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if线（上）
魔王领的中心庄园内。
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天空像是被洗涤过一般，不染一丝尘埃。
看着就让人心情好。
今日庄园内却颇为鸡飞狗跳。
无他，只是因为他们的小主人，乔希小少爷又作乱了。
庄园内听得见阿莉斯崩溃的声音：“这小孩子, 太调皮了！怎么会这么调皮？”
修女连忙伏在她腿边, 安慰道：“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调皮一点好，说明身体好，活泼。是一件好事啊。”
阿莉斯无奈地长长叹出一口气：“唉。”
说起来。
这是她带着她的孩子，乔希，在魔王领生活的第八年了。
这件事其实挺奇怪的。
阿莉斯是贵族出身，即使如今家族势力没有以前那么鼎盛了，但以她自身卓越的魔法能力，只要她有意愿，塔利帝国绝对愿意为她提供一片更富饶的领地。
何必要来这种偏僻的地界生活呢？
这就关系到她的另一个秘密了：
她的这个孩子, 体内有着一半魅魔的血统。
说实在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了一个魅魔。
她的情人太多了, 还有许多露水情缘，睡完就忘了，谁知道其中哪个就是伪装成人类的魅魔？
她不会对自己的每个露水情缘都查清对方的家底，只要身体健康就行了。
怀孕完全属于一个意外。
她这么风流的行事，肯定是给自己服用了可以避孕的魔法药剂的。
但或许是魅魔的血脉比较特殊，可以屏蔽部分魔法力量, 她还是有了这个孩子。
发现之后, 她犹豫过很长一阵子要不要打掉, 但终究是舍不得。
决定将他生下来。
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
因为这个孩子特殊的血脉, 阿莉斯不得不改变了许多计划。
结束了她在大陆游历冒险睡男人的刺激生活, 提早退休。
找个足够低调的地方，养小孩。
关于要不要亲自养育乔希这件事，她也是犹豫过的。
毕竟这个小孩子长得太可爱了。
乔希应该是继承了他的魅魔父亲那部分血统，五官是偏柔和的。
黑葡萄般清亮的一双眼睛，精致清隽的五官，加上小孩子特有的婴儿肥，简直就画像中的小天使那样，洋娃娃般吸引人的视线。
即使没关系的人看到他，都能凭空生出一腔母爱来。
更何况，这本来就是她自己生的孩子，更是天然带着一层滤镜！
阿莉斯觉得由她自己来养育乔希的话，很可能会忍不住把最好的都给他。
但是，很理智地想。
把一个混在人类里的小魅魔养的太娇嫩可不是一件好事。
属实是挣扎过很长一段时间。
迷茫到最无措的那段时间，她甚至动过寻求预言的念头，试图以此决断对待这孩子的态度。
但在她做出决定前，负责照顾这孩子、她最为信任的修女忽然生了一场大病。
猝不及防之下，短时间找不到可以顶替的人。
阿莉斯只能暂且自己顶上，手忙脚乱的照顾一个刚出生的小孩。
可能是因为阿莉斯之前服用过的避孕魔药的影响，乔希一岁前身体都弱得很明显。
小小的一只，性格也不太活泼。
在学会走路和说话前安静得不得了，不吵不闹的。
有时候阿莉斯照顾他不熟练，不小心做错了哪里，弄得他不舒服。
他也只是轻轻哼两声，漆黑的眼睛软软地盯着她。
不会像别的小孩那样哇哇大哭。
不像个小朋友，倒像个小猫崽。
有种很细弱的乖巧。
更是让人忍不住怜爱。
阿莉斯的母爱直接冲昏了脑子。
跟这小孩子朝夕相处了几天，她彻底沦陷。
也忘记什么纠结了，直接打包了几位自己的亲信，跑到这个偏远地方来养小孩了。
乔希小时候是真的乖。
至今，阿莉斯想起他下地乱跑前的那段时光，都会被萌的心脏砰砰跳。
结果好景不长。
长大一点，能噔噔噔独自在庄园中跑来跑去后，乔希就暴露出了像个小野猫的一面。
不得不说，他脑瓜子可真好使。
年纪小小，就已经学会揣摩大人的心思。
一开始还怯怯的，结果在试探了几次大人们，包括妈妈都非常宠爱他之后，那个小脑袋就贼溜溜地转起来了。
学会仗着自己的可爱谋取利益。
也不是说他有多么骄纵蛮横吧。
乔希并没有什么少爷脾气，跟仆人打招呼都很有礼貌，连路过的小鸟他都会说：“你好。”
任谁看都会觉得：这是多么善良有礼貌的一个好小孩啊！
但他总在一些小事上鬼精得让人头疼。
尤其擅长偷懒耍滑。
比如说，忽悠厨娘多给他做某种阿莉斯严令禁止他多吃的甜食。
比如用他天使般的无辜面庞编假话给教他的老师请假，实际上是偷偷去玩了。
往往大人们反应过来，已经被这小孩子骗的裤兜都翻干净了。
简直是个小魔王。
坏的不行。
大人们纷纷都很生气。
但问题是乔希那张脸太有欺骗性了。
一看到就让人情不自禁、迷迷瞪瞪地想：
他长得这么可爱，一定是有隐情的吧？
再加上乔希每次被抓包，认错的态度别提多好了。
大人们就更狠不下心来了。
被可爱得记不住教训。
下次还是继续上这小孩子的当。
今天这出鸡飞狗跳的起源是由于：乔希骗厨娘给他多做糖吃的事败露了。
虽然这算是乔希的基本操作了，但这次特别严重。
乔希这次一口气骗了半个月的糖吃，实在太膨胀了，不出意外吃得嘴巴不舒服。
其中一颗牙一直疼，疼得晚上都睡不着，实在掩盖不住，事情才暴露。
阿莉斯急急忙忙请了医师来，发现他的一颗牙严重发炎。
乔希这个年龄本来就是换牙期，又吃了那么多糖，不出问题才奇怪。
医生看了看，说：得拔牙。
乔希吓呆了。
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要拔掉他身体的某一部分，简直跟天塌了没区别。
乔希当即就想跑路。
但被阿莉斯无情地按住了，说：“给他拔。”
其实不拔也可以，乔希的牙齿内部并没问题。
不过，这颗牙齿本来就松动了、该换了，与其麻烦地敷药、担忧后续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不如直接拔掉还安全一点。
乔希就被按着拔掉了在这颗长在最里侧的小乳牙。
好疼。
牙齿疼，心也很疼。
好不争气地掉了两滴眼泪。
这是他最后一颗乳牙了。
他的半魅魔血统虽然还没有觉醒，但多少影响了身体的发育，乔希比一般小孩子的换牙期要早一点。
八岁的乔希，失去了人生中最后一颗乳牙。
……
这个事件实在是太让人无语了。
阿莉斯气得脑子都懵了，罚掉了乔希两个月份的糖果，处罚了总是忍不住被他骗的厨娘，严令所有人都不许再在零食的事情上给乔希开后门，再发现直接辞退。
乔希痛失一颗乳牙，又被母亲臭骂一顿，还没了接下来两个月的糖吃。
从没受过如此严重的打击，也蔫掉了。
母子俩正式陷入冷战。
截止目前，已经持续了半小时。
阿莉斯放出狠话：“我这次一定要狠狠地给他一个教训，一整天不理他，让他知道小孩子是不可以这么为所欲为的。”
要让他知道大人生起气来的威严。
修女想说些什么，但仍旧咽下去了，附和道：“嗯……您说得对。”
阿莉斯唉声叹气：“他怎么长歪成这个样子了？我记得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呀？总觉得被诈骗了。”
修女欲言又止：“……”
那当然是您惯的啊！修女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吐槽。
小孩子调皮，百分之九十的概率都是大人养孩子的姿势有问题。
不过，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太可爱的孩子就是会让人忍不住多爱一点的。
他们这个庄园里的人谁没被乔希那张可爱的小脸蛋给占过便宜啊？
连她都有几次……
心中烦闷，阿莉斯将头饰摘下来。
是一颗魔法石坠成的珠链。
拍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其中的魔法石被她硬生生拍碎，迸溅出一点璀璨的魔法爆裂出的火花。
她鲜红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微微卷曲地下落到腰间，如同一丛烈焰。
完全就是一头在发怒的母狮。
修女看得有些忧虑。
心想，阿莉斯主人这次是真的很生气。
下一秒钟，门口那边突然传来响动。
冒出来一个黑色的小脑袋。
是乔希。
他眨眨纯黑色的大眼睛。
他才八岁，婴儿肥仍旧很明显，脸颊是个小鹅蛋的形状，让人情不自禁想伸手捏一捏。
但是他的眼睛太漂亮了，圆圆的一双猫瞳，卷翘浓密的随着眨眼扑棱着。
一点不会被他的小圆脸给压下去。
刚拔了牙，拔完之后医师帮他用一个治愈术消肿了。
于是脸颊没有肿起来，仍旧和平时一样可爱。
就那么怯生生地扒在门口看着屋内的两人。
像个到了家门口又不敢进来的小猫崽一样。
好可爱。
让人想抱起来啃啃他的小脸蛋。
阿莉斯眼角余光看到他无言投注过来、好像在期盼着什么的眼神。
在心中疯狂警醒自己，这副软绵绵的样子是乔希惯用的伪装。
还是修女打了个圆场：“小少爷，怎么啦？”
“嗯……”
乔希捏着自己短裤的裤脚满吞吞走进来。
先跟修女打招呼：“修女姐姐好。”
！
修女被正中红心，差点被他甜晕了。
怎么这小孩就这么招人喜欢呢？
要不是顾忌着主人还在生气，她一准儿要跟乔希说两句夸奖的话。
此时只能只克制地冲着乔希笑了笑。
乔希和她打完招呼，原地站了一会儿，扭头朝阿莉斯的方向走去。
面色微冷的女人只是垂眸直直盯着地上滚落碎裂着的魔法石，仍不愿意分给乔希一个眼神。
乔希在她面前站定。
从兜里掏了掏。
掏出来什么，攥在手心里，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小小的手递到她眼前。
握紧的手掌松开，在他手心中躺着一颗糖果。
乔希很不舍地说：“这是我最后一颗糖了，给妈妈吃。”
他把这颗糖放到母亲搭在桌沿处的手中。
那只柔软的手没有主动接住，但是也没有抵抗乔希把糖果塞过来的举动。
乔希眨眨眼睛：“对不起，我不应该偷吃那么多糖的，不要生气啦。谢谢妈妈找医生给我治牙齿。”
阿莉斯动了动眼皮，再也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小孩子。
乔希超她眨眼睛，眼中流露出一点点忐忑，令人觉得不赶快安慰他是一种罪过。
阿莉斯：“……”
其实她很清楚，别看乔希现在认错认得那么诚恳。
但是他下次绝对还敢再做这种坏事。
但是，但是。
乔希都把最后一块糖送给她了。
这么抠门喜欢吃糖的一个小家伙，能把自己的最后一块糖掏出来。
也挺不容易的。
而且拔牙那么疼，她看到乔希掉小眼泪的时候，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算了，这次姑且还是算了。
她把那颗糖握在手里。
伸手摸了摸乔希的脸颊，说：“张开嘴巴给我看看，还疼不疼？”
乔希说：“不疼了，啊——”
张开嘴给她检查了一遍。
阿莉斯将他抱到腿上，叹口气，说：
“让你两个月不吃糖也是为你的身体考虑，最多……减少到一个半月吧。你刚拔掉一颗牙，糖吃太多会长不出新牙的，知道吗？”
乔希猛点头：“嗯嗯！谢谢妈妈哦。”
刚刚还在暴怒的母狮不知不觉就被安抚了下来。
舔舔自己生的小猫咪。
旁观了一切的修女：“……”
哎，刚才是怎么说的来着？
“这次一定要狠狠地给他一个教训，一整天不理他。”
全忘了。
她这不争气的主人，完全被自己的小孩给拿捏了嘛。
-
夜深了，乔希爬上床睡觉。
有点没精打采。
其实他还是挺难受的。
毕竟，对一个八岁的小孩来说，拔牙真是一件噩梦级的惨痛经历。
乔希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医师把钳子伸到他嘴巴里的可怕画面。
睡意都没来得及浮现出来就吓得消散了。
从小没受过这委屈的小少爷罕见地被失眠困扰住。
睡不着。
乔希干脆爬起来，从床头柜中扒拉出今天被拔掉的乳牙，看了两眼。
小小的，白生生只有他指甲大的一小粒。
跟一颗白色的小花生米似的。
乔希以往脱落的乳牙都是母亲帮他保存。
但这颗，做过专门处理之后，被交给了乔希自己，让他自己存放。
说是让他时时复习一下，这颗牙是为什么才会被拔掉的。
记住这个教训。
此举效果的确很显著。
乔希感到自己遭受了严重的精神攻击。
按理说，克制着不老是看就行了。
但乔希生来就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孩。
这个乳牙放在他知道的地方，他就会频繁地忍不住拿出来看看。
根本克制不住。
唉，怎么办呢？
睡也睡不着，乔希好想干点什么事，给这个令人沮丧的一天带来一点儿快乐。
但是刚犯过错，他不能这么快又搞事。
大人们也不会一直是傻子，如果他实在过分，就没办法卖乖把事情糊弄过去了。
譬如今天就有点惊险。
都怪糖果太好吃了！失策。
乔希想了想，捏住自己的小乳牙纪念品，登上拖鞋。
从床边跳下去，悄悄打开门，从卧室中溜出去。
他来到小花园中。
正是初夏的季节，各色的花朵开放的鲜妍热烈，蔷薇爬满滕树，花瓣柔软妩媚地层层包裹，轻吐花蕊。
是个满月的好天气，月如银盘水波盈盈，轻柔的月光笼罩在艳色花瓣上，为它们增添了一丝清冷的色调。
朦胧反倒愈显引人深入。
小花园中包含着一片小小的湖，是人工开凿出来的。
有阵子乔希很喜欢小鱼，阿莉斯就在花园中给他建造了一个湖，在里面养了很多漂亮的观赏鱼。
乔希能趴在旁边看一整天。
不过他这个擅长喜新厌旧的小孩，兴趣来得快走得也快，很快就腻了这项活动。
这个湖仍旧保留着，不过不再饲养观赏鱼，而是转而圈养那些肉质鲜美的食用鱼类，供给厨房使用。
非常实用。
乔希原本对它的兴趣已经消失。
但，他每次吃鱼时想起来这些鱼是从小湖中捞上来的。
又忍不住喜欢起这片小湖了。
在一个小孩子眼中，能够稳定产出美味鱼鱼的小湖，简直就是传说中会随机产出宝藏的神迹。
他在花园中慢慢走着。
馥郁的花香沿着微风的轨迹缓缓流动。
乔希穿着他的棉质小睡衣，衣角擦过低矮些的花丛，染上些香气。
乔希很不解风情地完全没有注意到沿途的花朵，他左右张望，试图寻找一个足够隐蔽的泥土地。
是的，乔希要干一件小小的坏事。
他要把这颗搞得他很沮丧的乳牙给埋起来，眼不见为净。
花园这种地方，这种地方再多不过。
乔希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地点，靠近小湖的一片土坡，这里的泥土湿润柔软一些，而且靠近湖边，很少有人会来。
但选定地点后，真的要下手的时候，乔希的动作却迟缓起来。
看看自己白皙的手掌，再看看黑黝黝夹杂着各种落叶、树枝和说不出来的杂物的泥土。
犹豫住了。
泥土好脏哦……他忘记顺一把工具出来了。
乔希的小洁癖犯了。
别看他那么小，已经很知道干净了。
他蹲在泥土旁正犹豫着，忽然听到耳侧一阵水波晃动的声音。
乔希循着声音扭头看去，隐约看见被月光笼罩的湖面上波光粼粼，被惊扰般皱起波澜，像是被揉碎的水银般闪烁着月色。
乔希再定睛一看，湖面上忽然跃出几道肥美的鱼影。
像是被什么惊吓到一般，争先恐后涌出水面。
如同水中有什么恐怖的存在，都挤在湖泊的一侧疯狂甩动鱼尾，不断跃起。
有好几条过度用力之下甚至都跳出了湖泊的范围，啪叽一声落在岸上，在湿润的草地上扑棱。
乔希：！
美味鱼鱼居然自己从湖里跳出来了！
下一步是不是会变熟跳进他嘴里？
这等奇景。
成功把乔希给看饿了。
他因为拔牙的事，一整天都没怎么吃饭。
此时正饥肠辘辘。
嘴馋之下，顿时忘了正在干的坏事，朝小小的胡泊旁走去。
走了两步，转过一道花墙，脚步迟疑地顿住。
他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
一个高大的影子，半边洇在水里，露出来的半边靠在岸边。
身体被月色镀上一层苍白的微光。
他所在的一片水域鱼都跑光了，惊恐地挤在另一侧重复跳跃试图逃跑的动作。
乔希：？
虽然眼睛告诉他，这大概是个人的形状。
但乔希的脑子还是情不自禁地吸溜了一下：
好大的一条鱼！
在这个月夜。
并不努力的小猫在神奇的小湖中捕获到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条“鱼”。
—
月色浓郁，湖水折射着碎月的光辉。
乔希个子矮，还被旁边延伸过来的花枝遮住了视线，踮着脚看了半天也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
乔希饶过前面的花丛，好奇地凑近两步。
才看清了这条大鱼，不，这个人的清晰一点的样子。
！
这个人竟然没有穿衣服。
不过，乔希还太小了，他对这种状况生不出任何感想。
况且那个人的大半身体都洇在水中，腰线以下的位置都在湖中，深夜的湖有种墨色的深沉，根本看不清湖面下的情景。
乔希看到他的膀子，脑海中只有很朴素的念头：这个肉质看起来好弹牙哦。
不过，即使饿晕头了，他也知道人是不能吃的。
乔希遗憾地叹口气。
还是先救人吧。
虽然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家庄园中，但他看起来好像快要淹死了。
乔希努力地回忆着那个减轻重量的魔法的细节，在脑海中计算出需要施放的魔法用量。
挽起袖子就准备上去打捞大鱼……不，溺水者。
热心的小乔希又走近了两步，将人看得更清楚了些。
这一看，他就呆住了。
这无疑是非常英俊的一张脸，暗金色的湿发落在额边，眉骨凸出，眼窝微深，挺直的鼻梁在一侧打下一道阴影。
他是侧着头靠在湖岸边的草地上的，这个姿势更凸显出下颌线凛冽锋利。
乔希从小就是个非常有审美的小孩，他也知道自己很漂亮，经常看自己的那张脸审美阈值都给拉高了，很难再为别人的美貌惊叹。
但眼前这个人，是属于另一种风格。
乔希在庄园中没有见过类似的人，教他的男性老师大多都上了年纪，其余的仆人的也是女仆居多——阿莉斯认为女仆们照顾小孩更细心，而且也更安全。
这就导致了乔希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这种雕塑般俊美得极具攻击性的成年男性。
而且，长相还不是最重要的。
真正让乔希愣住的是——
这个人脑袋上长的是什么东西？！
是长了两把刀吗？
黑黑的，好粗的一对，像是两把凶冽的匕首，也像山羊的角。
不过这可比那种小动物的角给人感觉冰冷慑人多了，锋利的顶端在月色下闪着黑凝的一点幽光。
周身上布满一圈圈的横棱，每一道微小的沟壑都仿佛充斥着不详气息的冲撞。
乔希下意识被这冷锐气息刺得憷了一下。
乔希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什么物种。
他生活在这个基本封闭的庄园中，被谨慎地保护起来。
因为阿莉斯的一些考虑，目前没有人教他关于各种族的知识。
他这部分的认知是一片空白。
但乔希基本的认知能力已经足以告诉他：这大概是个异类。
无论何种生物，总是天然对和自己不一样的存在抱有警惕心。
但是，这个规则或许在某些时刻，并不适用于好奇心过重的小猫，尤其是一只掺杂了的黑暗血脉的小猫。
此时最理智的做法应该是赶快回去，叫大人来处理这个突发情况。
乔希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做出这样的选择对他来说并不难。
但他踌躇了一会儿，却没有理智地跑开。
而是像被什么蛊惑了一样，极为胆大包天地又走近两步。
“咯——”
靠近岸边湿润的泥土被他踩出细微的响动。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视线凝聚在那一对弯角上，迟迟无法移开。
或许是源于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隐蔽血脉作用，又或许是因为一些命运使然的吸引力。
总之，这一刻，乔希再也想不起来其他的东西。
眼中就只有那双奇异的魔角。
走到距离男人只差一两步的距离时，乔希蹲下来，缓缓伸出一只手。
他碰一下，就碰一下下……
快了，他的指尖快要触碰到那对奇怪的角了。
乔希的心脏砰砰直跳，里面像是装了一只亢奋的小飞虫，把他的心跳击打得毫无规律。
结果大概是太紧张了，没注意到身体探过去的角度过大，重心倾斜。
踩着的湿软泥土承受不住加大的压力，倏然塌陷下一块。
导致乔希脚下一滑，一下子没站稳，指尖从靠近魔角的位置错开。
整个人更是笔直地朝着湖面的位置栽下去。
——！
在他以为自己会不幸落水的时候，忽然，乔希的腰被什么东西锢住了，力道收紧，带着他往上升。
在他的脸贴上湖面的前一秒，把他打捞了上来。
怦怦。
乔希的心跳得更快了。
后怕得。
差点摔进湖里之后，他才清醒了一点。
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再调皮他也只是一个小孩子，刚刚那一通差点把他的心脏都吓得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胆怯地抱紧了把他从湖面捞上来、让他免于成为一只落汤鸡的胳膊。
嗯？胳膊？？
乔希呆呆的转过头，发现那个被他以为溺水的人，不知道何时已经醒了。
显而易见。
刚刚就是他救了乔希。
乔希将视线转到他脸上。
发出一声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呃”。
“……什么？”刚苏醒的男人还有些困倦。
他的眼眸都没有睁开，完全是凭借着本能的反应抓住了一只从自己眼前闪过去的小小身影。
好轻。
很小的一只。
是什么小魔物吗？
嗅到乔希身上淡淡的花香，下意识道：“小花妖？”
奇怪，这种胆小怕事的小魔物什么时候敢主动往他身边凑了？
花妖虽然算是魔物，但它们体内的魔气含量很少，还是素食种类，经常被作为其他魔物作为装饰甜品端上餐桌。
这种小东西一般不敢往高阶魔物身边凑。
他顿了几秒钟，眼睫颤动，有些懒散地睁开眼睛。
每次力量失控、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跑时，醒来时都会有些类似厌倦的情绪。
月色下，沉睡的魔王缓缓睁开眼睛。
徐徐展露出一双如鸽血般殷红的血眸。
月色银辉照到他眼瞳中，给这双眼眸增添了一丝冷意。
乔希呆住了。
他看着男人颜色奇怪的眼睛，再看看他的角。
又看看他的眼睛。
像是遭遇了一团世纪谜题。
艾伯塔也愣了一下：“……”
他迅速打量了一下正被他用胳膊揽住提溜到半空的小生物。
柔软的脸颊，稚嫩脆弱的身体，一双漆黑的眼睛惊讶又茫然的看着他。
这副柔弱的样子倒是很像花妖那种弱唧唧的小魔物。
但是，找不到丝毫魔力的痕迹。
不是花妖。
是个人类。
哦不对，准确地说，是个人类幼崽。
他微微皱眉，左右打量了一下，才意识到不对劲。
这里几乎不存在任何魔气。
这里不是魔界，是人类的地界。
他怎么会跑到人类大陆上了？
这跨度也太远了吧？不知道他有没有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闹出什么乱子。
希望没有。
不然后续的事可不止是“麻烦”两个字足以描绘的。
很可能会引发和平了多年的魔界与人界的摩擦。
艾伯塔一瞬间头疼无比。
脑子里都被老管家那张像是催命一样的脸挤满了，本来就因为力量暴走的淡淡烦躁的后遗症愈发严重。
表现在外面就是，他面无表情地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再配上他此时诡异的魔角与血眸，任谁都能看出这绝对不是一个善良温和的存在。
乔希也被唬了一下，他试图不发出动静。
但是由于别扭的姿势，他还是忍不住蹬了下腿。
艾伯塔被这一点动静惊醒，重新将注意力放到眼前的人类幼崽身上。
他只是随手用胳膊卷住了这小孩的腰，导致他腰下的部分都是悬空的。
这个姿势会让人很没安全感，忍不住寻找一个落点。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还没有细想，他就顺手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乔希的屁股坐到他胳膊上。
终于不像是个被人掐住中间的别扭模样了。
乔希坐在他胳膊上，小腿自然垂落下来。
踩在魔物胸膛上，蹭上几点泥巴。
艾伯塔余光看到这一幕：“……”
唇角轻轻抽了抽。
他一个高阶魔物，什么时候被人这么踩过？
这几乎是个带着侮辱性的动作。
他视线又往上扫，对上乔希那双眨巴眨巴的大眼睛。
“……”
算了，没必要跟幼崽计较。
这么小，他懂什么，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打量几眼这个小小的人类。
忽然意识到，这个小孩从头到尾都很安静，没有尖叫也没有哭泣。
只轻轻发出几道气音，余下就是用眼睛打量他。
安静乖顺得不像话。
“？”艾伯塔想了想，问：“你是个小哑巴吗？”
乔希：“？”
他呆了呆，急忙澄清这道谣言：“不是呀，我不是哑巴！”
这个人好奇怪，怎么一上来就说他是哑巴？
嘴巴好坏啊。
哦，艾伯塔想，原来不是哑巴，会说话。
声音还挺好听的。
大概是幼崽的叫声都会比较细嫩吧，清清亮亮的，带着点软黏的尾调。
天然就是像在祈求爱护似的。
他看着这个坐在自己胳膊上的小东西，忽然来了点兴趣：“那怎么不叫？不害怕吗？”
乔希扶着他的小臂，左右张望一圈，略紧张地说：“嘘，嘘——你说话小声点。”
他道：“不要给别人听到了，不然就要被抓回去睡觉了。”
艾伯塔：“……”
这小孩，是在朝他发号施令吗？
他思索着：
大概是这个幼崽年龄太小了，不认识魔物吧？
不然没办法解释他胆子这么大。
难得和这么柔弱的小东西打交道。
魔王心中生出一股新奇感。
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唇角弯起一个很浅的笑意。
不知不觉，心中的烦躁感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对乔希的兴趣。
他认真点头：“好的好的。”
艾伯塔很配合地压低声音，“不让别人听到。不过，你那么晚怎么还在外面闲逛呢？”
乔希并不回答他，只是说：“我看到你泡在湖里，还以为你溺水了，刚刚是想救你。你没有事吧？”
他小小年纪，已经对倒打一耙这个操作如此熟练。
明明是想摸别人的角不成摔倒。
结果对此事只字不提，只说自己想要救人的事，使他自己完全站在了道德高地上。
大概是刻在本能中的一点小狡黠。
即使生活环境、成长轨迹发生改变，他依旧说出了异曲同工的话。
这小孩子在一本正经的诓人。
但他的面庞如此可爱，眼眸天真清澈，黑发柔软地贴在脸颊上。
和人对视的时候，别提多真诚了。
连经常被他骗的庄园中的仆人、老师们都无法抵抗他这副攻势。
更别说一个完全没有上当经验的魔王了。
艾伯塔不疑有他：“没事，我只是……在这里泡澡。小朋友，你可真善良。”
乔希谦虚地表示：“只是一般善良。”
艾伯塔被他逗笑了。
他没有接触过人类幼崽，这也太……太可爱了。
可爱，是这个形容词吗？
他不太确定。
但跟这个幼崽说两句话，即使是这么幼稚的内容，胸膛都像是被柔软的羽毛拂过，忍不住软乎乎的。
应当是被可爱到了吧。
他问道：“嗯，我是不是需要感谢你一下？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实现的愿望吗？”
并不是开玩笑。
这是一个魔王的承诺。
虽然说出口时像个玩笑话一样。
仅仅是因为觉得一个小孩子有点可爱，就抛出的承诺，显得好像很随意很没有力度。
但他并不是一个会随便许下诺言的魔物。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他承诺某个人随便他提出愿望。
总之，此刻。
他的心情很好，很乐意实现这小朋友的一个愿望。
乔希矜持地抿抿嘴角，“不用，不用，我救你也不是为了让你报答我啦！”
“不过，”他话锋一转，抓着男人的小臂微微用力，羞涩道：“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艾伯塔：“嗯？”
乔希期盼地看着他：“我可以摸摸你脑袋上那个奇怪的东西吗？”
奇怪的东西？
他的角？
艾伯塔：“……”
他真真切切愣了一下。
按理说，魔物的角是只有伴侣才能触碰的。
——虽然他没有过伴侣，但这在魔界是一件常识。
下意识就觉得不太妥。
可能也不全是因为那种默认常识，主要还是他的领地意识太强了。
魔角这种东西对于魔物来说过于隐私，即使以后真的有了伴侣，他也想象不出来任凭对方玩他的角的画面。
那场景太恐怖了。
跟被人踩在脚底下揉捏有什么区别？
他绝对不会沦落到那种尊严扫地的状况！
怎么也没预料到，这小幼崽居然对这个感兴趣？
艾伯塔顿时为难起来。
要不……跟他好声好气商量一下，换个要求？
他可以再追加一个许愿席位补偿乔希。
乔希见他犹豫，脸上的期盼缓缓消失了：“不可以吗？”
却还很懂事的说：“不可以就算了。我没有别的愿望，你泡完澡就赶快回去吧，虽然是夏天但是晚上也很冷哦！还有，下次不要再偷跑到别人家泡澡啦。”
其实他也没有露出非常悲伤的神色，只是眼角的弧度细微地垂下来，睫毛微微颤动。
却莫名令人觉得真是十分可怜。
急需安慰。
仿佛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严重的打击。
那双澄澈的眼眸暗淡下来，比天边的星辰陨落都要令人感到揪心。
艾伯塔想好的商量的话顿时说不出来了。
心底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愧疚。
算了，他想：只是一个幼崽，还是这么弱的一只幼崽。
没有一点杀伤力。
一个连魔物都不认识的小孩子。
给他摸一下能有什么？
第一次做出承诺就办不到，说出去他也觉得很丢脸。
于是，艾伯塔鬼使神差地道：“当然……当然可以，我说话算话。”
说罢，主动低下头，把角递到乔希眼前。
乔希抿抿唇角，掩下自己唇角忍不住翘起来的一个得逞的弧度，软软地说：“呜，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他侧着身体，一只手扶着艾伯塔的胳膊，另一只手摸过去。
“……”
其实没有艾伯塔想象中那么被冒犯。
不算很舒服，但也称不上不舒服。
乔希的手软软的，确实是个没什么杀伤力的小东西。
他的动作也轻轻的，真是个乖小孩，大概是看出了艾伯塔对这件事的微妙不适应，只是轻轻碰了两下，很有分寸。
结束之后，艾伯塔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乔希和他对视几秒。
想了想，他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他因为嫌弃泥土脏没丢掉的乳牙。
他真诚地把这个小瓶子递过去，“这是我的宝物，乳牙，乳牙你知道吧？对每个小孩子来说，这可是非常宝贵的东西，这是我的最后一颗乳牙，意义很不一样的！我送给你哦，作为你给我摸怪东西的报答。”
艾伯塔被他塞过来，愣了愣。
一时间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
即使理论上是个很没意义的换掉的牙齿，但被乔希如此庄重地说出来，也被渲染上了珍贵的气息一般。
艾伯塔顿了顿，道：“刚才那个不算数，我再答应你一个愿望吧。”
乔希：“不用，不用，都说了我不是为了让你报答才来救你的！”
他灵机一动：“如果你方便的话，等到我成年的时候再来一趟把我的乳牙还给我吧？你知道成年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十八岁，我今年八岁，再过十年就是成年。”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
主要因为，他还想摸一摸那一对怪东西。
不过乔希也没有报太大期望啦。
他就是随口一说。
十年后的事情，有谁说的准呢？
即使乔希是个小孩子，他也知道这么漫长的约定是很难实现的。
说完，他松开扶着魔物小臂的手，踩了一下他的肩膀，借着力道轻巧地跳到岸边，说：“再见，我去睡觉了。你早点离开吧，我妈妈是个很厉害的魔法师，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但是你被她发现就完啦！”
乔希一溜烟地跑掉了，堪称嫖完就跑路，极其没心没肺。
连回头都没有。
艾伯塔只看得见他被风吹起来的棉质睡衣的衣角。
魔王对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不知道多久，他沉默着。
一直到月亮被乌云遮挡，才从湖水中起身。
沿着乔希的气息寻找到他的卧房。
盯着他的可爱的睡颜看了一会儿，用魔气消除了他今晚的记忆。
他是魔物。
即使这个人类幼崽现在不懂事、认不出来他就是那种在人类大陆上人人避之不及的魔物。
但这个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会明白过来今晚的遭遇。
明白过来有魔物出现在人类大陆上。
他不能留下这个漏洞。
忘掉今晚的经历，对他们彼此而言都是最安全的。
又看了一会儿，他才转身离开。
却没看到，他离开后不久，乔希迷迷糊糊因为胃部的饥饿惊醒，想到刚才的经历。
还是觉得很神奇：“究竟是什么呢……好奇怪的角。”
那个角的主人也很奇怪。
其实一开始被他掐住腰乔希还有点害怕的，他又不是瞎子，那个人的外表看起来就很凶呀！
但是轻轻试探了一下之后，乔希发现那个大个子就是看起来凶。
实际上还挺好拿捏的。
乔希很快判断出：
虽然长得和他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但那个奇怪的大个子，应该是个好人。
好人——这个词目前在乔希的定义里，大约可以和“好骗的人”划等号。
他这从小被养的肥的不行的胆子瞬间又飘了起来。
开始诓人。
毫不意外，他完全得到了自己的想要的一切。
而且还顺带着处理掉了那颗乳牙，不用他再弄脏手埋起来了。
好耶！！
乔希美滋滋地给那个奇怪的男人又贴了好几个“好人”标签。
虔诚地许愿他的妈妈也能变得像那个人一样，好骗。
呜呜呜。
很显然。
因为体内隐藏的魅魔血统，用来消除他记忆的魔气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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