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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夜不昧:三


从白天玩儿到黑夜,  又与鑫城百姓一道跨年,除了斗兽之外鑫城中还有其他有趣的玩处,戏台子架好了也有夜戏。

        古话本子里的《梦罗降尸》,  说的是苦行的罗汉走到了个尸横遍野的村子,  那村子中的人已经死光了,  唯留下尸体夜间活动,原来是背后有妖邪作祟,叫那些百姓死也不得安生。苦行罗汉装作毫不知情,借了其中一家尸体的宅院来休息,在外看似睡梦过去,  醒来后天光乍现,那藏在尸体背后的邪祟也被他于梦中降服。

        夜间的鬼戏有些吓人,戏台子旁还有专门奏乐的一群人,  敢在前头看的全是年轻人。老一辈的怕吓昏过去,小孩儿也怕被吓哭,  倒是暧昧期间的少年男女忍不住朝这边看两眼,  男子彰显自己胆识过人,女子也可以娇羞依偎。

        阿箬在斗兽那头赢了钱,  走走停停便与寒熄来到了戏台边,这戏台上正演到罗汉借了个屋子睡下,  他躺下前嘴里念念有词,  说让当地鬼魂别见怪,他明日走时会为众人上三炷清香,  如此便倒下瞌睡了。

        那罗汉嘴里发出夸张的呼噜声,  不一会儿白烟飘过戏台,  躲在床底下的和尚趁着众人没反应过来便钻了出来,  化作了罗汉梦中的另一个自己,  而那满村子里的尸体也朝床边睡过去的罗汉围上来。

        那些尸体的身上都绑了红线,红线的尽头拴在了一名妖异女子手中,原来是这个女子操纵尸体,让满村子里的人死不安息。

        罗汉沿着红线找到女子,细细一看才发现这女子竟然是鬼。

        梦中罗汉一瞧,女鬼身上满是怨气,正要对睡过去的自己下手,他连忙阻止,问道:“如何才能解你怨恨?”

        那女鬼没想到居然有活人能看见自己,心中悲憾,呜呜直哭,诉说自己死因。

        原来女子也是这村子里的姑娘,只因为村后山间有妖兽出没,村子里的为求安稳,便隔几年选一个女子送上山去献祭,那一年正送了此女子上山。可女子原在别村已经有了婚约,虽未碰面,但双方长辈谈好,只要两个月便能成婚了,村里的人不同意,说轮到了他家便要她上山。

        婚约被撕毁,她爹娘也被关押,村子里的人敲锣打鼓将女子送上了山,结果山上根本没有妖兽,有的都是野兽,野兽见到女子便将她拆吞入腹,女子就这样死在了野兽口中。

        她爹娘伤心,不久后也去了,而她那从未见过的未婚夫也另娶他人,娶的正是当初将她押上山罪魁祸首的女儿。原来是下一次便轮到了那人的女儿,他才急着坏了旁人的婚事也要把他女儿的劫难给渡过去。

        女子知晓此事心中生了怨恨,因为无人帮她收尸,她便成了孤魂野鬼,加之怨气难消,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她杀了村子里的人为自己也为爹娘报仇,报仇解恨后心中仍有个执念未消,她还尚未成过亲。

        这些路过村子里的人都被村中尸体吓死,其实女子也不是有意要害那些过路人,她没有身躯,只能操纵这些尸体,想要在人睡着后动手,与人完一次婚。

        罗汉一听,这还不简单?他一拍手道:“我与你成亲如何?”

        女鬼高兴,立刻就朝罗汉扑了过去。

        奏乐变得欢快,一群“尸体”在台上布置起了婚礼,梦中罗汉竟也笑着道,不过是梦中一场婚,不染俗世自己,且能渡女鬼从此不害他人,这是一件好事,他便就这么做了。

        梦中的婚事操办得还算隆重,台下众人看过了惊悚那一幕,轮到成婚,男女皆红了脸。

        阿箬睁圆了眼睛低声道:“还能这样?和尚也能成婚吗?”

        寒熄牵着阿箬的手紧了紧,他是知道凡尘俗世中成婚的意思,表示从此以后两个人的生命中便只有彼此。他不太懂大戏夸张,却知道便是睡梦中也不能轻许他人,莫说是成婚,即便是牵手、拥抱,只要是自己意识中所行之事,皆要负责。

        所以寒熄摇了摇头:“他不该如此的。”

        另有他想的似乎仅有他们两个,台上罗汉与女鬼成婚后,女鬼的手攀在了罗汉的肩膀,一声娇滴滴吟出:“大师,春宵苦短,莫负今朝啊。”

        女鬼将罗汉扑倒,红裙压下,轻纱盖在二人身上,朦胧之间的台上两道人影纠纠缠缠,偶尔也有些叫人面红耳赤的声音传来,随着那声音响起,又是一道白烟吹上了戏台。

        梦中罗汉、女鬼、尸体、花烛悉数撤去,铜镜反射烛光照在床榻上一直睡着的罗汉身上,好似初升的日光。那罗汉起身伸了个懒腰,将梦里发生的一切悉数忘却,他应了自己昨日借住的话,临走前给满村子里的人上了三炷香,背上了自己行囊转身离开。

        一声阿弥陀佛,几声锣响,戏台上的大戏结束,也有人下来收银钱了。

        阿箬看着别人给多少,自己也给了多少。那扮演“尸体”拿着铜锣讨赏钱的人还没见过这般出色的男女,惊艳地朝二人瞥了一眼,又笑呵呵地绕过去。

        从戏台前离开,阿箬还在想方才那出戏,她以前从没看过大戏,头一次便碰上有鬼的,有些新奇。

        “神明大人觉得和尚这样做可对?他在梦里与那女子已经成亲且欢好,算不算破戒了啊?”阿箬朝寒熄望过去。

        寒熄几乎没有考虑便道:“算。”

        “果然戏台上的东西都是骗人的,他这苦行的和尚怕是不能功德圆满咯。”阿箬撇嘴。

        寒熄又道:“说不定这也是他苦行中的一道劫呢?若他清晨醒来,念及梦里男女之情,他便跨不过这道劫数,若他醒来当真将此当成渡鬼,清醒便忘却,反而会助他修行。”

        此话一出,阿箬的脚步略微顿了顿。

        她依旧在看寒熄,只是心思飘远了些。

        阿箬抬眸看了一眼天空,深蓝色的天空上坠了零星两点夜星,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她又捏了一下新买的荷包,里面银钱比来时还要多,只要她不乱花,仅付衣食住行撑着也能再过几年。

        寒熄说,罗汉的俗缘梦,是他的一场劫。

        那寒熄在人间的一切遭遇,是否也是他的劫难?待到功成圆满,寒熄回到神明界,阿箬也就成了他“梦中的女鬼”,不过是在他无尽岁月中的一夜幻象罢了。

        要说她真是寒熄的劫数,寒熄能度过她这场劫难吗?待他大梦结束后,时时记得她了,是否也代表他渡劫失败?

        到底是记得好,还是不记得好呢?

        阿箬自是希望自己被寒熄记住,她所求不多,唯求能在寒熄的生命里存留一丝印记,如今看来,或许这丝印记抹去了才好?

        “阿箬。”寒熄出声,阿箬这才回神,原来她一直站在原地迟迟未动,看着寒熄的眼神也露出些许慌张,心烦意乱,手脚都冰凉了。

        “在想什么?”寒熄问她。

        阿箬立刻摇头,她不敢将心中所想说出,也不想因为自己扰乱了寒熄,她想若是为了寒熄好,忘记也是可以的。

        寒熄察觉到她的难过了,一场戏,便让小姑娘生出了这么多多愁善感。寒熄拉过阿箬的手,将她代入怀中,轻声问:“是不是后知后觉,害怕了?”

        “我才不怕鬼。”阿箬道:“是鬼怕我。”

        “我却是有些害怕了。”寒熄说完这话,阿箬睁圆了双眼有些震惊,她望向寒熄眨了眨眼:“您……您说什么?”

        “我说我有些害怕,不想再待下去了,我们回去休息吧。”寒熄道。

        “神明……是不会说谎的吧?”阿箬依旧不可置信:“您怎么会害怕鬼呢?”

        “嗯,我不怕鬼。”寒熄用左手轻轻敲了一下阿箬的额头:“我也不会对阿箬说谎的。”

        他害怕阿箬心里的胡思乱想,也害怕一切如戏台所演,大梦一场,彼此忘却。不过他想,他应该是不会忘记阿箬的,因为他的身上藏着阿箬的荷包,那上面有阿箬的气息,便是到最后一刻,他也会带着气息离去。

        寒熄拉着阿箬的手穿过人群,他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朝阿箬笑一笑。

        周围灯火从二人身边略过,人群也略过,有些戴着面具的小孩儿冲过来,险些撞上二人,寒熄又将阿箬搂在怀中,一条手臂箍住了她的腰,等小孩儿跑开了,他又是对她笑笑。

        阿箬看着他的笑,张了张口,到底没问出寒熄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既不是害怕鬼,也不是在说谎,那他害怕什么呢?

        满城的人都在子夜之后狂欢,客栈里的房间不多,阿箬与寒熄找了三条街才找到一家寻常的小客栈,给了银钱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玩儿了一整日,阿箬确实有些累了,她洗漱后躺在软塌上,看着窗外微微发光的天空。太阳尚未升起,暗夜也变得深蓝,城中五彩的灯笼发着光芒,照亮新年。

        阿箬躺下却睡不着,若是往常,她早该饿了,也困了,现下身体似乎感受不到困倦,对食物也没了往日的渴望。

        小客栈的窗下挂着一截老旧的穗子,阿箬伸手拨弄了一下,翻身时,脚上的铃铛发出些许声响,她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以为寒熄会过来将她抱上软床,可等了半晌也没等来对方。

        近来的习惯真是要人命,她对寒熄越发不舍了。

        “神明大人,我睡不着。”阿箬开口,没人回应。

        她愣了一下,睁圆了眼睛翻身趴在软榻上,往床的方向看去,正好能看见寒熄躺在床上,脸对着她这方睡过去的画面。

        薄光透过窗户照在了他的脸上,寒熄的脸如上等白玉精雕细琢,他合上了眼,呼吸浅浅,竟是破天荒的头一次睡着了。

        阿箬有些惊奇,她还记得寒熄说他是不用睡觉的,以前睡觉,都是神智不算清明时配合阿箬,因为只有他睡了,阿箬才会睡着。

        今日阿箬还来不及睡下,寒熄便已经睡着了。

        阿箬跳下软塌没穿鞋,她小心翼翼地朝寒熄走过去,就站在床沿望着他,看他胸腔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一颗悬着的心又定了下来。阿箬慢慢蹲下,如往常一样坐在了脚踏上,下巴磕上手臂,与寒熄的距离很近,近到只要她动一动手指,便能戳上他的脸。

        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看着他的,百看不厌,如今却是看一面,少一面了。

        “神明大人,您睡着了吗?”阿箬出声,寒熄连呼吸都没顿一下。

        她也不知寒熄是不是真的睡着了,阿箬歪着脸,浑身放松后轻轻眨了一下眼,开口道:“神明大人,阿箬好喜欢您啊……要是您对我的新年祝词也能如许愿一样成真就好了。”

        所愿即所得。

        她想要的可多了,眼看就要实现其一,也当满足了。

        可要是真的能所愿即所得,她还希望自己能永远都和寒熄在一起,无需他回应她的爱意,她只要时时能看见他就好了。

        可惜她又不是神明,不可能所愿即所得。

        戏台上所见阿箬没忘记,事后想想的心酸却也意外没有在她心里停留太久,她想豁达一些,这世上还有几人能有她如此机遇?遇见神明,爱上神明,又陪伴了神明,她已经足够幸运了。

        人都有贪心,阿箬也不例外,但她不会以自己的贪心,去伤及寒熄一分一毫。

        若她真是寒熄来人间历练梦里的一场劫,便让她消失也可以。

        寒熄好就够了。

        阿箬已经很久没有趴在寒熄的床边睡着了,她只要在他身边便足够安心,没有很困倦,也在太阳升起的时候睡了过去。

        初升的阳光落在阿箬的身上,笼罩在她一身青绿衣裙上浮出一圈浅浅的金光,阿箬的手抓着寒熄的手,闭上眼便如昏迷。两只贴在一起的手上浅浅的金色流过,如一团温水细流,顺着寒熄露在被子外头的左手,传达到阿箬的手上,慢慢流入她的四肢百骸,点亮了她的额心。

        仙气被抽离的感觉令人不适,寒熄不过睡了两个时辰便醒来了。

        苏醒后,所见的便是趴在床边的阿箬。她睡得很沉,再也不会因为一些细小的声音而一惊一乍,也不必担心他会在她的一不留神间发生意外。

        寒熄看了一眼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疼痛是从这里传来的,只要触碰她,仙气似乎流逝得更快。可寒熄却有些舍不得抽回手,因为此刻他的指尖很凉,阿箬的手心却很烫,那些温暖不光要走了他的仙气,也填补了些许他不能与阿箬更加亲近的不甘心。

        右肩下垂挂着空空荡荡的一截袖子,寒熄已经不知道,下一次消失的是他身体上的哪个部分了。

        阿箬以为她赢了钱便能在心里悄悄延长她与寒熄相处的时间,所以她窃喜她的陪伴能久一些,寒熄多希望事实也能如阿箬所愿,她的陪伴能久一些,再久一些。

        可这具身体本就是个装载仙气的器皿,一切都要回归正位,走向他从最初就知道的结局。

        从岁雨寨的人架起火堆时起,从他不能动弹心中又可惜不能见到阿箬最后一面起,从他叫住何时雨,请对方把自己的心交给阿箬时起。

        他便知道,即便将来有机会重见世间,他也回不去神明界了……

        阿箬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她又是在寒熄的床上醒来。

        而寒熄坐在客栈的软塌上,侧对着她的方向,在阿箬一睁眼时便对上了对方的视线,阿箬朝他笑了笑。

        阿箬跳下床前发现鞋子已经被寒熄从软塌拿到了床边,她老老实实穿上,走到寒熄身边朝窗外看了一眼。

        经过一夜喧嚣,鑫城街道上的人依旧很多,有的喜欢白天采买,也有的喜欢夜间出没,鑫城果然如小二说的一样,恐怕这三天街道上最不缺的便是人挤人的盛况了。

        阿箬收回目光,问寒熄:“我们今天玩儿什么?”

        寒熄望着她的侧脸,阳光从上落下,透过雕花的窗顶,将几朵梅花的形状投在了阿箬的脸上。灿烂的阳光下,她的笑脸比烈阳还要灼目。

        寒熄没舍得眨眼。

        他轻声道:“我们走吧。”

        “去哪儿?”阿箬疑惑:“不玩儿了吗?”

        鑫城才只逛了一小半呢。

        寒熄点头:“不玩儿了,去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给你看一场流星雨。”

        “好啊!”阿箬一听是去看流星雨,连忙答应了下来:“那我们现在就走,我去牵马!”

        出房门时阿箬心想,寒熄果然是更喜欢山水的,所以才想要找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下一场只属于她的流星雨。

        不,是他们一起看的,流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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