底掩埋,尼莫熟悉这种感受。他可以自由地窥视近处的浓稠黑暗, 也能感知到身周庞大无垠的虚空。只可惜自从将地表分给了杰西·狄伦, 他再也无法探知地表的一切。
没有太大的区别,尼莫曾经那样想过。
无边黑暗的一天、一年或是几十年。在他的感知, 曾经没有太大的区别。
如今境况却有了变化——记忆的黑暗从未如此无趣,时间也从未如此漫长。
感知力从来都不是视力,那些在远方蠕动的微小生命不带有任何色彩。从接近太阳, 蜷起本体的那一刻起, 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阳光。
接下来是仿佛失聪与失明混合而成的永夜, 自己绝大部分记忆都是以此为背景。如果尼莫乐意,“魔王”的身躯可以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停留百年之久, 全部感知只用于思考与计算。
这里的气温极低, 尸体腐坏得很是缓慢,甚至赶不上被深渊之底缓慢吸收的速度。
和尤里瑟斯长达半日的恶战之后,这一带的地面没能留下多少沙子, 只余下无数深深的坑洞和残缺不全的尸体。尼莫四下张望了一番, 走向某个方向。
也许这就是“感情”的副作用。
尼莫重新开始心跳和呼吸。数个光球升起, 为他照亮方圆千米内的空间,同时也照亮了远处的恶魔尸堆。
彼时他牵着弗林特在黑暗前进,走向远方的远征队伍。
尼莫沿着记忆的路线孤零零地前行,冰冷的细沙再次出现,在他的脚趾间流淌。他就这样赤着双足,重新走过自己的记忆。
他记得这个地方, 他记得每一个地方。
二十多年前,自己就是在附近遇到了为拖住某只游荡者,与队伍失散的弗林特·洛佩兹。这为他省了不少麻烦,他不需要再考虑用其他办法接触那个人类。
弗林特·洛佩兹似乎不知道何为恐惧,他的声音平稳而欢快。只不过手心冰凉,被汗水浸湿。
当初他只觉得那人类态度尚算积极,实力也十分可观,就像审视一件物品。
弗林特·洛佩兹比奥利弗多话。除去饮水和睡眠的时间,锡兵佣兵团的团长一刻不停地向黑暗倾诉,要么就是哼唱并非天籁、但也称得上顺耳的歌谣——
【你在我的世界洒满火焰,那痛苦又甜蜜的光辉。我愿追随你而去,踏过废墟与硝烟。桑德拉,桑德拉。墓碑上的露水闪闪发亮,你会为我流泪吗?】
现在想来,牵着一只怪物的手,在广袤而荒凉的黑暗前行。不知道目的地,不知道对方是否可以信任,却不得不为了爱人与责任继续前行。
那该是怎样的恐惧呢?
【这里太安静啦,安静得让人心慌。】
弗林特最消极的也不过是这句话,还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口的。
并不是出于同情,一半是认真地想要获得答案,一半是给对方“自己能够共情”的诱导。当时的自己冷酷地收集信息,观察“恐惧”这种情感带来的负面影响,哪怕从未亲自尝过恐惧的味道。
【我的爱人和同伴还在等我——我如此幸福,我一定会活下来的!】
尼莫伸出一只手,属于人类的纤长五指在昏暗的照明术下苍白无比,沾满血迹。他不自觉地轻声叹息,而后继续前进。
【你不害怕吗?】他曾这样问过弗林特。
那个人类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给出这样的答案呢?
过去的他没能理解,而现在那个问题在虚空飘荡了数十年,又回到了自己这里。
当时的弗林特·洛佩兹如此回答,话语充满自信。
尼莫抿起嘴唇,望向这通路两侧的畸形尸堆。无数干瘪浑浊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闭合,结着寒霜的内脏堆叠在沙地上,变形的巨口因为外力裂开,獠牙如同墓碑丛那般参差密集。记忆的弗林特·洛佩兹已经足够强大,必然也能够探查到这些。
他怕极了。
可他依旧决定相信奥利弗·拉蒙,这个决定不会改变。眼下尼莫很是确信,如果一个决定甚至不能让自己感到恐惧,这个决定本身不会有太大的价值。
你不害怕吗,尼莫·莱特?
恐惧从未离开过,他回答自己。如今尼莫担忧自己的信任落空,抵触死亡的到来,恐惧于奥利弗·拉蒙在再次相见前逝去。
说到底,感情无非是武器的一种,只是看那刀刃朝向的是自己还是敌人。
细沙的骸骨已经无法刺破他的皮肤,可尼莫还是能用脚底感受到它们。不知走了多久,在抵达某个地势和缓的沙坡后,尼莫停住脚步。回忆的声音再次响起——
信任同样如此,这原本就是他亲自选择背负的重量。
恐惧不是坏事,他心想。恐惧意味着他还拥有能够失去的珍惜之物,他还有值得守护的事物。
除去弗林特去世的那一日,尼莫关于那位旅店老板最后的回忆,是在那间带着纸卷气味的小型图书馆。
【不用找钱啦,多出来的给莱特家的小家伙们买点糖果吧。】
【我看到队伍的亮光啦!十分感谢您,好心的游荡者。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谢意,要不给你这个——如果你有机会去地面,你可以凭这个找到我,到时候我们可以再聊聊。】
弗林特·洛佩兹将那黄金吊坠交给自己,尼莫也的确将它带上了地表。可他们终究在地表错过。弗林特把他带进路标镇,而后他们没再有太多交集。
尼莫左手下意识摸上因为失去吊坠而显得空荡荡的胸口,沾满血迹的法杖末端戳进细沙。几千米外,便是回忆的终点——
自己在这里亲手将锡兵佣兵团毁灭,杀死了安的兄长,杀死了自己曾经憧憬的英雄。
他们始终对彼此一无所知。
有点遗憾。
这里不再是个单纯的情报来源,感情使他的计算变得复杂而不稳定。
毕竟人世间除去立场与目的,仍有不少值得驻足的事物。苍白的人形魔王微微低头,认真地冲那荒废已久的战场行了个战礼。
尼莫垂下视线。
悲哀与歉意的情绪仍在,但在洞悉一切之后,之前那仿佛要将他压垮的罪恶感减轻了不少。漫长的记忆将它们统统裹住,最终化为肃穆与安静的敬意。
先是一点点亮光,而后是整个碧蓝的天空——顶级幻术再次启动。一个充满阳光,却空无一人的路标镇出现在深渊之底,将那荒凉的战场尽数吞噬。而他自己正站在那间熟悉的图书馆内,古旧的木桌旁,虚假的阳光穿过门前的枝条,在深色的木头桌面上投出一片片光斑。
拉开幻境的高脚椅,尼莫将法杖靠墙搁好,在桌旁坐稳。桌边还堆着不少没来得及归位的书本,他随手挑了本,上面的字与他记忆的别无二致。
敬对手,敬自己。敬不可逆转的过去,敬不再重复的未来。
行完礼后,尼莫半蹲下身,一只手按上地面。
他当然记得奥利弗的五官样貌,违和感却始终存在,他总觉得自身创造的幻象少了些什么关键的东西。尼莫收回手,将手的书页再次翻过一页。那幻象兀自扭曲片刻,渐渐散去。
幻影消散之后,尼莫的视线在那虚空无意义地停留了几秒。
只不过没有人声。
这次尼莫没有创造虚假的行人。不是因为不想这样做,只是单纯的因为做不到——他第二次伸出手,一个酷似奥利弗·拉蒙的幻象出现在图书馆门口,可惜只有体型类似,面目模糊至极。
没有让人无法喘息的痛苦,没有撕心裂肺的悲伤。可有几滴透明的液体落上书页。他看到它们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颊是湿润的。
漫长而安静的前行,尼莫认真考虑了会儿直接前往地面的可能性。可若自己推倒那栅栏,数不清的上级恶魔绝对会趁机侵入地表,将地表的一切彻底破坏。但要是使用老办法,他首先得借助外力封闭认知,可是这一回,不会再有人将他的头颅带离。
不知为何,面前溢满阳光的景色比骇人的尸堆更让他难过。
尼莫无法命名此时堵在胸口的情绪,它温暖而沉重,长着尖锐的刺,让他的呼吸变得快而急。沉思片刻,他努力拉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人能看见的微笑。
……请你再让我惊喜一次吧,奥利。
魔王没有施放清洁咒,他用手帕擦净手上的血渍,袖口抹去书页上的眼泪,继续读那本啰啰嗦嗦描述林草药的书。若忽视那无人的寂静,这景象温暖而平凡。
解法至今没有出现,每一条路都通往错过与毁灭。
在他的记忆之,奥利弗一直在给他带来惊喜。或许用上自己所有的计算能力,他也猜不透这个平凡恋人的下一步棋。正如他算不出,地面之上的奥利弗此刻正带着怎样的表情。
似乎想要打破这寂静,回忆着弗林特·洛佩兹的声音。尼莫漫不经心地轻声哼唱道。
“你是否在路的尽头等候,注视着我燃烧的灵魂。我愿舍弃这余生,再看你一眼。”
弗林特的那首歌,后半段是什么来着?
“美丽的桑德拉,我心爱的人。”
两条龙瘫在院子里。蓝龙看起来虚弱至极,它整个儿趴伏在地上,用力翻着白眼,但没有动弹的意思。红龙将长脖子搭在蓝龙背上,睡得直打呼。
龙族的成员还没离开,哈姆林咕咚咽了口唾沫,望向另一边——
圣地哈特菲尔德,心教堂。
哈姆林·埃尔默睁开眼睛,震惊地望向许久不见的阳光。他甩了甩昏昏沉沉的脑袋,挣扎着爬下床,将自己在浮空椅上固定好。再三确定这里是一楼后,哈姆林直接从窗户冲了出去。
“拉蒙先生!”哈姆林驱使椅子上前,扯开沙哑的嗓子。“我——”
那背影凝固了会儿,随后,奥利弗·拉蒙转过脸来。
壮硕的黑马温顺地垂着头,一动不动。风滚草的团长正在独自一人给马备鞍,背对着他。虽然气息虚弱了不少,哈姆林非常肯定,那位骑士就是奥利弗·拉蒙。
一直伴随他的另一个气息不知所踪。
在这所教堂里,哈姆林见过无数负面感情。可他此刻甚至不敢确定对方的情绪是否消极。那不是绝望导致的万念俱灰,也不是懊悔、悲痛或举棋不定。奥利弗·拉蒙看上去仿佛与这世界割裂开来,那双绿色的眼睛的确正注视着自己,却又像在观望虚空某个不存在的点。
哈姆林看不懂对方的情绪。太多东西混在在一起,他只能勉强分离出一种自己较为熟悉的感情。
哈姆林硬是把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半句话憋了回去。
风滚草的团长状况很不好。
“我……我们出来后,狂信徒们想要为难克洛斯先生。后来似乎发生了什么,那会儿我不太清醒。克洛斯先生他还好吗?”
“克洛斯先生还在休息,他会好的。”奥利弗点点头,“至于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去询问戒律主教大人。我不久前提交了任务报告,现在他应该已经读完了。”
拉蒙先生正礼貌地微笑,整个人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孤独感。
“哈姆林。”对方的语调十分柔和,“有什么事情吗?”
“我的团员告诉我,在紧要关头,你给克洛斯先生提供了魔力。我们该感谢你才对。”
奥利弗笑着摇摇头。
说着他从一个小口袋里掏出块马点心,小心地喂食黑马。那点心略嫌干燥,形状算不得精巧,像是自制的。那黑马小口小口地啃着,响鼻都打得小心翼翼。
“呃,好的。”哈姆林将目光收回。“我……我一直没机会好好说,现在我的眼睛回来啦,算不得唱诗班的人了。我想向您道谢,向风滚草道谢——”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观察过他人,奥利弗·拉蒙再次笑了笑,明明阳光如此灿烂,那笑容却黯淡而疲惫。
“十分抱歉,哈姆林,改天吧。”
“关于你的腿……我的团员表示,因为它们没存在过,他无法给你一双新的。不过你可以去找一个名叫‘梅德思’的亡灵法师,他或许会有别的办法。地址我已经写好了,在您的桌子上,那个黑色的信封。”
“谢谢您,我一定会去看看的!话说回来,您要去哪儿呢?”哈姆林扯扯身上的睡袍,这打扮完全不适合正式谈话,他有点无措地垂下目光。失去视力太久,哪怕想要掩饰尴尬,他也几乎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如果不忙的话,你们要不要去我家做客?我想兄长一定也会欢迎你们——”
一个身穿制服长袍的年人踏进后院,胸口带着珠宝商特里斯坦家的徽记。他扫了几眼院子里的两条巨龙,修剪整齐的胡须抽了抽,勉强维持住了表情的平稳。
“您的订单,拉蒙先生。”年人微微鞠了一躬,从眼角瞥着几步外的哈姆林。
黑色铠甲的骑士收起马点心,眼睛看向大门的方向,像在等待什么。
哈姆林下意识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
“您的订单,婚戒一对。”那人的语调有着训练有素的礼貌。“账单已经付清了,这是特里斯坦家的反馈契约。接下来的十天,您可以随便找人鉴定宝石和材质。确定没问题后,请您在这里签名。”
奥利弗定定望向那对镶嵌着黑色宝石,造型古朴大方的戒指。数分钟后,他直接接过纸卷,干脆利落地签上了名字。
“没关系,我不介意。”奥利弗冲他点点头。
年人先是从口袋里取出叠得平平整整的羊皮纸卷和羽毛笔,随即又从胸口掏出一个设计精巧的小盒。他将戒指印上盒顶的机关,又在空画了个颇为复杂的小法阵,盒子这才咔哒打开。
将近半小时后,他才想起了院子里其他人的存在。
“……十分抱歉,哈姆林。”奥利弗重复了一遍。他将那盒子小心地放进腰包,封上了一大串法阵。“改天吧,我……还有点别的事情要做。”
“感谢您的信任。”年人颇为意外的扬扬眉,继续训练有素地念叨感谢语。
奥利弗礼貌地颔首示意,随后再也没有看向对方。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哈姆林和年人,甚至于那两条巨龙。风滚草的年轻团长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对戒指,动作轻得要命,活像它们会被他的体温弄化。
奥利弗翻身上马,捏紧缰绳。过度用力使他的指节略微发白,失去血色。
“我们会的。”他答道,依然笑着。“……不过首先,我需要将他正式介绍给我的同伴们。”
“好的。”哈姆林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用力点头。他将黏在那对戒指上的目光撕回来,努力不让自己看上去太过好奇。看来拉蒙先生准备在近期求婚,既然怀抱着这样甜蜜的期望,那些环绕他的孤独与疲惫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
“祝您成功,我、我是说求婚。”他小声补充道,偷偷瞄了眼心教堂的尖顶。“兄长告诉过我,莱特先生对吧?谮尼在上。呃,虽然在这里提不太恰当,但……但我希望你们能幸福。”
※※※※※※※※※※※※※※※※※※※※
这卷写完啦!!!
这次不是错觉,哈姆林怔怔地想道。
那笑容无论怎么看,都悲伤至极。
……下一卷就是最后一卷了_(:з」∠)_
然后还会有几个番外这样(^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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