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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第99章


*他吊在房梁上,  像日本的晴天娃娃*

        窗外风雨晦瞑,寒风顺着窗缝往里旋,冻屁股。

        闫朔蹲在卫生间的隔间里,  搓了搓腚,  他腿麻了,早知道就不贪吃了,他看那鸡腿油光锃亮,  金灿灿的,被勾出了好多小馋虫。

        他抱着肚子唉声叹气,  嘴唇发绀发白,已经进进出出卫生间三次了。

        闫朔双手合十,  乞求着肠胃别再咕嘟,“肚子肚子,  我不跟陈胖胖吵了,  我把橡皮送给他,  再也不去假山上玩奥特曼变身了,你不要疼了好不好。”

        老天许是听见了,约莫半分钟后,  疼痛就轻了。

        闫朔喜上眉梢,哆哆嗦嗦撑着两条腿,提着裤子往外蹭,他腿肚子麻得像生了根。

        洗了手。

        甩一甩。

        卫生间门外,有个头扎麻花辫的小姑娘眼睛灼红,坐在门口哭得伤心欲绝。

        闫朔本来没理会,可那细软的哭声针扎一样追着他,刺得整个头皮酥酥疼。

        小花老师说过,小朋友之间要助人为乐,  这样才能在学期末拿到助人之星。

        闫朔揉了揉腿,小跑回来,有些腼腆地拍了拍阿春,“小姐姐,你怎么了?”

        阿春哭得打嗝,充耳不闻。

        闫朔推了推她,“你怎么了?哭得这么大声。”

        阿春这才看见他,瘪着嘴,“我找不到妈妈,又不认识路,这里好多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

        闫朔摆了摆小手,“这里不吓人,我经常到这里玩,你不要哭,我这里有泡泡糖,红色和黄色的,红色是西瓜,黄色是菠萝,我给你一个,你不要哭了,我妈妈说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阿春挂着鼻涕仰头看他,“我不要泡泡糖,我要妈妈,你陪我去找妈妈好不好?”

        闫朔看着她,觉得她比班里最漂亮的秀秀哭得还好看,让人拒绝不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泡泡糖递给阿春,“你在哪里跟你妈妈走丢的,你妈妈可能还在那儿,你把泡泡糖吃了,我就陪你去找,它很甜很香,吃完就不能哭了。”

        阿春三下五除二扒开糖纸,放嘴里嚼。

        西瓜香精味冲鼻,嚼软了她吹出个大泡泡。

        闫朔惊呆了,看着那泡泡无限延伸,比小姐姐的脸盘都充盈。

        他钦佩地跳起来,“你好厉害好厉害,能不能教教我,我每次都吹不起来,他们都笑话我。”

        “找到我妈妈,我就教你,一定让你吹得跟脸盆一样大,跟月亮一样大,羡慕死他们。”

        闫朔忙不迭点头,阿春牵着他绕过3层的监控,向2层走去。

        他不是个迟钝的孩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疑,开始警惕。

        是阿春不哭了?是她越走越快,脚下生风?还是她开始蛮力的拖拽,丧失了耐心?

        闫朔的胳膊被扯疼了。

        他竭力往回拢,“小姐姐,我要回去找寿仙阿姨了,她找不到我一定很着急。”

        无人的楼梯间,阿春的脸霍然变了,从娇花的柔弱兀的狰狞起来。

        下巴尖了,眼睛拉长,红宝石一样填着觊觎的光芒,两腮炸出红毛,成了只摆尾的女狐狸。

        闫朔吓傻了,豁命扭着身子挣脱,将阿春一把推开,三步并两步往下跑。

        “朔朔!你不要我了吗?你答应我找妈妈的,小花老师没有教过你,小朋友要说到做到,才能有诚实的小红花。”

        闫朔猝然扭头,花狐狸不见了。

        阿春扭捏又伤心地立在台阶上,一汩汩眼泪是一汪汪清泉,“哗啦啦”地流泻下来。

        闫朔揉了揉眼睛,没有花狐狸,可他还是忧心。

        一害怕他就说不出来话,哼哼唧唧地找着门。

        阿春的花裙子随着她的婀娜摆荡起来。

        她声音好听,阴魂不散地紧紧追随,“朔朔,我的朔朔,你跑什么呀。”

        闫朔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拉开楼梯间的门,这是他完全陌生的地方。

        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半天,他跌跌撞撞冲进电梯间,才知道这是车库,是地下1层。

        电梯正要闭合。

        他铆足力气跑向它。

        梯厢已经满员。

        挤在最外面的是个和蔼的老妇,60多岁很矍铄,看到闫朔显然一愣,“小朋友你家长呢,你怎么一个人呀?”

        阿春气喘嘘嘘的闯进电梯间,“朔朔,你跑那么快干吗呀?妈妈叫我们等等她,你又不乖,她在跟爸爸商量谁去开家长会,你等等。”

        闫朔挥舞着小手,抓住了老妇,摇头哼唧着。

        他真讨厌自己一紧张就说不出话的毛病,陈胖胖说得对,他就是懦弱的小姑娘。

        老妇一边摁着电梯门一边躬身安抚,“看,你姐姐来找你了,站在这里很危险,这门会夹人的,把手夹伤了很疼,不要跟姐姐闹变扭,你是小男子汉,对不对?”

        妇人慈眉善目地顺势把他向外推,闫朔鼻头红红,抗争不了这气力。

        他好委屈,嚅嗫着,“她不是……她不是……”

        最终,电梯门闭合,缓缓上移。

        他呆傻地看着数字从B1层变幻到1层,充满了惘然。

        阿春轻轻箍住他肩头,“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不听话的小朋友是拿不到小红花的。”

        她掏出小灵通狠然砸向闫朔的额头。

        一阵金光涌现,他双目迷瞪起来,跌坐在地上。

        红狐狸又回来了,拿尖锐的指甲滑着他的脸蛋儿,嘴里溢满了口水。嘻嘻一笑,口水就淋淋淌淌浇他一身,她还在吹泡泡,“啪唧,啪唧”一个比一个大,西瓜味的。

        “妈妈……”这是闫朔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呼唤。

        电梯里老妇人的行踪,刘秉如找了很多年。

        终于在白霜漫漫的一个冬晨,她在街心花园的健身器材边堵到了她。

        听了始末,妇人震了半晌,呼吸都凝滞了。

        她看着刘秉如悲苦的眼睛,哆哆嗦嗦地开口,“那你,那你找到他了没有啊?”

        所有的辛酸涌向刘秉如的天灵,涨得整个脑袋都恍恍惚惚,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他当时,他当时怕不怕,他当时痛苦不痛苦?”

        老妇曾是中学老师,最喜欢孩子,她颤巍巍地从器材上下来,差点摔倒,抓着刘秉如的胳膊,“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我真的不知道啊……他后面跟着一个女孩,那女孩能叫出他名字啊,怎么会是人贩子呢!”

        “她叫了什么?”

        老妇绞尽脑汁,“是个叠音字,是个小名啊,我……我记不清了。”

        “朔朔。”

        老妇猝然一惊,“什么?”

        “朔朔,”刘秉如泪流满面,“我的朔朔。”

        “对!对对对!朔朔,是朔朔,那个姑娘喊她朔朔,说妈妈和爸爸在打电话,商量谁去开家长会,让他不要乱跑,所以……所以我才让他别站在电梯中央,让他做下一趟。”

        刘秉如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死灰,摇摇欲坠。

        被老妇紧紧搀住,“那你有没有报警?你让警察帮你找。”

        刘秉如嚎啕大哭,抱住老妇,“回不来了,他永远回不来了,他死了,脖子上套着红领巾,没有衣服,没有裤子,躺在泥水里死啦。”

        老妇一声怪叫,悲从中来,喉头被捏卡,连喘息都疼痛,“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啊,我……我把他推到了人贩子的手里啊!对不起啊——”老妇捶着自己,脸都青灰了,几乎一瞬间遁入了黑暗。

        晚节不保啊。

        她一辈子疼爱学生,疼爱孩子,帮学习不好的孩子谋出路,充当着教育的守护天使。

        临老给了她致命一击,成了一生无法磨灭的污点。

        刘秉如第二次来找妇人。

        妇人闭门不出。

        他儿子横眉竖眼将刘秉如推攘出楼道,“又是你!你要干吗啊你要,我妈上次见了你血压飙升,晚上睡觉差点把自己睡过去了!她这么大年纪了,本来身体就不好,你儿子没有了你要拉走我妈吗!”

        “没有,没有你误会了,我就是想问问她有没有看清楚那个女孩的样子,我带了一个美院的学生,想把那个姑娘画出来,很快就完成了,只要说出样子就可以了。”

        “滚蛋!我妈现在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要不是我媳妇盯得紧,她连药都倒了,我告诉你,你再过来纠缠我们家老太太,我立刻报警!”

        “我求求你了,你让我见她一下,很快的,不会累到她的。”

        “你怎么不明白呢,我妈一生傲气,把所有的爱都奉献给了教育,她是淮江市的十佳老师,国家认可的,她爱她那些学生胜过于爱我。你为什么要来呢,不止毁了她所有的荣誉,也说垮了她的身子,她要有什么事儿,我跟你没完!”

        刘秉如狼狈地跌爬在走廊上。

        被美院的学生扶起,“刘姨,要不咱们先回去,等他们气消了再来,我现在放假,有空的,你随时叫我,我随时都能来。”

        淮阳分局的7号审讯室中。

        刘秉如目色怆然,“她是个很好的人,很好的老师,桃李芬芳。”

        “那为什么还杀她。”

        “因为久病床前无孝子。”

        这天外飞仙的回复让殷天和刘秀瑛一时懵然。

        刘秀瑛把咖啡递给她,“解释解释。”

        “不是柿柿如意啊?”

        “下架了,时令水果限季,现在柿子熟过了,这是豆乳拿铁。”

        她抿了一口,白盖上留下了豆沙唇釉,刘秉如有些怀念,摩挲着杯沿,“我好久没涂了,都不记得自己的唇印是什么样了。”

        “殷警官,刘警官,我又找过她几次,偷偷摸摸的,最后放弃了。因为她病了,病得很严重,甚至不能自理,只能进医院。我那时恨透了自己,她是这些人里面唯一没有伤害过我的,而我却打垮了她。刚进医院,儿子还能天天去,后来,三天去一次,再后来一个月一次,最后就不怎么来了。”

        “他为了彰显所谓的孝心,让她身上插满了管子,老太太生不如死,眼睛就没干过,一直在淌泪。护工是个有力气的女人,脾气不好,常常偷懒。家属来了殷勤的忙前忙后,家属一走,另一副嘴脸。”

        “老太太神智迷糊,拉着儿子流泪,想说什么,被护工直接岔开话题。我不应该怪她,从她的角度她是在保护孩子,保护朔朔不被电梯伤害,她不知道她把我的朔朔推到了深渊,推到了恶魔的身边。我有一次走近病床,她看见我了,抓着我的手流泪,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我。”

        “护工越来越明目张胆,她把自己对生活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这个老人身上,我亲眼看见了,她不是在对待一个人,而是一个东西。她会拿指甲掐老人的后背,会在喂食的时候,死命往她嘴里塞,第一口没咽下就拿勺子灌第二口。她不给老人翻身,褥疮让她的臀部和大腿开始流血,开始糜|烂!这个桃李芬芳的老师,什么都做不了说不了,她只能干瞪着眼流泪!”

        “你想让她尊严死?”

        “我还是自私的,我内心深处原谅不了她啊,我就想,有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能结束她的痛苦,也能结束我的私心,所以我用了一种没什么痛苦的方式,我想让她体面啊。他儿子给不了的尊严,我想给她”

        殷天起身往外走。

        候琢给她发了信息,他和康子现在去惠爱医院调病亡档案。

        刘秉如突然叫住她,“有人高价把朔朔买走了,你们知道吧?”

        刘秀瑛抬眉,“你愿意说?”

        “当然啦,东坝子小区302室,他们在东坝子小区302室。”刘秉如一口气喝完咖啡,把玩着杯子,“我要去现场,我要你们,亲自带我去现场。”

        中控室里。

        郭锡枰蹙眉,丁一远霍地起身,两人都看向邢局。

        这段时间他们已摸透了刘秉如的风格,要么不开口,要么字字力道,谎言的成分很低。

        邢局当机立断,“二队、七队备枪,联系老吴带一队特警。注意安全,尽量活捉闫栋。”

        郭锡枰推开门火速赶往3层,叫张乙安和孙苏祺出发,同时致电老吴。

        丁一远凝着屏幕,“带不带她?”

        邢局有些踌躇。

        审讯室里的刘秉如像是知道了他的愁思,目光扬起来。

        她今天打扮得格外得体,冲着监控和煦地笑,“只有带上我,你们才能知道更多的真相。”

        今天的天气很奇异。

        连着几日阴霾,风霜雨雪,今儿竟然光芒大盛。

        是让一切无处遁形的绚烂。

        刘秉如带着手铐痴迷地仰望,身子洋溢出一种解脱的由衷快乐,她轻轻哼起了爵士乐,在刘秀瑛的催促下,钻进警车。

        警笛呼啸而过。

        势如破竹地穿行在城市中,一头扎进南城。

        东坝子小区算是半个烂尾小区,茅封草长。

        即便是寒凉的冬日,也无法抑制厨余垃圾臭肉来蝇的发酵。

        特警就位。

        狙击手就位。

        二中队全体警员有秩序地将1至6层住户悄无声息地带离此单元。

        七中队持|枪戒备在302门口。

        随着邢局的一声令下。

        丁一远率先破门。

        一阵轻漫的烟尘散去。

        所有人魂惊胆落!

        殷天震悚地看着木梁和地面。

        几乎僵麻在原地,毛骨悚然。

        孙苏祺在前面,看着绳索上那双压抑的眼睛和滑出口腔像条白肉虫的长舌。

        抑制不住的开始孕吐。

        黑血滚滚的狼藉屋子里,闫栋吊死木梁上,裤子是湿的,那是失禁反应。

        他脚下是两颗白发苍苍的人头,睁着怒目的眼睛,半张着嘴,像是要凄厉哭号。

        单元门口,刹那传来刘秉如的歌声。

        那回音缭绕,袅袅不息,竟有种临危不惧,英勇就义的气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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