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皎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处狭隘的山谷中。说是山谷,其实更像是一道仅两人可过的缝隙,举目只可见一线天。而她身处的这道缝隙,前后各向两处延伸着,不知尽头。
她举目四望,只见群山环绕,松柏无数。而她背后的岩壁上长满了老藤。山间积雪气候寒冷,仍有不少积雪堆积在凹凸起伏的山壁上。
追杀她的人如影随形,匆忙之中她来不及细看,这才不慎从上方掉落下来。
她一边检查着身上的伤势与东西,一边细细思索着。恐怕如今自己遇险的消息已经传回宫中,以小皇帝如今对她的依恋,必定立即派人前来搜山。
从她遇险的官道上往四面搜查,应该会很快搜到被她藏起来的如云。
想到临分别时,如云满眼泪珠,皎皎便觉得愧对于她。原本她应该将如云稳妥安置好,但是却意外收到了在定江城查案的李忧之传来的消息。
他本是为案子才前往定江城,却意外查到胁迫绿竹的幕后之人,与殿前都点检萧武有关。
而这个萧武,亦是徐空月一党。
皎皎深知,萧武掺和进揭露自己身份一事来,绝非出自徐空月授意。要么是萧武一人所为,要么就是他身边有人撺掇。
可皎皎与这个统率禁军的殿前都点检并无太大瓜葛,他处心积虑要将自己从监国公主的位置上拉下去,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好处。所以此事便不会是他一人所为。
以徐空月的警惕,绝不会将她的身份外传,那么便只有他身边、深得他信任的人,才会谋划此事。为的不单单是她身为监国公主手握的权力,更是为了彻底斩断徐空月的愧疚与牵挂。
想到这里,皎皎忍不住发笑。
当初徐空月虽然凭借战功受封安国公,手中所握却只有西北兵马大权。先帝为了消减他的势力,更是让他长住长安城,不再回到西北军中。
而他为了摆脱这种困境,四处网罗权贵显赫,这才稳固势力,令先帝不敢轻易对他下手。而这样做的后果便是,他那一党鱼龙混杂、良莠不齐。陆知章便是最好的例子。
如今又出了一个萧武。
不过,对皎皎而言,这些都无伤大雅,她原本就是计划着,要一一剪除掉这些人。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自己正好离宫,身边守卫不足,那么便趁此时机试试,能不能钓上萧武这条鱼。
如今她外出遇险,生死不明,为了能确保将她除掉,萧武这个殿前都点检定会向小皇帝请命,亲自来搜救她。
而南山山势险峻,地形复杂,到了夜晚还会降温。她这个体弱多病、又惯于娇养公主落在其间,不需多久,便能香消玉殒,而且不会引人怀疑。
如今皎皎需要做的,便是等,看到底是萧武先找到她,还是她的人最先找她。
日头西斜,再过不久太阳便会完全消失,倒是山间的气温便会骤降。幸好她提前预料到了此事,准备了不少东西。除了身上穿着的厚厚冬衣与大氅之外,还有一些吃的与一大半辣椒。
她如今体质太寒,虽然身上穿着厚重冬衣,还有御寒的大氅,但夜间骤降的气温还是会随时要了她的命。为确保自己能等来救援,她必须要保护好自己。
从天色来看,她摔下来晕了没多久,却不知那些追杀她的人还有多久会赶到,为今之计,还是该重新选一个藏身之所,这里看似隐蔽,但只要下来一搜,很快就能找到她。
她运气还好,虽然从上面摔了下来,但身上几乎都是擦伤,只有左腿疼得厉害,似乎是摔伤了使不上劲。她借着身后的老藤,勉强支撑着站起来,大口喘着气。
等到稍微平复之后,才攀着老藤,一点点往前走着。她摔下来的痕迹太过明显,一味停留在原地只能是等死。
很快,她找到了一根粗壮的枯枝,将上面多余的枝丫掰断,实在掰不断的就放任不管了,然后拄着这跟枯枝,继续往前走。
左腿上的痛感越来越明显,皎皎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停下擦了擦,又向四周看了看。天色马上就要暗淡下来,她体力有限,必须尽快找到一处藏身之所。
只是还不等她有所发现,便听到有隐隐的人声传来。
脚步声渐渐逼近,然而皎皎却不知来人到底是谁。倘若是她的人还好,一旦不是她的人……
可她还未寻到一处足以躲避身形的地方。
***
徐空月从皇宫出来,便骑上快马,冲出长安城,朝着南山而去。临走前,他让人给府里捎去了一句口信——
“去南山寻我。”
知道皎皎遇险的那一刻,他便知道此次不外乎是自己身边的人妄自动手。虽然没有证据,但是他本能猜到几个人。那几乎都是他亲如手足的兄弟,如今却借着旁人的手,去杀皎皎。
他不知道自己身边究竟有多少人想要皎皎的命,为了杜绝那些可能,他一个人都没有带,单枪匹马直闯南山。他不能让跟在身边的兄弟断绝除掉皎皎的可能,那么就只能选择只身犯险,倘若他们执意除掉皎皎,那么就让自己随皎皎一起死在南山好了。
空中有雪花渐渐飘落下来。他骑马赶到车队遇险的地方,才发现这里遍地是随行禁卫的尸体,而侧翻的马车里并无一人。他心中稍安,但随即又高悬起来。
皎皎身子不好,如今又开始落雪,气温骤降,她那样的身子在这样危险的山间,要如何撑过去?
他必须尽快找到她。
他在军中多年,自有一套追踪踪迹的方法。很快便沿着皎皎逃亡的路线追了过去。
雪越下越大,渐渐地,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下来,将原本的痕迹掩盖住。徐空月并不灰心,他将马牵在手里,用军刀将沿路灌木树枝上的雪震落,然后沿着这些痕迹继续往前。
只是一路的痕迹在一处灌木丛中消失不见。
雪已经下得很大了,他肩头落满积雪。他弯腰四处查看着,积雪被震落后,露出了被翻找过的痕迹,有些树干上还有很新鲜的刀痕与箭痕。
他眼前几乎立即浮现出皎皎被追杀到此处的样子,她仓皇逃窜到此处,但是因手无寸铁,只能束手就擒……
可她绝对不是那种会束手就擒的人,所以一定还有什么被自己忽视的地方。
他开始在四周查看着。满山的苍翠枯黄都已被雪覆盖,松柏与灌木交缠,他只能用军刀将雪扫开震落,再去查看是否有痕迹。
有的地方新雪堆着旧雪,看着平整无事,但脚踩下去才发现竟是一处坑洞。可他却顾不得用手里的刀去一一试探,依旧往前走着。
很快,他手上、脸上到处都是被尖刺划破的痕迹,血珠渗了出来,沾上雪花,让他本就凉透的身子更是如坠冰窟。
他出来得太急,甚至连一件大氅都顾不得带上。树上的积雪被震落后,顺着脖颈滑落进衣裳里,被低低的体温暖化,再将衣裳全部沾湿。
可他仍是顾不得这些。
突然,有几声细微的声响传来,落在徐空月耳中,他身子一僵。随即朝着那声响传来的地方而去。
那是一处山壁,有无数藤蔓垂落,却并未将山壁遮严实,乍一看,根本无法藏人在其中。
但细微的声响再次响起。
不过三四声,随即又停下。
徐空月站着没动。
他在心里数了十下,又是三四声轻微的响动。
他放轻脚步声,朝着声响传来的地方细细查探。
那里有无数藤蔓纠缠着,勉强遮住一道侧身而过的缝隙。因而缝隙实在太小,所以先前搜查的人便忽略了这里。
他用刀将这一处纠缠着的藤蔓拨开,接着落日前最后的光亮,看到满眼泪光的如云惊恐瞪大着双眼。
瞧见是他,她浑身聚集的力量顿时卸了,身子软软朝后面的石壁倒去。积蓄多时的泪水终于从眼眶里掉落而出。徐空月朝她伸出手,将她从这处狭小的缝隙里带了出来。随即问道:“皎皎呢?”
如云双眼已经哭得通红,嘴唇冻到微微发紫。她的身子仍止不住的微微发抖,被追杀的恐惧仍刻在她的骨子里。可面对徐空月的询问,她仍是忍着令她浑身战栗的惊恐道:“郡主……她让我藏在这里,然后……她将刺客……引走了。”她一边说,眼泪一边往下掉。
危险来临的瞬间,郡主就拖着她在密林里奔跑。可如云平日里深居简出,从未在这样地势不明的密林中奔跑过。尽管她努力想要跟上郡主的脚步,却仍是被枯枝绊倒,狠狠摔在地上。
眼见刺客就要到了,如云挥开了郡主要扶起她的手,强忍着惧怕道:“郡主,你先走。”
皎皎眼中却没有什么惧意,她对如云摇了摇头,以一种无比坚定的语气对她说:“再坚持一下,有个地方可以让你藏身。”
她不知道郡主说的地方是哪里,但是出于对郡主无任何条件的信任,她还是借着郡主的力道从地上爬起,然后跟着郡主朝前跑去。
很快,她们就来到了这处山壁前,郡主强硬的将她推了进去,小声叮嘱她,“不要出声,在这里藏好,之后会有人来找你的。”
她深知此刻的自己会成为郡主的累赘,只能眼睁睁看着郡主将刺客引走,一个人躲在这个暂时安全的地方,等待救援。
眼泪仿佛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出眼眶。她又悔又恨又急,恨不得立即去找回郡主。
徐空月的脸色很冷,短短的一瞬间,他便想过了无数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都令他心惊肉跳。但他仍是勉强维持着一种克制的冷静,问:“往哪里去了?”
如云微微哽噎着指了一个方向。
徐空月一看,便发现是自己刚刚搜查过的地方。他心中顿时涌出无边恼意,责怪自己刚刚为什么不更仔细检查一下那边,随即抬脚就往那边走。
但才走出几步,便看见仍止不住发抖的如云跟在自己身后。
她的脸冻得很白,嘴唇发紫,看样子不能继续留在山里。可徐空月孤身而来,此时还未找到皎皎,他不可能现在带着她下山。但随即他把手指支在唇边,吹了个响哨。
不多时,一匹黑马从林中跑了过来。
他将缰绳放在如云手中,又将手上的墨玉扳指摘下,放在如云手里,吩咐她:“你带着这个扳指下山,如果沿途不管遇到谁带兵搜山,都可以将这个拿给他看。”
如云却不想走,她拿着徐空月的扳指,眼泪扑簌簌掉落下来,“可是郡主……”
他的语气微重,“倘若你不想皎皎死,现在就立即往山下走,你留在这里只会是麻烦。”
他的话让如云无法反驳。她只能一边掉着眼泪,一边骑到马背上,手里紧紧握着那个墨玉扳指。
“还有一点,你要记住,”徐空月抬头望着她,“往后都不可再叫她‘郡主’。”
如云重重点头,随即徐空月在马背上拍了一下,马扬起蹄子朝着山下的道路跑去。
如云扭过脸,看着徐空月义无反顾拿起军刀,往她指过的方向搜寻去。
她在心底祈祷着:倘若上苍保佑郡主无恙,我愿以我的性命作为交换。
徐空月发现自己重新来到了刚刚搜寻过的一处灌木丛处。这里灌木丛生,怎么看都不像能藏进一个人。
但想到如云刚刚藏身的地方,他又不确定起来,于是想办法搜查着这里。他手里的军刀有些不够长,于是砍断了一根足够长的树枝,往灌木丛里探去。
这一探,他立即发现,灌木丛底下有很深的一道缝隙。手中军刀立出,将灌木丛清理出一道口子。随即底下深不见底的缝隙便露了出来。
徐空月的目光敏锐地发现一根白色的丝线,缠在灌木上。因积雪的缘故,不是很显眼。他将那根丝线拾起,在指尖细细摩挲两遍。
那是狐裘上的绒毛。
确认的一瞬间,他心中顿时一紧,随即看向那深不见底的缝隙。
他几乎可以确定,皎皎是从这道缝隙下去了。
当时她必定被追得很急,所以才没有发现这道缝隙。她身子那样弱,从这里摔下去,还能有活路吗?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他便身子一软,差点摔在了地上。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身上,却好似下在了心间,将满心赤忱冻结。
但随即他又扶着树干站直身子,只要没有亲眼见到,那么所有的可能都只是可能。她的命那样硬,即便是从宫墙上跳下来都还能活蹦乱跳,更何况区区一道缝隙?
他拿着长刀,绕到另一侧观察这道缝隙,这才发现,虽然从刚刚那处看去,只是一道缝隙,但换了一个角度便能看到,这是实际是一处山崖边,只不过因为两座山之间有一处巨大的横石,才将危险的悬崖遮住一半,露出一道仅供一人同行的缝隙。
他小心走到涯边,往下探望,便看见壁立千仞,挺拔险峻。但好在涯壁长了不少松柏藤蔓,倘若落下时能抓住藤蔓树枝,必能减少下坠速度。他将长刀别在身上,扯着两根藤蔓开始向下攀爬。
天色已经彻底变黑,密林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好在刚下过的雪成为光亮所在,能勉强让他看清眼前的东西。有的藤蔓上有刺,因着天黑的缘故,加上有积雪覆盖,根本看不清楚,直到手握了上去,才能刺痛。
但与心里的焦急比起来,这些根本算不得什么。他专心致志往下爬,很快便爬到了谷底。
此时仰头望天,才发现原本的天空仅剩窄窄的一线。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追杀皎皎的人是不是没有发现这个地方,让她逃过一劫?
但随即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上面缝隙确实隐蔽,但只要换个方向往下看,便能看出下面还有一道狭隘的山谷。即便是那些人当时没有发现,但只要稍微查探一番,仍能立即发现。
想到此处,他立即打住念头,开始查看四周。
原本的痕迹已被厚重的雪花覆盖,什么都看不到了。徐空月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懊恼。雪花覆盖了原本的痕迹,追杀皎皎的人虽然找不到她的踪迹,但也意味着自己同样找不到她。
他心中不由得更是着急。但不论找到何时,他总归是要带着皎皎一块回长安。
初春的山中,万籁俱寂,唯有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徐空月找着找着,便觉得自己仿佛入了梦。
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会频繁做着梦,梦里也是这样一片白。他在漫天的白色里四处寻找,虽然不知道到底要找些什么,可心头的空落落总是提醒着自己一定要找到。
终于,他在一处纯白的地上捡到了一朵同样洁白的琼花,抬起头时,前方便站着一道窈窕倩丽的身影。
他几乎想都没想,握着那朵琼花便朝着那道身影跑去。可他无论怎么跑,那么身影始终离他那么远,仿佛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变过。
如今他便是这种感觉。他总觉得距离皎皎好像只有咫尺,却因种种愿意,咫尺似天涯。
突然,一片寂静之中响起几声轻微的鸟鸣声。徐空月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四处查看。
鸟鸣声再起,几声之后又是一片寂静。但徐空月凭借这短短几声,已经锁定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处密密实实的藤蔓,因为积雪堆积的缘故,根本不被人注意。但徐空月将积雪震落,拨开藤蔓之后,便看见了藏身在此处的皎皎。
那是一处很狭窄的地方,皎皎倚着石壁勉强半坐着。她似乎是做了完全的准备,身上与如云一样,不但穿着厚重的冬衣,还披着厚厚的大氅。看到他,她脸上似乎露出了微微惊诧的神情,似乎没有料到最先找到她的会是他。
徐空月被那一刹那的惊诧伤到,他缓缓垂落了目光,随后朝皎皎伸出一只手,“我带你下山。”
皎皎的目光落在那只满是伤痕与血污的手上,呼吸微微一顿。而后她便看见徐空月猛地缩回手,握了一把藤蔓上的积雪,搓了两下,这才重新朝她伸出手来。
那一瞬间,皎皎不知自己该作何表情。
她设想过很多可能,却唯独没有去想过,最先找到自己的是徐空月。不是想不到,只是她刻意将这种可能忽视了。所以当他拨开藤蔓时,她才会猝不及防露出讶色。
徐空月的手仍然伸在半空,并没有因为她的没有回应而缩回。皎皎的目光微微避开他的手,许久才轻声道:“我摔着腿了。”
徐空月的表情顿时复杂起来,有疼惜,有悔恨,还有责备。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朝皎皎背过身子,“我背你。”
随即衣袂拂动的声音响起,一双手搭在了他的背上。
鼻端耳畔满是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徐空月将她背起,才发现她竟是这样的轻,背在身上几乎没有什么重量。
他似乎从来没有背过她,连抱过她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背上的少女默不作声,仿佛他背着的只是一个错觉。
徐空月忍不住出声:“皎皎?”
皎皎正盯着他的侧脸。他原本有一张很好看的脸,否则也不足以令她在当年的琼花宴上一见钟情。可如今,他原本俊朗的脸上有很多划伤,那是带刺的藤蔓划上去造成的。
她太熟悉这种伤了,因为为了寻找那个庇护所,皎皎手上脸上也有不少这种伤。
但始终没有徐空月侧脸上的多。
从她遇刺到现在,已经数个时辰过去了,她不知道他到底找了她多久,只能从他身上的伤看出,他从未放弃过。
徐空月的声音响起时,皎皎下意识应了一声。
随后她听见徐空月又叫了一声,“皎皎?”
她迟疑了片刻,又轻轻“嗯”了一声。
随即,又是一声“皎皎”响起。
他像是在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而不是他焦急期盼中的一个梦。
那一瞬间,皎皎眼眶中有泪水盈满。
她轻轻应了一声,“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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