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25章
宁宇是一个执行力很强的人。如果决定了一件事,就会有计划有条理地去执行,包括感情。
隔得远,能做的少。宁宇给自己的计划表是:每天早中晚定时定点和阿崇问早午晚安,半个月邮寄一次礼物,见缝插针地找阿崇聊天。他对待任何事情都很认真,知道自己经验空白,所以一边准备着自己,一边学习怎么追求。
他报了一个泰语班,每天忙完工作再抽出两个小时左右听网课,记笔记。
听了阿崇的话,宁宇私下里和雅雅师姐约了几次饭,一开始约她还总碰壁,但有事相求,也只能一直约。
过了段时间才跟雅雅熟了。大概有一层校友的情分在,磨了一段时间,雅雅这才告诉宁宇他公司总被项目组的人冷落的原因。
是宁宇刚来那会儿的一件事。那次带他的组长出差去了,刚好boss过来要一份数据,看过之后又问现在正在跟的一个项目的进度。宁宇本来记性就不错,所有东西都记在脑子里,老板一问他张口就汇报了。
Boss很满意,走前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错。
雅雅叹了口气,对宁宇道:“你这叫越级报告,职场大忌,懂不懂?老杨在那位置上坐得屁股都快着火了,半年的项目成果汇报,你张口就给汇报去了,你让人家老杨怎么想?我们都是跟着老杨做事的,你得罪他,我们敢给你好脸色吗?”
雅雅看他一脸懵逼的样子,又指点了宁宇几句他做得不好的地方,句句都听得宁宇脸红,连声说改。
宁宇做事情直肠子,一开始哪里想得到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他爸虽然做生意,但对宁宇一直淡漠,也不希望宁宇直接工作,一直想着让他多读些书,做个清闲的工作就好,没想过这个自小听话的儿子一毕业就叛逆地说不出国不读研要去上班。
细细想来,又有多少父母是真正了解自己子女的。
对自己无意中抢了上级的风头宁宇也感到十分愧疚,只能费尽心思在大家面前刷好感。好在工科男大多直性子,等一次聚餐后宁宇真诚对老杨道歉后,他的公司生活总算开始和睦了。
公司跟学校确实不一样。阿崇说的那些,宁宇在短短几个月中感触越来越深,他飞速地让自己适应着快节奏的工作生活,成长是飞速的,可宁宇脑中有一根弦也绷得越来越紧。
想逃离,想逃离,想去曼谷。
宁宇的计划是赚一些钱,积累工作经验,再等等。
工作开始顺利,但感情却不太顺利。
不知道是自己的态度比以前热切了些还是怎样,宁宇总觉得阿崇对自己的态度一直不咸不淡的,完全没有什么波澜。收到礼物阿崇会道谢,然后回赠宁宇价位差不多的东西,于是宁宇家里多了一堆泰国特产。
每次聊着天宁宇旁敲侧击想告白直说的时候,阿崇都会立刻岔开话题,说:“有点困了,不然你读书给我听吧?”
说白了,总结起来就是一个有情,一个无意。宁宇不知道阿崇到底对自己是什么感觉,但他知道阿崇不想谈恋爱。他不能强求阿崇,所以两人就这么藕断丝连地纠缠了大半年。
那期间宁宇的泰语已经学到可以简单对话交流了,但他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在学,毕竟感觉还没到火候,需要地域环境。
离开中国前,宁宇一共为阿崇读完了32本书,古今中外诗歌散文小说都有。
宁宇读的时候,阿崇从没开口评价过一个字,一直只是静静地听。阿崇能不能听懂?是听进去了,还是纯粹当做催眠的读物?宁宇不知道,但他隐隐觉得,自己念那些文字时,阿崇和自己的距离很近,虽然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那一天,宁宇跟上司交了辞职报告,申请泰国学校的文件也下来了,他准备告诉阿崇自己想过去读书的打算。
结果电话打过去才知道阿崇人不在泰国。
“我人在新西兰,这地方叫Tekapo。”阿崇的声音很静,“前段时间带了几个大团累得很,就找了几个朋友来这边旅行了,前天刚到,昨晚看星星看到半夜三点忘了回你消息,别生气哦。”
“啊……没关系的。”宁宇突然羡慕起来,阿崇的生活真的很精彩,“好玩吗?”
“谈不上好玩,但这地方挺有意思的。”阿崇说,“这个地方从几十年前就开始限制灯光照明污染,安装的所有灯都要经过专业测光,路灯都安得特别低,比台灯都暗,整个城市一到晚上就一片漆黑。他们这样做是为了减少光污染,所以这里的银河真的很美,漫天都是星星……”
宁宇心想,大概是真的很漂亮吧。好想看一次,跟阿崇。
“今天我们在湖边露营看星星,周围很安静,是吗?”阿崇讲完才笑着问,“对啦,找我什么事?”
宁宇静了下,才说:“我过段时间可能要去一趟泰国。”
阿崇顿了顿,才笑着问:“待几天,还报团吗?”
宁宇试探着问:“我也不太清楚待几天,可能很久吧。你想我去吗?”
阿崇答得又是模棱两可,没回答想不想宁宇去,只说:“你工作那么忙,先好好工作吧。”
宁宇还不死心,又试探了一次:“要是我去泰国继续读书的话,我们见面的时间就多了。我查了下,清迈到曼谷也很方便,火车汽车什么都……”
但阿崇直接把这个话题切断了,说:“我现在躺在草地上了,银河好漂亮啊,宁宇。这地方还是适合情侣来,找个没人的地方,在星空下面做,挺浪漫。”
阿崇声音轻轻软软的,透过电话听筒传过来,像一片羽毛拂过来。宁宇下意识屈起手指,沉默了。
良久,宁宇才说:“想跟你去。”
阿崇语气闲散,语调慢悠悠,尾音往上勾,“你来啊。”
会来的,就快来了,宁宇心想,反正是你招我的。他心说也别试探什么了,直接说吧,我喜欢你,我要去找你了,以后我来照顾你,我能照顾好你,请给我一个机会,我在学做你爱吃的甜品和广东菜湘菜印度菜,我会打扫你的家,我什么都随你,在床上我在下面上面都可以,只要你需要我。
这个世界在不停要求男人勇敢,可我不想看你勇敢,我想看看你疲累的时候,会不会,需要我。
宁宇深深吐出一口气,他声音有点抖:“……崇哥,我想说我……”
可阿崇却打断了宁宇,他说,“宁宇,读书可以吗。”
他的语气不像是请求。
宁宇心想,大概阿崇知道自己不会拒绝他。
那是宁宇离开中国前,为阿崇读完的最后一本书。
书名是《局外人》,作者叫阿尔贝加缪。这是上次某网站购书活动99元7本的赠品,也是宁宇一直留着没有读的一本书,因为总觉得阿崇不会喜欢这种看简介就让人云里雾里的书。之前读过的书里,阿崇好像很喜欢鲁迅,因为有时候读了,阿崇会笑。
宁宇思绪不宁地翻开书,深呼吸,开始读这本《局外人》。
“——今天,妈妈死了。”
“——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
宁宇开始读那个跟他无关跟阿崇也无关的,默尔索的故事。
宁宇读默尔索的妈妈死了,默尔索没有哭,给妈妈送完葬以后,默尔索跟玛丽睡了觉。
很反常,因为宁宇读到默尔索杀人的时候,阿崇第一次开口评价了:
“这本书很有趣。”
哪里有趣?
宁宇停了下。明明自己也读了这个故事,但他没有读出这个故事有趣,只觉得写得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作者想要表达什么。可是阿崇居然说有趣,原来他一直都在认真听?
宁宇继续念着这个荒诞的故事。
阿崇第二次打断宁宇,是宁宇念到默尔索被审判的时候。
阿崇说:“我觉得默尔索是个很酷的人。如果能跟他认识,我会跟他上床。”
宁宇噎了下,有些惊讶:“哪里酷?”
母亲死了没有流一滴眼泪酷?给母亲守灵的时候抽烟很酷?母亲死后第二天跟女孩儿上床很酷?被指控杀人很酷?
阿崇说:“他很通透啊,他什么都不在乎。玛丽问他你爱不爱我,他说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说得真好,不是吗?默尔索看上去没有感情,因为他知道对于自己而言重要的是‘now’,而不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妈妈死了,她和她的死就变成了‘past’,他没有权利和义务为母亲哭。他杀了人会有什么结局,那是‘future’,都是太遥远的东西。他活着的意义是自己,是当下。”
宁宇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好厉害。”
“我想这是默尔索的逻辑。”
“是吗……”宁宇说,“不是不常看书吗?怎么……”
“理解一个故事,也不一定要我有和你一样的高学历吧。”阿崇语气平淡,“故事只是故事。”
也不尽然,毕竟师父要他多看书,多读经。都是令人昏昏欲睡的东西,读了不少,不喜欢,没车子好玩。不过人也总是要接受些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阿崇不喜欢,不代表他学不好。一个人是否浅薄,一张文凭几本书无法决定。
在宁宇面前承认自己浅薄似乎是一种下意识的回避,那会提醒阿崇,他们不是一类人。
到底否认什么?也不想深想下去。
宁宇没敢接这话了。
阿崇却换了话题:“宁宇,你觉得杀人和偷东西,哪个更严重?”
“当然是杀人啊。”
“从恶的角度看,都是恶,为什么杀人就要死,偷东西就可以活着?”阿崇说了句奇怪的话,他语气像是有些难过,“默尔索是不是真的杀了人,大家根本不在乎。他在被审判了,他会死吗?”
宁宇被阿崇搞得语气也小心了起来:“怎么……拿偷东西类比?”
“因为……”
阿崇语气低了些,“我以前,偷过很多人的东西。”
宁宇怔了下。
然而下一秒阿崇又换了个语气,是他惯常的,轻松的语气:“偷了好多人的心。虽然,我不是有意的。”
宁宇没忍住笑了下:“对啊,你也知道。”
阿崇在Tekapo待了小半个月,也看了小半个月的星星,那本《局外人》就是在那段日子里读完的。每天读一些,每次读的时间比以前长了很多。
宁宇已经在交接工作,准备出国,他找了很多契机想告诉阿崇,我要去找你了。
但阿崇似乎很喜欢《局外人》这个故事,不仅在宁宇读的时候话多了起来,基本每天接起电话的第一句话就是:快来读默尔索吧。
他没有机会说,也只能跟着阿崇,开始关注那个冷漠的默尔索。
“——没有区别,个个有罪。今天,玛丽是不是又把自己的嘴唇送向另一个默尔索,这有什么重要?”
默尔索被判了刑。
在读后半段的时候,节奏开始紧张,宁宇发现阿崇变得异常沉默。
那一天,在念最后一页的时候,宁宇提醒了一句:“崇哥,快结局了,只有两段了。”
电话那头的阿崇拿着手机,看着头顶上漫天的繁星。
快结局了。阿崇恍然觉得自己似乎正在被这个故事打碎,变成头顶的漫天星光。
他说:“好,麻烦你读慢一点吧,谢谢。”
宁宇说好。
“——我筋疲力尽,扑倒在床上,我认为我是睡着了,因为醒来时我发现满天星光洒落在我脸上,田野上万籁俱寂,直传到我耳际……黑夜将近,汽笛鸣叫起来了,他宣告着世人将开始新的旅程,他们要去的天地从此与我永远无关痛痒。”
阿崇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那个故事里的默尔索,脑海中出现了默尔索看到的那一切。
宁宇深吸一口气,开始读最后一段。
“——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妈妈。”
阿崇在心里重复。
妈妈。
“——我似乎理解了她为什么要在晚年找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又玩起了“重新开始”的游戏。那边,那边也一样,在一个生命凄然而逝的养老院的周围,夜晚就像是一个令人伤感的间隙。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
是吗?
阿崇静静听着。他闭上了眼。闭得很紧,像是怕什么东西溢出来。
好像是想到了三姐,想到童年,想到了那年曼谷在小巷里拿着别的人钱包奔跑的,自己。
“——好像刚才这场怒火清除了我心里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欲一样,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体会到这个世界如此地像我,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让自己属于另类,我期盼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
或许这时候该有很多感想,有不合时宜的感悟和曲解。但阿崇放弃去想像那些。他开始试图把自己当做默尔索去理解,去理解这个世界,去理解这个冷漠的,充满星光和默示的夜。
不再需要多余的任何一句话解读这个故事,都太多余了。
阿崇听完,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那么多天,终于结束了,好畅快。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蒸发了,消失了,阿崇恍惚觉得……似乎身体都变轻了。
宁宇轻声提醒:“崇哥,结束了。”
结束了。
阿崇在电话那头轻轻叹了口气,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下一秒阿崇睁开了眼,在宁宇看不到的、Tekapo无尽的繁星之下,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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