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美人坑我
罗月止召唤托盘司,叫他们为几位结伴而来的学子腾出一张宽敞干净的矮桌来,几人围坐。坐定未多久,便有茶水与果子送上。青衫学子李敬驰低头饮了口茶,眼睛亮了起来,又饮下一口细品后,询问罗月止:“月止郎君,这一杯可是松针茶?”
罗月止青眼以待:“敬弛郎君好品味,这正是由松叶松花,连同槐花、杏花、白蜜共同调制的松针茶,郎君可能瞧得上眼?”
“不敢不敢,不敢说有什么好品味。只是我平日里喝惯了蒸青团茶,偶尔喝一杯松针散茶,口中滋味啊,真是说不出的清纯芳香,似有一股……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的意趣啊!”
罗月止心里笑道:李敬驰之前与那褐衫学子争执不下,话里话外讨厌人家以佛道辩礼,神神鬼鬼,谁知他今天引这首刘长卿的诗,下一句便是“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自己反倒满身的禅意,也是够双重标准的。
“我看不仅是松叶茶,今天这桌子上的各式招待,好像都与松枝有些关系。”王仲辅指给他们看,“你们看这乳酪上撒的茶粉,不正是三两叶碧绿松枝?再看这水晶皂儿底下的瓷盘,亦是烧出了一圈淡色松锥纹。”
他挽袖举筷,夹起一块果子:“还有这杏片与梅子姜,切出的形状也与平日里见的不同。诸位细看,一溜儿瘦长两头尖,不也正是松叶的模样吗?”
学子们这才明悟过来,当作游戏似的,纷纷低下头,都去寻找各色点心、盛具上与松柏有关的意向,兴致盎然,津津有味。
王仲辅笑看罗月止一眼:“这都是月止想出来的?”
罗月止没回答,就笑眯眯回问他:“这些想法好是不好?”
“看给你美的。”王仲辅拿手肘捅了他一下,“你怎得不先夸我眼尖?”
“谁不知道你慧眼如炬?但凡有那松针尖大小的细节,都逃不过您这双法眼。那还用我夸吗?”罗月止笑着打趣,“若我说啊,等你日后荣登天子堂,官家怎么也得给你派个大理寺的官来当当,要么就开封府也成!咱这眼力可不能浪费……”
话音未落,却听宴席源头出有一片嘈杂。罗月止翘首而顾,口中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出甚么事了?”
“月止!我可找着你了。”钱员外不知从哪里冲过来,一把握住罗月止的胳膊,将他往人声鼎沸处拉扯:“快来,有贵客登门了!”
王仲辅也好奇,索性跟上。
罗月止凑近前,听年轻人们的讨论,才知道是国子监来人了。
这位先生名唤岑介,乃当今国子监直讲,负责辅佐国子监博士的工作,为国子监里面读书的贵族和衙内们讲授经书。宋代重视教育,凡能担任国子监直讲这一差遣的,必定年过不惑,饱读诗书,品行高洁,堪为天下生徒之表率。
如今这满苑书生见到了岑先生,正如同放假逛街的高中生,碰见了隔壁贵族学校里国家级的资深教师,有点怕、又颇为激动。他们心里都暗自想着:若是能在岑先生面前留下个好印象,日后总能用得上!
或者索性再大胆些,倘若真得了岑先生青眼,他日金榜题名,没准求来一封荐举书,自此便能平步青云了呢!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罗月止是不怎么了解的,只是有王仲辅在旁边解释。罗月止点点头,低声问他:“那仲辅,你怎的不上前去奉承?”
“虽说有句话叫权贵请托,徒开利路,但总归是没什么意思的。”王仲辅负手而立,轻描淡写地回问:“你看我像是会做无趣之事的人吗?”
“还得是我仲辅。”罗月止点头,“凡事都只想着有趣,怪不得能和我这般游手好闲的浪荡子玩到一堆儿去。”
“你没事又揶揄我!”王仲辅控诉道:“上次甚么傲娇书生的事,你可还没同我说清楚呢……”
“啊呀钱叔父,走了走了!”罗月止装傻,反手扯住钱员外的袖子往前冲,“我们快去解救岑先生罢!再晚些,他怕不是要叫那群书生挤飞了。”
待挤到前排,罗月止才看到那站在人前的岑先生,倒是没被谁挤着,可拦在他面前的除了岑先生自己的家仆,竟还有总跟在赵宗楠身边的倪四。
罗月止眼神飘了一下。
其实方才他第一眼就瞅见了,长身玉立于岑先生身边的,正是罗月止这些天一直想着、又不敢想着的赵宗楠。
他今天还是沉静得像一弯月亮似的,眉目温纯,静静看着学生们兴高采烈上来同岑介打招呼,并不宣扬身份,也不斥责他们挡路喧哗。对于一个宗室贵胄来说,都不止是难得,实在是脾气好得过分了。
钱员外作为仕农工商的尾巴,看到美髯青须、气质卓然的当朝大儒,就如同吊车尾学生撞见了教导主任,心有点虚,便叫罗月止去帮忙解围,等学生们散了,他再好好去拜见岑先生。
罗月止理解他的心思,便带了几位充当服务生的白席人开道,助自己挤进人群里去。
罗月止毫无惧意,端正地同岑介与赵宗楠见礼,大声道:“鄙民罗月止,拜见国子监直讲岑先生,拜见赵长佑赵大官人!”
那些赶着拜见岑介的学子听他这么说,终于注意到旁边一直不言不语的赵宗楠。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都终于发现,原来他才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大的官!学生们不由齐齐闭上了嘴,如同一团团被主人家浇了满头水的鹌鹑,一个挨着一个,都不说话了。
其实真正有才学有傲气的人,都在后面静静等候着呢。这些上来就满眼奉承的愣头青,不过是些胸无城府的庸才,有眼无珠冲撞了贵人,挑拣出几个人来杀一儆百,也是理所应当的。如今赵宗楠不追究,不过是他人好。
赵宗楠并不表态,把那些学子们晾在原地,只对罗月止温言笑道:“我当东京里怎么又出了桩新鲜事,原来也与罗郎君相关。”
“哦?”岑介摸摸须髯,眼神落在罗月止身上,他上下打量罗月止一番,评价道,“原来这就是赵大官人同我提过的那位想请你做序的小郎君。如此一表人才,眉清目秀,实是老朽意料之外啊……”
“岑先生谬赞,今日不知先生要来,待客不周,唯望先生海涵。”罗月止叫人过来,亲手取过松枝,双手奉与岑介与赵宗楠,“此乃今日活动之信物,可持于手中,亦可戴上衣襟,请二位贵人细看。”
“你这道具,倒是新鲜。”岑介取过松枝,在手上来回端详片刻,便把它别在了衣襟上,“老朽素不爱簪花戴色,但你这松枝却古拙苍劲,老朽今日破例啦,便戴上它一戴!”
罗月止听他这意思,的确是很满意,而且对自己的态度,比对那些学子们都热络和煦。
罗月止有自知之明,这亲近的态度,应当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讨喜。他估摸着,岑先生是对那些青头秀才存了片提点告诫之心,便也无视了那群眼巴巴看着的学子,引二位贵客往里面走,将今日的主题、各种新鲜有趣的章程,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学子们睁着大眼看岑介抬脚走了,竟还有不长眼的想往上跟。钱员外忍不住拦下了,还埋怨了他们几句:“无知小秀才!你们可知那赵长佑是何人?若冲撞了真正的贵戚,叫你们去开封府挨板子都不够,岑先生不理你们,是救你们呢,怎得还敢往上跟?”
那几个昏头的,这才完全明白过来,后知后觉躲了一难,还有什么可说的,赶紧都散去了。
罗月止介绍到投壶报名的部分,赵宗楠竟也来了兴致,叫倪四从旁边取了一套绸带木箭来,操作片刻,不过一扬手,那绑着青绸缎的木箭便呛啷啷投进了敞口瓷壶之中。
罗月止为求趣味,将投壶游戏的距离悄咪咪设置得远了些,就是叫一些人不好投进去,多玩几回才好。
方才这么长时间里头,投得准的不是没有,却没有人像赵宗楠一样轻描淡写,不仅一击而中,姿态还这样端正平稳。
岑介点点头,笑道:“早听闻赵大官人文武双全,少有英姿,行走坐卧,皆有你祖父当年飒爽英姿的风采啊。”
“比不得祖父。”赵宗楠明显当岑介是长辈,讲话尤为谦敬,“老师要不要也投一只?”
“老朽?老朽可是多年未曾作画啦,年纪大面皮薄,可怕当众丢人了!”岑介竟也是个很直爽有趣的人,他突然问罗月止,“罗郎君,可投过了?”
“说来惭愧,我父亲擅长丹青,到我这里却传承不上衣钵,作画这一道,真真是有心无力啊。”罗月止话音一转,“但我有一叔父,虽是贾人,却笔精墨妙,涉笔成趣,比很多学子都强上三寸。说来也巧,他正是今日宜春竞画活动的东家……”
“哦?”岑介来了些兴致,“一介贾人,能办出这样寄兴风雅的饮宴,属是罕见。”
罗月止弯腰以行揖礼:“我这叔父从来最敬重老师宿儒,对岑先生仰慕已久,可否叫鄙民为我家叔父引见?”
罗月止的任务这就完成了。
钱员外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同这样的当世鸿儒说上话,路都差点不知道怎么走,赶忙请岑介坐于上宾,两人一道走了。他二人离开,赵宗楠却没跟着,他善解人意道:“那钱老板既对老师仰慕已久,定是憋了很多话要讨教,我若去了,徒增他紧张,何必呢。”
罗月止是真的觉得他人很好。
罗月止两世为人,各种皇亲国戚飞扬跋扈的故事听多了,难得见到一位活生生的、却如此儒善温和的宗室子弟,不由对他很是尊敬。
赵宗楠似是对他尊敬的目光浑然未觉,笑着说道:“这样一来,我在此地人生地不熟,得劳烦罗郎君陪我了。”
这有什么难的,罗月止心悦诚服跟着他一起逛。
王仲辅远远看见他们,没过来打扰,他兴许也是觉得这大好春光,陪宗室贵胄一起玩忒不自在,便很没有义气地放罗月止自己去陪玩陪聊了。
这次的茶会,既是以绘画比赛为重头戏,便必定少不了现成的水墨丹青,罗月止同钱员外商量好了,从画店取了好些字画出来,它们虽不及那副《寒林平野图》贵重,却也都是颇具意趣的上佳之品。赵宗楠慢悠悠地看,时不时想和罗月止交换想法。罗月止是真不太懂,只能硬着头皮附和。
半炷香后,赵宗楠停步了。“我以为罗郎君方才所说不通丹青,只是随口推脱之语。却没想到罗郎君真是老实人,当真不打诳语啊。”
罗月止整个一个无语。心说我骗你做什么呢。“真不太懂,扰了赵大官人雅兴,实在叫鄙民汗颜了。”
“那要怎么办。”赵宗楠突然无辜道,“可我方才已经将罗郎君的名笺,投到那瓷壶里头去了。”
罗月止:………………
罗月止:…………???
合着你刚才投壶投得那么得劲儿,是打算叫我去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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