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7章


临近年关,天气变得阴寒潮湿,颜凉榆的被窝里放了汤婆子,还是冷。

她半夜醒来,凉飕飕的。

景宪之失踪时,是一年最热的时候;现在到了一年最冷季节,他还是杳无音信。

寒意像水一样,四面八方包裹着颜凉榆,令她窒息。

她总以为自己的前世够苦了,但这种不上不下、时刻被吊着,一时满怀希望、一时又绝望的煎熬,才是最痛苦的。

比她以往的磨难都要苦。

她一夜未睡。

景宪之在沉沉的梦里。

他瞧见颜凉榆抱着孩子,在街上看人娶亲。

迎亲的队伍很长,鞭炮震耳欲聋,颜凉榆的孩子还小,她捂住他的耳朵,但孩子很好奇。

“督军府的少帅娶亲。”有人告诉颜凉榆。

景宪之瞧见颜凉榆和孩子一样,望着远处。

新郎官骑马,跟在汽车旁边。

景宪之瞧见了他自己。

他在结婚,娶颜怡晨。

颜凉榆无知无觉,凑在人群里看热闹。她正承受着生活的痛苦,而他在喜气洋洋娶亲。

景宪之觉得疼。

似他的心,被一块块撞得粉碎。

他走马观花,看到了颜凉榆的十几年。

她的药铺、她的儿子,以及程嫂和半夏的忠心。

盛柔贞出现了,那副嘴脸,是隐忍的嫉妒与轻待,颜凉榆却把她当恩人。

颜怡晨也出现过。每次她出现,都是借着景家的名义欺负颜凉榆,伤得她体无完肤。

有一次,在颜凉榆的药铺外面,景宪之去找颜怡晨,被颜怡晨阻拦。当时颜凉榆与他,隔了一扇窗。

也有一次,在唐白和盛柔贞的府邸,颜凉榆从二楼窗口看到了他。她不知道那是谁,但景宪之知道。

他狂喊:“你这个蠢货,你回头看一眼!你回头看看啊!”

他从来不知自己那么短视而愚昧。

他也不知,他的阿云、他的珠珠儿过这样糟糕的日子。

珠珠儿一半的苦难是姜家给的,另一半是颜怡晨给的。

而他,是颜怡晨的丈夫、她的靠山。颜怡晨借用了他的手,摧残着颜凉榆。

似有一阵风,楼下的男人倏然驻足,往二楼窗口望去。

盛柔贞的声音响起:“过来喝茶。”

颜凉榆从窗口离开,楼下的人只瞧见一抹淡色身影。

那是他们俩最近的一次。

也许多几秒的停顿,他就可以瞧见颜凉榆的眼睛。

宜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他愣是一次次与她错过。

唐白见过她几次。和今生一样,唐白好几次试探着问颜凉榆,您去过广城吗?

颜凉榆也像今生这样回答唐白:“没有。”

唐白很失望。

景宪之没有看错,唐白不曾背叛他。唐白有怀疑,却又不确定。加上公务忙、盛柔贞打叉,他一直都不知晓内幕。

哪怕唐白知道了,他不告诉景宪之也不是他的错,毕竟景宪之那时候已经结婚。

错的人,只有景宪之。

他也看到了周君望。

他从盛柔贞的口中,听到舅舅死了、姆妈生病卧床的往事。

他还看到了颜凉榆的死。

她狼狈而绝望。每个人的言语,都仿佛利剑扎在她身上。她儿子那一剑,正中了她心口。

“珠珠儿,珠珠儿!”他看着她倒下,痛不欲生。

一个挣扎,景宪之倏然醒了过来。

意识从虚幻回到身体里,他知道。但他没有动,只是微微睁开眼睛,看着眼前。

不高的屋顶,屋脊清晰。

有人推门进来,他听到了动静,继续合眼假寐。

“今天有点冷。”

说的是官话。

两个年轻的男声,交谈了几句,话里话外都在谈论昨晚那场花酒、陪酒的女郎等。

两人说了半个钟,又去看床榻上的景宪之:“咱们天天守一个活死人,有什么用?”

“主子叫守着。医生一会来给他打针。”

还有个中年妇人照顾他,给他翻身什么的。她也跟景宪之说话,但景宪之听不懂。

景宪之醒了,再也无法进入虚幻的梦境,他身上也不怎么疼。四下无人时,他活动了手指,发现四肢很僵,有点动不了的感觉。

他就这样装了三四天。

每天傍晚时,会来一个年轻人。他官话非常蹩脚,说得很慢,会问问他一天的情况。

还会检查他的身体,看看有没有照顾不周。

“好好照顾他。稍有差池,贝勒爷会宰了你们。”年轻人说。

他走后,两个看守景宪之的男声就抱怨。

“死瘸子,显得他能!”

“他在贝勒爷身边做事,很受信任,是佐藤将军介绍给贝勒爷的。”

“他到底是东洋人还是华人?”

“华人,听说他从广城那边来的。”

几日时间,景宪之能感受到这个年轻人对他的看重,每次都要检查他的身体。

瘸子、广城,这让他一下子想起了当初在广城那个跛足男孩。

他离开广城后,那个跛足男孩就杳无音信,景宪之以为他死了。

不管是现实中还是虚幻的梦境里,他再也没见过那男孩出现在颜凉榆身边。

倒是周君望,隐约试探着颜凉榆和保皇党的关系。

景宪之的脑子很乱。

第二天,年轻人再来看他,又要看看他后背有没有生褥疮、身上有没有异味的时候,景宪之背着随从睁开了眼。

年轻人和他对视。

景宪之眨了眨眼,复又闭上。

他活动了一夜的手指,稍微有了点力气。

他用力握了下年轻人的手。

年轻人怔愣了一瞬后,将他放平躺好。

“后天要送他去医院做例行检查。”年轻人站起身,对两个随从说,“你们做好准备。”

两个随从道是。

景宪之耐心等了两日。

漫长的折腾,他听到人声嘈杂,可他一直装昏迷。

直到有人戳了戳他,很低声说了句广城话。

景宪之睁开眼。

病房里,有消毒水的味道,年轻男人和他对视。

“看得见吗?”他晃了晃手指。

“能,阿松。”他叫了跛足男孩的名字。

颜凉榆是这样叫他的。

“嘘!”跛足男人复又阖上他的眼,“再等三日,傍晚聊。继续装,不要动。”

景宪之心急如焚,却也知道自己落入了虎狼窝,他必须谨慎。

他现在在哪里?这种医院,不太像宜城的,也不太像广城。身边的人,有些讲官话,有些不是。

空气里有点冷,这是什么季节了?

颜凉榆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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