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姜宝鸾看蕊娘做了一天的针线活。
姚姑姑早上抽空来过一趟,叮嘱了几句,很快也就匆忙离开,蕊娘也不敢让姜宝鸾去外面了,只怕她万一听到了什么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一日里头门窗都闭得死死的,蕊娘手上做针线,嘴巴却一刻都不歇地和姜宝鸾说着话,把她心思往其他地方引,说到嗓子都哑了。
姜宝鸾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慢慢暗下去,终于忍不住打开了窗,九月的凉风吹进来,天上还有一抹橙红。
蕊娘想拦不敢拦,姜宝鸾却问:“黄昏了,公子应该去接叶小姐了吧?”
叶家远在河东,叶宜采半月前由她哥哥陪同前来范阳,在叶家别院里出嫁。
蕊娘却没有回答,把手上在绣的一件小衣服往笸箩里一放,自己起身出了门,过了一会儿拿了饭菜过来。
往桌上摆饭菜的时候,蕊娘忍不住哭了。
姜宝鸾只能扶着肚子帮她继续把饭菜摆好。
蕊娘的泪更止不住了:“在这儿关了大半年不止,我都关得难受,你……你怎么熬下来的呢?世子只把你往这里一关,自己倒娶世子夫人去了。”
等她哭声小下去,姜宝鸾才把筷子给她,叹了口气说:“我不难受。”
说不难受倒也是假的,只是骗骗蕊娘,也骗骗自己,不过至少现在是好过一点了。
“你骗人,”蕊娘哽咽,“怎么不难受?世子那样对你,二公子院里通房丫鬟一大堆,也没见他对谁那么狠心,你又做错了什么?”
姜宝鸾只好喂她吃了一块甜甜的玉露团,说:“我马上就能出去了。”
蕊娘不信:“真的?世子说的?”
“反正我能出去。”姜宝鸾朝着蕊娘笑了笑,笑容明媚鲜妍,果真一点都看不出难过。
蕊娘怔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一时也不再哭了。
两人正欲继续用饭,院门却忽然传来锁链被打开的声音,动静有些大,似是匆忙,而后还没等蕊娘起身去查看,急匆匆就是接连的脚步声,应是有不少人朝里面走进来。
蕊娘让姜宝鸾先到里头去,姜宝鸾略一思忖,最后还是跟在蕊娘后面。
刚走到门口,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因用的力气太大,两扇门重重地往后一折,震得整面门框哐哐直响。
天边还有一抹霞光未尽,今日半面天都是火烧云,映得人脸上都是橘红橘红的,仿佛被烈火灼烧一般。
来的是三四个面生的婆子,外头站着几个小厮还有管事,都是寻常不多见到的,只是依稀辨得出是李夫人那里的人。
蕊娘倒认得领头那个,见她们来势汹汹,便大着胆子往姜宝鸾面前一挡,问:“赵嬷嬷,这是什么事?”
赵嬷嬷进来的时候脸板得死死的,闻言倒是挤出一丝热情的笑容,探头往蕊娘身后望望。
“不是什么大事,阿鸾姑娘不要惊慌,动了胎气就是我们底下人的不是了。”赵嬷嬷说,“夫人让我们趁着这会儿天色还没暗,把姑娘接到庄子上去散散心。”
蕊娘啐了一口:“天都要黑了,她肚子都那么大了,夜里能赶路?”
“能不能赶路就是咱们的本事了,”赵嬷嬷身材硕壮,长着一张方脸,看起来极为刻板,不好接近,“这是夫人的吩咐,阿鸾姑娘可不要不识好歹,明明是夫人得知阿鸾姑娘关在这里憋闷,体恤阿鸾姑娘才有这般举动。”
蕊娘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她素来色厉内荏,这下没了回嘴的话,只能求助似的回头看了姜宝鸾一眼。
姜宝鸾上前,先塞了半锭银子给赵嬷嬷,才道:“不是不去,只是这一时匆忙的,还没来得及收拾,嬷嬷且容我们先收拾收拾。”
“不用收拾,东西都备好了,不会缺着姑娘。”
姜宝鸾蹙了蹙眉,问道:“姚姑姑呢?”
“姚姑姑是退思堂的掌事姑姑,自公子小时起便照料他的日常起居,姑娘也不看看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姚姑姑自然是再忙不过的,哪有空对付姑娘这边呢?”赵嬷嬷四处打量了打量,“便是咱们,也是夫人那里抽不出人,才跑了这趟差事,一会儿人家都得了大把的赏银,咱们怕是还在路上呢!”
蕊娘被赵嬷嬷后面的话气得满脸通红,忍不住骂道:“谁不给你银子了?谁会给赏银你就找谁要去!”
姜宝鸾倒是没什么反应,她只是在想姚姑姑,就像赵嬷嬷说的那样,姚姑姑虽也是李夫人的人,但毕竟一直在谢珩身边照顾,若不能让谢珩完全信任,谢珩是万万不肯放她在身边的,眼下姚姑姑没出面,一个原因是今日实在太忙,还有一个原因怕就是她根本不知道。
姚姑姑一旦知道,谢珩就不可能不知道。
谢珩把她关在这里,不仅是为了困住她,也是为了不让李夫人来插手。李夫人摆明了就是趁今日这个空档,谢珩那边顾不上这里,所以才趁乱来把她接走,外面守着的人还有里面看着她的那个嬷嬷,也不知是被制住了还是被支使走了。
至于接走之后会如何,就全凭李夫人的良心了。李夫人本就对姜宝鸾在正室之前有孕而极为不快,恐怕还想起了当年温姨娘对她无形之中的那种压迫,这一下落到她的手里,好些就是到了庄子上关起来,差些路上出点什么事,等谢珩知道也已经晚了。
眼下正是新嫁娘要进门,全府上下最忙的时候。
姜宝鸾一边想着对策,一边与赵嬷嬷周旋:“今日府上忙乱,不如明日等我拜见了世子夫人之后再走?”
“姑娘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赵嬷嬷笑起来,“正是不想姑娘挺着肚子在世子夫人面前碍眼,这才把姑娘远远挪开的,也得看看自个儿的身份,配不配给她那样的人敬茶,端的是丢脸。”
姜宝鸾咽下心中一口气,回头对蕊娘说:“把贴身的衣物收一些,再收一点银钱,我们这就走。”
赵嬷嬷以为她的激将法成功了,姜宝鸾果然被她激得要走,便得意在一边笑着,不过这次倒也不阻拦蕊娘收东西了。
片刻之后,赵嬷嬷又催促:“快些快些,这都等着呢,也好意思让人等你们,再不来我可就动手了!”
临走前,姜宝鸾背着其他人把赵嬷嬷叫过一边,塞了十两银子到赵嬷嬷手上,悄悄对赵嬷嬷说:“这一路上还望嬷嬷多多照料了,这点钱就请嬷嬷待会儿分给大家去吃酒,等到了庄子上之后还有,只是我手上的银钱实在不多,一会儿还有一对绞丝金镯给嬷嬷,嬷嬷可别嫌弃。”
沉甸甸的银子一沾赵嬷嬷的手,赵嬷嬷一时又有了其他想头,她得了这趟差事本就是运气不好,虽说等回来之后李夫人还会给赏银,但总比跟在李夫人身边的得的要少,毕竟今晚娶亲才是重头戏。
如今姜宝鸾还算乖觉,另塞了钱给她也算聊胜于无,只是这么一点银子还要另分人到底肉疼,姜宝鸾又说还有一对金镯子要给,让其他人看见了也不好,回头拿去说嘴给李夫人知道,便更不重用她了。
反正她们也没听见姜宝鸾刚刚和她说了什么,不如就先把这点钱私吞了,再赶紧把金镯子拿了。
于是赵嬷嬷便先把院子里等着的小厮和管事打发走去准备车马,才转眼就让身边其他人去看车马备好了没,让他们快着些。
那几人见到赵嬷嬷袖中搂着什么东西,便都猜到了她的算盘几分,反正什么好处都拿不到,一时更不愿搭理这边,立刻就走了。
等出了院门,赵嬷嬷就带着姜宝鸾往小路上走,李夫人巴不得姜宝鸾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又怕软轿碍眼被人看见了,于是连软轿都不让人给她准备,只让姜宝鸾用脚走。
一路上,蕊娘急得不断地给姜宝鸾使眼色,姜宝鸾便悄悄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先不要急躁。
天色已经暗下来,远处隐隐飘来奏乐声与说笑声,姜宝鸾算着时间,这会儿怕是叶宜采已经进了楚国公府大门了。
僻静处的路少有人来,也难走得很,莫说是姜宝鸾,就算是赵嬷嬷也走得艰难,姜宝鸾眼看着她有两次都差点被地上的苔藓滑倒。
等到了一处水榭花厅附近,姜宝鸾忽然“哎呦”了一声。
赵嬷嬷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姜宝鸾道:“脚扭了。”
“怎么脚扭了?”赵嬷嬷急了,连忙过来查看,“这可怎么好,眼看就快要到侧门那边了。”
姜宝鸾弯不下腰,只能站在原地不动,半个身子侧倚在蕊娘身上,皱着眉神情痛苦。
赵嬷嬷蹲下看她的脚,倒是半日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
“姑娘忍忍,还是继续走吧,这会儿再安排轿子反而麻烦。”
就在赵嬷嬷说完话要直起身子的瞬间,姜宝鸾将早就捏在手上的一把珍珠撒到她脚下。
这是方才收拾东西时,姜宝鸾趁赵嬷嬷不注意扯断的一串珍珠项链,就等此时用出来。
蕊娘见状立刻顺势将赵嬷嬷一推,赵嬷嬷几厢作用下终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也站不起来了。
姜宝鸾眼神一冷,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就对着赵嬷嬷的脑门砸上去,赵嬷嬷的嚎叫声戛然而止,晕死过去。
她的身子根本跑不快,若蕊娘挡不住赵嬷嬷,让赵嬷嬷追上来就惨了。
这处地方也是她一路过来看准的比较合适逃跑的,中间是水榭花厅,周围却是四通八达,而且姜宝鸾认得这里,这里走不了多远再穿过一个巷子就是前院正厅。
她不能被送去庄子上。
她不能在那里被稀里糊涂弄死。
就算不死,庄子里只会更不见天日,也更难逃出去。
她要回家去。
姜宝鸾走得越来越急,连蕊娘都差点要跟不上她的步子,扶着她连声劝道:“你走得慢些,小心你的肚子!”
姜宝鸾好像没有听见似的,直往前院而且。
那些喧嚣的声音也离她越来越近。
一直到巷子那里时,蕊娘喘着粗气拉住了她。
“阿鸾,不能再过去了,我们找个地方先躲一下,躲过今晚就好了,世子就知道了!”
姜宝鸾走得两眼发晕,她如今的身子是绝不允许她这样的,一时停下来便马上扶着墙缓气。
肚子里的冤孽也被她惊吓到了似的,一刻不停地闹着,痛得她沁了一手心的冷汗。
姜宝鸾忍无可忍,抬手就想重重地往肚子上锤去,但到底没能下得了手。
或是不舍得,或是这冤孽还有用。
蕊娘被她的举动吓得差点叫出来,连忙抓住她的手:“别这样,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别这样,我陪你去前面就是,我们这就去。”
走过巷子进了角门,再穿过一段回廊,姜宝鸾掩住身形混进去,终于看见前面的宾客如云,衣香鬓影。
两旁宾客笑围着的,正是顺着地面上铺好的毡席往前走的叶宜采。
叶宜采一袭青色大袖喜服,凤冠花钗,面靥如花,她面前有个人捧着镜子面向她后退,镜中容颜以一把织金缂丝扇遮掩,端丽秀雅。
而另一边的谢珩,着深红色公服,头戴黑缨冠,脸上含笑,谦和端方,君子如玉。
姜宝鸾的眼前晃了晃,脚下竟有了怯意。
若是放在以前,像她这样的女子,她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可要轮到自己头上才知道,如果能堂堂正正地,谁又愿意苟且卑微地活着?
她推开蕊娘:“你别跟过来,和你没关系。”
蕊娘只是一个下人,能帮着她对付赵嬷嬷已经很好,这种有可能连累她全家的事,姜宝鸾不能让她掺和进来。
她一步步朝前走去,已渐渐有人发现她。
但一见姜宝鸾的样子,这些人也都心里有了数,谁都不敢出声。
她经过的地方,笑声渐渐小下去。
而那边的新人还尚未察觉。
“公子!”姜宝鸾忽然喊了一声,声音嘶哑。
叶宜采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而谢珩愣了片刻之后,已经朝后面快步走来。
姜宝鸾跌跌撞撞向着他跑去:“公子,救我!”
堂前是谢道昇和李夫人愕然的脸,谢道昇已经勃然大怒:“珩儿你干什么!”
李夫人也说:“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人拖下去!”
可有谢珩在场,下人只是上前了两步,终是不敢动手。
姜宝鸾唇角一挑,没让人看见,但下一刻却是在奔走之中任由自己笨重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
她看见谢珩一向温和淡然的脸上露出慌忙的表情,也看见叶宜采终于拿掉手上的扇子转过身来看。
谢珩走到姜宝鸾身边的时候,她已经痛得脸色惨白,根本说不出话来。
姜宝鸾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尖,强行使自己的思绪能够清楚一些。
谢珩将她抱起,她一把拉住谢珩的衣袖:“我不想走……夫人要我到庄子上去……她要杀我!”
众宾客也哗然。谢道昇怒道:“珩儿!你母亲岂是能让她污蔑的!让下人处置,你这就回来继续成亲!”
谢珩置若罔闻。
而不过片刻之间,姜宝鸾的身下已经有血水不断漫出,染到了青色的毡席上,颜色分外诡谲可怕。
剧烈的疼痛在姜宝鸾说完那句话之后把她整个人淹没,她强忍着才没有喊出声来,眼前一阵阵发着黑。
这时叶宜采也已经过来,她温婉娴雅的脸上此时都是不可置信,继而目光却是冷冷地看向谢珩。
谢珩没有对姜宝鸾说什么,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吩咐下人去准备软轿以及请大夫和稳婆。
然后他丢下一切,在众人惊诧的眼神和议论中亲自把姜宝鸾抱了下去。
“那个婢子……”
“那是世子的人吧?”
“楚国公夫人要杀她?”
“可是世子也不能就这么把这里丢下啊……”
叶宜采踉跄了两步,还没等其他人过来,就冷笑着摘掉了头上的凤冠。
叶家也有人在场,此回叶宜采是由哥哥叶嘉从送亲而来,见场面被姜宝鸾闹得大乱,虽内心不快,可忌惮于谢道昇的权势和地位,还是阴着脸没有当即发火,本来正想过去商议如何善后,却不料叶宜采忽然作此举动。
叶嘉连忙上前去拉住妹妹,皱眉道:“宜采听话,此时切不可任性,哥哥会替你做主。”
这门亲事众所周知,叶宜采也已经进了楚国公府大门,虽大礼中止,但亲事却不能再作罢。
叶宜采一向端雅识大体,最是温婉大度的闺中女儿,纵有一时之气,也是需得让她忍着的。
这时楚国公府已开始请众宾客先行出外入席宴饮,叶宜采却对叶嘉道:“哥哥,我不嫁了。”
叶嘉脸色一变,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你胡说些什么?这是楚国公府,仔细父亲知道了……”
叶宜采没有再说什么,等宾客都走了之后,叶宜采和叶嘉等被一同请入厅内。
谢道昇沉着脸没有说话,李夫人对姚姑姑道:“那边怎么样了?你去把珩儿给我找来,拖也要把他拖回来!”
姚姑姑看看她,又看看叶宜采,点了头却没有走。
叶宜采舒了一口气,对着谢道昇和李夫人行了一礼:“楚国公,夫人,世子既然无意,那么我也不嫁了,明日一早便离开范阳。”
“他怎会无意?”李夫人已经彻底急了,又想起方才姜宝鸾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指摘,简直想晕死过去,又不得不强忍住,“这本也是常事,我怕你刚入门看见那个丫头心里不痛快,这才刻意瞒着你,就算今日不知,明日也是要知道的,她的孩子更是你的孩子,要尊你为嫡母。”
“没有什么痛快不痛快的,”叶宜采笑了笑,“只是今日之事乃是奇耻大辱,恕宜采难以接受。”
还未等李夫人说话,叶嘉已怒道:“你进了谢家的门就是谢家的人,回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外面的人会怎么说你?说你失节,说你善妒!”
“我清清白白,信我的人自然信我,哥哥何必纠结于此?”
闻言,李夫人差点眼睛一翻,立刻捂着胸口在座上直摇头。
她只能看着谢道昇,谢道昇想了片刻,起身对叶嘉道:“既然舍妹如此作想,我楚国公府也不能强人所难,这桩亲事就此作罢,改日有机会我自会登门赔罪。”
两家的亲事还是叶家依附于谢家的多,急于求一座靠山,所以楚国公府并不会伤及皮毛。
大魏世家女贵族女众多,没了一个叶宜采还有其他人,谢珩便是尚公主都尚得。
今日之事谢道昇亦是丢脸,儿子管不住,妻子行事又出纰漏,更不想再去哄着叶家。
说罢谢道昇拂袖而去,连李夫人都没再多看一眼。
退思堂。
天已经开始渐渐亮起来,看起来是个晴天,但今日却有雾,笼着一层,灰蒙蒙的。
谢珩在外面站了一夜,看着里面忙乱,此时算了算时间,也终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姚姑姑见状,便道:“世子不要心急,阿鸾姑娘是头胎,慢些也正常。”
但话是如此说,姚姑姑心里明白却里面可能要不好,已经暗暗盘算真有个万一该怎么办。
退思堂还留有昨夜未成之喜事的颜色,叶家的人却已走了,叶家小姐更是连进都没进来,谢珩为了姜宝鸾直接撇下办到一半的大礼,一晚上也没过问,姚姑姑便也不说。
眼下头疼的倒是里面这个。
姚姑姑左思右想,虽然只是个通房,但真让她就这么没了也不成,怕是谢珩要问罪。
姚姑姑道:“奴婢进去看看。”
谢珩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才想起来有些想说的话,姚姑姑却已进了里面去,便没再把她叫回来。
内室门窗紧闭,昨夜点了许多蜡烛,此刻还在燃着,没人有功夫去熄灭,姚姑姑快步进了里间,见到床上的姜宝鸾便吓了一跳。
不过短短一夜,她的双眼已经被折磨得一点神采都没有了,吃力地睁着,透着死气。
姚姑姑过去,勉强笑道:“早晨了,姑娘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姜宝鸾痛了一晚上,孩子却没一点动静,早就累得乏力,如何还能吃下东西,闻言也只是摇摇头。
姚姑姑接过蕊娘端过来的参汤,小心翼翼喂到姜宝鸾嘴边,灌了几滴下去,又说:“姑娘也别怕,这才是头一个,是折腾一些的,生几天几夜的也有呢,等以后再生就好了。”
姜宝鸾也没将她的话听进去多少,她自己的情况自己也清楚几分,姚姑姑等人早就暗地里担心她难产,这个孩子又是早产,她怎么会好?
但是这个时机把孩子生下才是最好的,眼看圣驾就在路上,她怕错过,怕家人来找时孩子还没出生,更怕李夫人或是什么人再找借口把她送到其他地方去或是弄死,这样干脆一闹反而安全,轻易动不得她。
最要紧的是,她拼着一条命都不想离开楚国公府,谢珩才会放松警惕,她也好找机会逃出去。
她倒是喝完了姚姑姑喂的参汤。
姚姑姑稍稍松了口气,去一边找了个稳婆问情况,又叮嘱了蕊娘她们几句就走了出去。
谢珩见到姚姑姑出来,不等她双脚跨出门槛,便问:“怎么样了?”
“喝了参汤,这会儿倒是看起来好些,”姚姑姑忖度着说道,“世子一夜没睡,不如先去睡一觉,怕是到晌午不会有什么动静。”“为何还要这么久?”谢珩问完,竟径自走到窗边去,似是想探视里头情况。
姚姑姑少见谢珩这般失态,连忙拦住他,心里却直打鼓,也不敢和谢珩说先前姜宝鸾被关在旁边跨院里对生产已是有很大隐患。
她只劝道:“世子再等等,都是这样的。”
谢珩不语。
又过了一阵,谢道昇和李夫人分别来请谢珩,谢珩也没有去。
果真如姚姑姑说的那样到了中午,姜宝鸾原先压抑的叫声慢慢响了起来,还夹杂着她的哭喊,姚姑姑又要进去看,稳婆却已打开了门。
稳婆不如姚姑姑那样委婉,直接问道:“时间太长了,姑娘看着有些不大好,我们来问问世子,若是有事是保哪个?”
谢珩的面色一下子冷下去,姚姑姑以为他要发火,谁知他也只是对稳婆道:“两个都保。”
语气却是生硬得像是要杀人,稳婆不敢再问,连忙进去。
姜宝鸾没发现当中一个稳婆去了又来,她已经痛得连眼前都看不清了。
耳边尽是让她“使劲”的声音,可是她明明已经够用力了,再不成就是老天让她死。
姜宝鸾的下唇早就被她咬破了皮,血痂破了流血,血又凝成血痂,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般。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熬过这一关了。
但是她不想死。
她想离开这里,想再见到母后他们。
她几次想和蕊娘交代遗言,几次都被忍住。
她要活下去。
“母后……”她喃喃了一句,周围的人却没人在意她嘴里在念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姜宝鸾感觉到浑身一松,耳边传来蕊娘和稳婆们惊喜的声音。
姜宝鸾抿唇笑了笑,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知道,闭眼沉沉睡去。
他们喜他们的,她只喜她劫后重生。
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沉,等姜宝鸾醒来已是深夜。
蕊娘见她醒来,忙说:“你总算醒了,傍晚时国公爷和夫人都来看过小郎君了,喜欢得紧。”
姜宝鸾没有理会,只问她道:“叶家那边怎么样了?”
蕊娘把昨晚那边的事说了,姜宝鸾倒默了片刻,没想到叶宜采那般决绝,她也只能对叶宜采抱歉了。
蕊娘正欲抱孩子过来给她看,谢珩却已提早一步入内。
他只淡淡看了蕊娘她们一眼,婢女仆妇们便立刻识相地离开。
只是还未等谢珩开口,姜宝鸾便立刻抬眸去看他,眼里闪着盈盈泪光。
谢珩皱了皱眉,她已经说道:“公子对不起,昨天……昨天奴婢只是害怕,真的不是有意要……”
谢珩在她床边坐下,他派人去查了一遍,事实确实像是姜宝鸾说的那样,李夫人趁他不注意要把人送走,难免不让姜宝鸾害怕。
李夫人自己是不承认要杀了姜宝鸾的,但是别说是姜宝鸾,就算是谢珩都将信将疑。
他见她面容憔悴,就算刚为他诞下一子,望向他时却还是带着惊恐,心里不由一疼。
他想了想,只是轻声对她道:“孩子很好。”
谢珩突然怕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便让人先把孩子抱上来。
姜宝鸾原本不是很想看,但是那团东西抱到面前,还是忍不住去仔细端详。
虽然小小的一团,但打开襁褓来看长得竟也算白胖,此时正睡着,看起来是长得像谢珩多些,但因为实在太小也看不准。
就是这个东西害得她疼了整整一晚上加一个早晨,差点把她害死。
她抬起孩子软乎乎的小手摇了摇,眼里的泪水无论真假,却是真的收进了。
谢珩看见她垂下的发丝,心也仿佛在被发丝拂着,痒痒的。
他想把她的发丝撩开,却终究不忍心打破面前静谧的场景。
过了一会儿,谢珩才让人把孩子抱下去,对姜宝鸾道:“父亲那里要有个交代,这一个月便禁了你的足。”
姜宝鸾差点笑了,这一个月她本来就出不去,谢珩对谢道昇还真是敷衍至极。
不过谢珩没有再提起叶宜采的事倒很是令她讶然,好像昨儿晚上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有什么要用的要吃的都说出来,让下面的人去办。”
姜宝鸾点点头。
谢珩拍了拍她的肩膀,姜宝鸾一时诧异不解,旋即才明白谢珩是让她躺下。
“你身子还虚,先歇了。”谢珩起身,把蕊娘她们叫进来,“我就在隔壁。”
说完便立刻走了。
姜宝鸾确实也累得不行,醒来才说了一会儿话又撑不住了,眼皮子直打架。
屋子里还有一丝血腥味没散去,蕊娘拿了香到处熏,一边又忍不住笑道:“阿鸾,还是你好福气,生了儿子不说,世子对你也不一般!”
蕊娘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已然忘记昨日她替姜宝鸾委屈得直哭,只知眼前的好就算好。
姜宝鸾侧过头去,若是人生真的只用顾得着眼前就好了。
她叹了一口气,再度睡去。
如此又过了半月有余,姜宝鸾的身子慢慢恢复好转起来。
她闲时都是睡觉的时候多,只有谢珩过来时,才两人一道看看孩子,平时总是乳母抱孩子在旁边。
她早先得知朝廷要回长安,便总是留心着,偶尔也状似无意地问几句,谢珩并不瞒她什么。
她也时常觉得后怕,若不是知道自己很快就能离开,在前路未明时,她是不是也就就此认命地和谢珩过下去呢?
过着过着,可能就真的不舍得再走了吧?
姜宝鸾开始有意无意地让蕊娘帮她出去买东西,有时是去街上铺子里买绣帕,有时是丝线,有时是一些吃食,都是一些小东西,因谢珩有过吩咐,她要什么便都要给她,蕊娘每次出去得都很顺畅。
几次之后,姜宝鸾又笑说蕊娘跑进跑出晒黑了,便送了个帷帽给她遮面,蕊娘欢天喜地地拿了,每每出去都用。
这日蕊娘出去之后,回来告诉姜宝鸾:“圣驾不是正往长安去吗,太后信佛,听说咱们范阳的宝塔寺灵验,便特意叫了一位小侯爷折来范阳祈福。”
姜宝鸾眼睛一亮,当初徐太后是让她和陈姑姑前往范阳的,如今要寻她必定是先往范阳来找。
她忙问:“那小侯爷姓什么?”
“这倒不知道,”蕊娘不疑有他,“要不我过几日出去问问?”
姜宝鸾说不用,到了夜里谢珩过来看她和孩子,姜宝鸾正愁该如何旁敲侧击问他,却听谢珩说:“我明日要出去,若是晚了便不过来了。”
姜宝鸾心念一动,低下头轻声问道:“何事这么忙呢?”
“定国长公主回程途中病重,昭宁侯容殊明奉太后旨意前来宝塔寺祈福,并会在宝塔寺附近布施,为公主积福增寿,父亲让我过去作陪。”
姜宝鸾蓦地抬头,一双眸子如黑玛瑙一般,扑闪扑闪地看着谢珩,眼神清清明明,灿若星辰。
若是先前还不敢尽信,现在姜宝鸾可以确定,徐太后让容殊明来找她了。
阵仗摆得这样大,只要她人在范阳,就不怕不知道。
她笑了笑,没有接着谢珩的话说下去,只是转开话头道:“突然想吃蜜橘了,公子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一些蜜橘罢。”
“蜜橘?”谢珩挑挑眉,语气却已软下来,“如今才九月末,还不到蜜橘的时候。”
“可是我就是想吃,公子帮我去找找好不好?”
她少有这样蛮不讲理的时候,谢珩不说好也没有拒绝,只将姜宝鸾往下面一按,给她掖住被角,说:“睡了。”
姜宝鸾却一直没有睡着。
到了半夜的时候,她悄无声地起来,赤着脚走到了摇篮旁边。夜已极深,乳母都在一旁睡着了。
姜宝鸾悄悄抱起孩子,一路抱到自己的床榻上,然后盘腿坐下。
孩子软绵绵的一团,姜宝鸾每次抱他的时候都很小心,生怕把他弄坏了。
小小的婴孩在睡梦中张了张嘴,天真可爱,姜宝鸾目光幽幽的,慢慢地手搁在了他的脖子上。
婴孩感受到母亲的气息,便朝她的手贴过来,肉乎乎的脸蛋蹭住了她的手指。
姜宝鸾指尖一蜷,下一刻却忽然把手收回来,额角渗出冷汗,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睛酸涩得难受。
她还是不能杀了他。
或许是已经舍不得这块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或许是怕杀了他自己再难逃出去。
姜宝鸾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睡了一夜,半夜乳母要喂奶才发现孩子没影了,差点吓了一跳。
到了第二日早晨,姜宝鸾把蕊娘和乳母们叫过来道:“以后要好好看顾小郎君,不要像昨夜一样人不见了都不知道,也不要让他冷了热了,或是生病了,受伤了。”
等她们都走了之后,姜宝鸾拿出了压在箱底里的那五百两银票,当时她身无分文,只有这根本不敢用出来的五百两,她一直仔细藏着以防万一,但眼下她也用不到了。
她把这五百两放到了蕊娘日常做针线的笸箩里,藏在丝线堆中再用布料压好,然后重新叫来蕊娘。
“这几个月你陪着我也累了,今日便放你一回假,悄悄去后面歇上一日,不要给人瞧见了,等夜里公子回来了你再来。”姜宝鸾道。
蕊娘自是喜不自胜,马上就去歇了。
姜宝鸾在屋子里静坐了片刻,她只是个通房,平日里伺候的人不多,统共只有一个蕊娘是一直陪着的,其他人比如姚姑姑都是偶尔进出,奶娘带着孩子在旁边那间,但却对这边并不留意。
她拿出蕊娘的衣裳换上,然后戴上了帷帽,堂而皇之地出了门。
这几日虽名为禁足,但她尚在产褥中,也没人料到她会跑出来,退思堂门口只有素日惯常守着的两个侍卫,见到她只以为是蕊娘又要出门买东西。
一路过去,还有人见到她问:“蕊娘又要出去啊?”
姜宝鸾便轻轻应一声,稍稍点个头,无人生疑。
直到出了边门,过了楚国公府外的巷子,到了外面大街上,看着外头的车水马龙,姜宝鸾才一梦初醒,恍若隔世。
她叫来马车,直奔宝塔寺。
即便有可能会遇见谢珩也在那里,但只要容殊明在,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宝塔寺外正排起了长龙,都是等候昭宁侯布施的百姓。
姜宝鸾下了车,茫茫然地在队伍旁边一直往前走着。
身边有人纵马而过,扬起一路的烟尘,扑了姜宝鸾半身,姜宝鸾却丝毫没有在意。
慢慢走近了,她看见宝塔寺外的高台上有一身穿甲胄的英武少年,眼神坚毅,面容如刀削斧凿。
她步子一停,揉揉眼睛,手上湿漉漉一片,不知是泪水还是帷帽,她几乎就要看看不清那个少年。
姜宝鸾哽咽着,发出如小兽一般的声音,举起手对着上面招了招,紧接着便跑了起来,往高台之上而去。
同时少年也看见了她,一边指挥着周围侍卫赶紧过去,一边自己转身往下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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