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40章
阿崇追上去。
追什么,追那个小女孩儿,还是追自己的过去?
跑着跑着阿崇开始有幻觉。他觉得自己身体变小了,变成了一个孩子。他是不是也跑过这样的一条街?也被别人这样穷追不舍过?
跑过一条街,两条街,三条街,行人拥挤,人潮熙攘,他穿过这一切,跑进一条小巷。
那小女孩跑不快,看到阿崇赶上来怕得大哭起来。毕竟是孩子,力气不够跑过几条街,几条巷子就被自己赶上了。
阿崇喘着气。他抓住这孩子的手臂,等顺了顺气,才用泰语在她的哭声里道:“你别怕。”
那小女孩看自己被抓住了,吓得一直哭,浑身一直抖,还不停推他。
阿崇看得心里一酸,握着那孩子的手紧了紧。他又问了一次,反而把那孩子吓得更甚,哭得越来越大声。
哭,哭有什么用。
但能哭出来也好。
阿崇蹲下来,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表情很恐怖。
他问:“这样多久了?”
那小女孩一边推他,一边说我不敢了,声音很小,像是在呜咽。
阿崇闭了闭眼,他想看看孩子背上有没有伤,但这是女孩儿,想想还是算了。
那孩子一直推他,推搡间碰到了阿崇伤的那只手,但他忘了疼不疼,身体的感受他全忘了。他只记得自己……似乎很冷静,又好像不太冷静,说不清楚的状态。
他喋喋不休地问。
“——你有家人吗?”
“——有人逼你吗?”
“——带我去找他们。”
宁宇跑着赶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看到阿崇半跪着,死死地抓着那孩子的手,一边讲,一边从包里掏泰铢出来往那个小孩手里塞,每句话都说得很急。但那女孩儿吓得半死,一边哭,一边推打阿崇……这两人看上去都处于无法交流的状态里。
这是宁宇第一次看到素日散漫的阿崇这么失态的模样。
阿崇表情太认真了,认真得不像阿崇。
他听到阿崇高声对那孩子说:“我让你带我去找他们!!别哭了!!”
那女孩儿被吓得不轻,哭得更大声了,抽抽噎噎地说:“对不起……我错了……别打我!你放我走吧!我不敢了!”
他们各说各话,根本无法交流。
宁宇吓得一愣一愣的,他走上前,还没想好怎么劝,只见巷尾那儿又跑来三个跟这女孩儿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
这三孩子都穿得破破旧旧的,有一个还没穿鞋子。宁宇还在愣神,就看到那仨小孩儿冲上来就毫无章法地去推搡阿崇,拳打脚踢,一副要拼命的样子,看上去是想把那小女孩带走。
阿崇手里的钱撒了一地,有一个去捡,一边捡一边说:“快点!快点!”
宁宇看到其中一个小孩去扯阿崇的手。
他吓得几大步冲过去把人扯开,怪的是那几个孩子身量虽小但力气很大,嘴里含糊地说着泰语,口音很重说得又快,宁宇压根听不清,只觉得这些小孩几下踢过来还挺疼,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
混乱间那女孩儿哭着咬了阿崇的手一口,宁宇条件反射就要去推这孩子的头,但阿崇厉声制止了他:“别碰她!”
宁宇看那女孩儿一点没留情,咬出血来了,眼睛蓦然红了,急得开始喊:“你放开她啊!!”
阿崇也朝宁宇吼:“你放开我!我他妈要带她回去!”
这也是阿崇第一次用这种音量跟宁宇说话。
但没等他放,那小孩已经死命挣脱了阿崇的手。
他们没回头,跑得极快,阿崇还要去追,宁宇直觉认为自己应该阻止,不然后果可能……所以他死死抱着阿崇的腰,连声劝道:“崇哥——算了……我们不追了,算了……”
“你放开我。”
“崇哥,不追了。”宁宇喘着粗气,“我们去看看你的手,流血了!”
宁宇力气也不小,谁也不让谁,阿崇闭了闭眼。
“我让你放开我!!”
“我说别追了!”宁宇把音量拔高了些,“他们不会相信你的,追上去干什么?!”
那句话落下后,时间似乎静止了很久。
宁宇在那阵漫长的沉默里整个人都是懵的,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直觉驱使,本能教导。
他不知道自己想保护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拉住阿崇。
很久以后阿崇才回头。他很慢地回头,和宁宇对视。
这也是第一次,宁宇在阿崇的眼中看到那么直接又凌厉的情绪。
阿崇没有笑,他看着自己。
对方眼里似乎有类似仇恨和阴戾一类的东西在发酵,涌出来,又把潮热空气里的水汽一点点地抽空,会让你感觉到冷。
这是他没有见过的阿崇。但宁宇却觉得,这好像才是真正的阿崇。
不笑的时候,认真起来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只是看你一眼,你都会觉得那目光像刀锋。
宁宇手不自觉抖了下。
他有些慌,讲话也开始抖:“崇哥……你,你……你别难过啊,我在的,我……”
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第一反应是觉得阿崇在难过。
阿崇打断了他:“你闭眼。”
“……什么?”
“我让你闭上眼睛。”
不要看这个我。
宁宇被阿崇的语气吓得一怔。
也就是那一刻,宁宇切实地、直直地被一种叫心疼的痛感击中了。和看到阿崇受伤那次一样的……自责,难受,无力。
这个时候的宁宇只有23岁,尚不懂很多和人生有关的道理,他很年轻,很多事情都是第一次经历,所以他也不懂为什么这一刻这么难受,居然有错觉,以为自己会因爱这个人而死。
浮夸又唐突。但似乎只能这么形容,别的不够。
明明是青天白日,烈日炎炎,居然令人觉得冷。
宁宇听话地闭上了眼。面前这个或许真,或许假的阿崇消失在视线里了。
但他抱着阿崇。
阿崇看到他闭眼了,试图去挣开对方环着自己的手,第一次没挣开,第二次还是没挣开,宁宇固执地抱着自己。
阿崇叹了口气,放弃了,索性把头埋到宁宇肩上,放松下来,将身体的重量都交给了对方。
“靠一下。”阿崇声音听上去很静,“你也闭嘴,不要说话。”
宁宇点了下头。
然后阿崇开始掏他的口袋。
一开始宁宇以为阿崇是摸糖,等听到打火机被按响的声音才知道阿崇是找烟出来抽。
阿崇抽烟的时候才发现手不舒服。
烟熏了下眼睛,他被刺得眯起眼。
在刺痛里他想到那个女孩儿。
那女孩儿……阿崇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哭,要跑。
他甚至开始带入自己去想。如果是当年的小阿崇,遇到今天的这个自己,时空交错一次,那……故事会有什么改变吗?
想这种‘如果’真是无脑。
阿崇吐出一口烟,笑自己无聊。好像也没必要烦那孩子推开自己,如果恼怒,那好像恼的也是自己的镜像。镜子那么清晰,能直白照见自己的不完美,太丑陋了。
宁宇在缓缓拍他的背。能感觉到动作是犹豫又小心的,很轻,很轻。一下,两下,有节奏地拍,或许是想安慰吧,但把阿崇拍得更清醒了。
清醒了。
这一次,阿崇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中心……有那样一块黑沉沉,安静且沉重的东西。他看清了,很清晰。
它一直在生长着,埋在身体里。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会讨厌这块身体里的阴影,它总是时不时跑出来打扰自己的生活,不分场合,不识好歹,纠缠不清。
是不受欢迎的它,但也无法分割的它。
但今天相反,阿崇抱着它,觉得它居然和宁宇一样,是和蔼的,可亲的,可以拥抱的。阿崇抱着它,宁宇的肋骨抵着它,他们一同拥抱这一颗沉重的,装满秘密的心脏。
阿崇在模糊的心跳声里平静下来。
那支烟抽到一半,谁都没再开口说一句话,宁宇抱着阿崇,让对方懒懒地靠在他的肩上抽烟。
宁宇没再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去打扰。
后来听到有人走近他们。宁宇闭着眼听到几句泰语,说这里不能抽烟,要他们交罚款。
话是对阿崇说的,但宁宇听到了。阿崇眼睛都没抬,自顾自地抽烟。
那人以为他们听不懂,用蹩脚的中文说了一次,见依旧没人理他,又用英文讲了一次。
宁宇睁开眼掏钱包出来,抽出两张钱递给那人。
那人接了,但见阿崇还是毫无反应地在抽烟,似乎还要说什么,宁宇又抽出好几张面值大的给那人,问:“别管,这些够了吗?”
那人大概也没想到碰上这么个砸钱的主,接过钱走了。
阿崇被这一出逗笑了,捏了下宁宇的腰,笑他:“富二代,好会败家。”
宁宇摇头,“你抽吧,没事儿。”
接着肩上的重量没了,阿崇站直身子,看过来。
他神态缓和了,变得和从前一样。
“不问我什么吗。”
宁宇怔了下,才慢慢道:“……不问。”
不问了。
你那么难受,我不敢听。
阿崇似乎笑了下。
他把烟掐了,问:“有没有吓到你?”
顿了下,阿崇补了句:“不好意思。”
宁宇摇头。
他呼了口气,低头去检查阿崇的手,表情十分严肃。
宁宇皱着眉看伤口的时候,阿崇用另一只手揉了几下他的头发,说:“我没事。”
是,是没事。
只需要一根烟的时间就能消化好一切,这就是阿崇。
宁宇僵着脸,他赌了一口莫名的气,“我有事,我都没舍得把你咬疼过,你就让别人这么咬你。”
阿崇微微低头,压着宁宇的头揉了揉,“那今晚让你咬一口,好不好?”
宁宇闷着不吭声,阿崇按着他的头点了两下,重新把人牵住,“走了。”
像是无事发生一般,他们往来时的路走。
宁宇坚持要带阿崇去看下手,消个毒,阿崇说不用。于是宁宇开始唠叨,讲自己听过的某人因为被咬了一口破伤风死亡的新闻,一听就是胡编乱造。阿崇认真地听,时不时哦一句,说,是吗。
最后还是不放心,路过711宁宇飞速去买了包酒精棉片和创可贴,等那咬痕处理完他脸色才好看了些。
阿崇被他念烦了,敷衍地扯着他往回走。
路上气氛怪异,宁宇觉得心慌,又没话题,他绞尽脑汁找了个觉得勉强有趣的经历讲——大学时做过的一个什么比赛,说是和光电学院一起合作搞的,做的什么太阳能手表,还得奖了。
阿崇这会儿不同往日,极有耐心,听不懂也一直点头。
他们好像在刻意回避什么,大概都想礼貌又温和地抽离出刚刚压抑的经历。
太阳能手表讲着讲着,宁宇突然讲不出来了,对话断了。
他总是下意识会去看阿崇的手,心神不宁,接着就会分神,忘记下一句要说什么。
宁宇知道自己很无聊也很失败,这种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把阿崇哄开心一点。他不擅长这种事,想出来的话题都只有八竿子打不着的太阳能手表。
他不是阿崇,没有办法做到很快从某个情景中抽身而出,他还在自责和难受。
阿崇看他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只能停下,慢悠悠说了句:“想吃糖,男朋友。”
宁宇也不看他。低头摸了摸,结果发现兜里没糖了。他心烦意乱,闷闷道:“没了。”
阿崇脸压下来,还是笑着,问:“那你可以吻我吗,我现在想吃点甜的。”
按理来说这话也没问题,平时他就爱这么逗宁宇。
但宁宇这回居然硬邦邦地回了句:“你不想笑就不要笑,想哭就哭,想发脾气就发脾气,你装什么装,我看你这样我就气。”
哦,他又知道我在装了。
阿崇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笑起来。
“好吧,刚刚是装的,但现在是真的想笑,因为你生气的时候很帅。”阿崇语气真诚,“拜托亲我一下,我吃了甜的就好啦。”
宁宇哦了声,礼貌谦虚了下:“……我不甜,你可能会很失望。”
说是这样说,讲完还是扑上去了。
接吻的时候他下意识会去揽阿崇的脖子,对方环他的腰。宁宇很怕痒,尤其腰侧,只不过阿崇揉那里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在被那只手慢慢点燃,不痒,但很麻。
他们站在有热气吹来的风口。宁宇感觉快喘不过气时才捏了下阿崇的手心,脸分开,“……再亲我要那什么了。”
阿崇满不在乎:“正常反应,我也会。谢谢哦,心情有变好,你嘴里甜甜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默契地不再开口。
刚刚发生的一切似乎重要,似乎又不重要,俩人心照不宣地装作过去了,被一个吻结束。
走了会儿,阿崇突然语调平静地提起了刚刚。
“其实我只是想给她一点钱,问她是不是有人让她出来偷的。”
阿崇顿了下,“我知道她不是自愿的,想帮帮她……但好像吓到她了。”
你也吓到我了好吗,宁宇心道。
“反正钱他们拿走了。”开口他语气还是带着安慰,“怕也是正常的,说不定以为你要送她去警察局。”
阿崇沉默了下,才说:“偷东西不好,希望他们……能改。”
宁宇侧头看了他一眼。
阿崇又补了一句:“其实……就算改了,这种事也是一块疤。留在一个人身上,可能会带着走一辈子,很难消失的。”
宁宇收回目光。
过往相处时点滴的记忆线索串联起来,宁宇觉得自己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
“你给她钱,她也不会懂这些啊。”
阿崇:“我也没想让她懂,我只是想让她拿去买点吃的。”
他们走过转角,回到主街道。
宁宇突然来了句:“其实没什么,我小时候也偷过我妈的钱。”
阿崇怔了下,侧头看宁宇。
宁宇语气听得出来有点尴尬,“干嘛这么看我……就……我上初一有年暑假,我爸忙,我就去我妈那儿住了俩月,还得帮着带我弟。那时候DNF……就一游戏,很火,大家都玩,不玩你跟同学都没话题。那两个月吧,我妈老忘给我零花钱,我闲着又没事儿,特想玩,有几天我妈又忘了给我零花钱,但那天游戏刚好要做任务,我就悄悄拿了我妈放鞋柜里的钱……”
阿崇听得一愣一愣的,实在是有点不敢相信这是宁宇会做出来的事儿,问他:“……你拿了多少?”
“……三块。”宁宇小声补充,“人民币。后来我妈给我零花钱我就还回去了,第二天就还了。”
“……”阿崇无语了两秒,“三块……能干嘛?”
“……那时候网吧能充一个多小时好吧。”宁宇脸红了,“重点是那次被我弟看到了。我弟这人贼得不行,他看我拿也去拿,胆还大,拿得很多。后来我妈发现了,我弟反咬一口说是我教他拿的,还说我教他打游戏……唉我懒得说他。反正那次被我妈打得挺惨,回去她还告诉我爸,又被我爸打一顿。就因为这事儿,我上大学前都没怎么进网吧玩过网游了,被我爸打得……”
阿崇扯了下嘴角,“你这……这不算偷钱。”
小孩子不懂事而已,再说青春期也总有些奇怪的坚持和臭毛病,可以理解。
“算的,错的就是错的。”宁宇说,“虽然那时候小,不懂事……但我不会否认,我也承认那是错的,拿了就是拿了,不对就是不对,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额……但我也就跟你说了,你别笑啊!”
阿崇是真的觉得开心才笑的。
为什么笑,大概是因为宁宇讲这段过去的时候很坦然,带着点不好意思,有点羞愧,又夹杂一种少年人的活力,很有朝气。
宁宇的声音悦耳,有力,清晰,似乎把一些压在心里的阴霾赶跑了。
“没笑没笑。”阿崇捏了捏他的手心,“我们宁宇好勇敢,是个好孩子。”
“……您说这话挺奇怪的。”
宁宇说完,又小心地补了句,“所以我觉得,过去的经历不能用来定义你是谁,过去的作用应该是引导,让我们变得更好一些。”
是吗。
谁引导谁,引导去哪里?
宁宇看阿崇反应不大,皱眉想了下,又起了个话头:“还有啊,我之前认识一个人讲给我听的,我一朋友是小时候是留守儿童,带他的奶奶年纪大了,家里挺困难的,他小时候就在那种偷儿组织里面……那后来人家还考上了我母校呢,成绩比我还好,最后出国去加州……”
阿崇低头笑了笑,淡淡打断宁宇:
“猜也猜到了,还要拐弯抹角说别的来哄我开心,不知道谁更会装。”
宁宇心里一震,表情凝固了一秒。
“崇哥,我……”
阿崇却突然转移了这个话题:“你有没有发现,你身上少了一样东西?”
他好像永远能轻松地避免让自己尴尬,逃出自己讨厌的语境。
宁宇果然被转移注意力,他想了下,摸了摸口袋,狐疑一秒,接着他眼皮一跳,这才意识到:“……帽子忘在咖啡店了。”
他很少丢三落四,忘了也是因为要来找阿崇,这会儿强迫症上来了,开始心烦意乱地说要回去找。
阿崇似乎很满意宁宇的反应,笑着说:“就留在那,我们下次再去一次,看还在不在。”
说完阿崇就笑着转身,微微低头,凑近去看宁宇的眼睛。
宁宇顿住了,下意识放缓呼吸。
他闻到阿崇压过来的味道,这次是浓烈的侵略气息,没有掩饰。
渐进的气味,前调浓烈,中调微醺,后调柔和。这是阿崇一贯的语气和神态,会让人酩酊和眩晕的样子。
宁宇心道,他们好像从没有这么近过。即使以前做过那么多次,亲吻过那么多次,但好像在今天才真正靠近了彼此。
阿崇低声说:“谢谢。”
宁宇晕头转向地回:“……不客气,应该的。”
但宁宇心里想的是……我现在可以吻他吗?应该可以的吧?
阿崇没有给他机会。
因为阿崇说:“现在,八号家庭的一家之主想带你私奔,男朋友,愿意跟我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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