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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73章


湛君走出门,手里捏着箬笠,小心关上门后,听见隔壁声响,她转身看过去,正与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人四目相对。

        一张陌生面孔,有很冷的眼睛。

        湛君有些惊讶。

        随即她就意识到,这位恐就是吴缜口中那位暂住他家的远客。

        湛君常去吴家,偶尔会听见陌生声音,原先只当自己听错,久了便察觉不对,耐不住好奇,去问吴缜,他倒也不隐瞒,只说是远亲,远道而来,因如今不太平,路上很吃了些苦,如今卧床,不大好见人,失礼之处还望见谅,除此之外倒没过说别的。寥寥几句话,湛君听了却十分难过,虽未见其人,心中却对他存了怜悯,是以宴请吴家,还特意提了他一句。湛君本以为要等到晚间才能见到这位远客,没想到竟然这时候遇上。

        怎么瞧着面善?

        既见着了,不好不说句话,于是湛君朝他露出个有礼的笑,问:“要出去?”

        年轻人只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湛君戴好箬笠,将一张脸隐藏了,又道:“不知吴杏林有没有同你讲,要是他还未讲,我正好亲自相邀,今日过节,家中备馔食,晚些请务必赐顾。”

        年轻人颔首以做应答。

        寒暄既毕,湛君便先告辞,抬步往东市去。

        李雍站在原地,远没有他所表现出的那般宁静。望着那远去的身影,他的心里山呼海啸。

        湛君长了一张很叫人难忘的脸。哪怕只是昏暗中的模糊一面,此刻再见亦能不费什么力气就将她认出来,因为她美的实在深刻。

        李雍见过她。四个月前,那个湿沉雨夜,就在此地。

        他清晰得记得那天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遗漏,因为就在那天,他永远失掉了心头挚爱,痛苦刻骨铭心。

        他爱的人,他的阿姊,为着一个不值当的人,一段不值当的感情,死掉了。

        倘若他知道是那般的了断,任她如何哀求,他也绝不会带她到咸安来。

        他很后悔,但是痛苦的局面无法挽回。

        阿姊离他而去,姑父也不存于世,兄长视他如仇敌,欲杀他而后快,他侥幸逃生,却茕然一身,天地间再没有亲人。

        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只是大仇未报,他绝不肯死。

        为报仇而死,是死得其所。

        元二似乎很在意她,那天如果不是她突然出现,阿姊不会有得手的机会,要是……

        罢了,他的仇怨,牵扯无辜的人做什么?何况那个好人又那么心悦她。

        那美丽的背影已离得很远了,李雍站在原地,浑身细细地抖。

        真想抓住她去敲元二的门,在他面前杀掉她,让他也明白心之所爱被毁掉的滋味……

        湛君去市集,不多时便买全了东西,因怕误事,跑着往回赶。

        天还肃冷,她却出了汗。

        卫雪岚扶着门等着,远远看见湛君,蹙着的眉有一瞬间的舒展,随即又收得更紧。

        湛君到了近前,她嗔怪道:“怎么跑着?要是摔着怎么办?天又冷……”

        “怕晚了呀!要有错漏,还能来得及再去一趟。”说罢她高举起手中肉蔬,得意道:“怎么样?那人告诉我,这肉很好的!我去的巧,只剩下这最后一块了。”

        晴冷日光底下,她好似发着光,天地都柔和了下来。

        卫雪岚笑着看这样的她,觉得什么话都不必再讲。

        夜幕方落,吴缜便带着吴讷登了门。

        卫雪岚拖着不甚灵便的身子亲自招待,两兄弟皆受宠若惊。吴缜自不必讲,吴讷也收起尖利样子,垂首跟在兄长身侧,十足像个乖巧孩子。

        湛君不屑地冷嗤。

        吴讷没跟她计较。

        两个大人对看一眼,俱是无奈。

        吴缜先送出了他的节礼,一摞叠的齐整的布匹,既有绸缎绫罗,也有粗麻细葛,掺一起做礼物送倒是怪奇异,饶是玲珑如卫雪岚,一时也未解其意。

        吴缜笑道:“我是个粗笨人,历来送东西,少有合人心意的,夫人莫嫌鄙陋,这些东西收下,细软些的做小衣裳,粗糙些的也自有旁的用处,过几个月夫人诞儿,总归是能用到的。”

        卫雪岚这才恍然,叹道:“吴兴林若是个粗笨的,只怕天底下再没有细致人了!与君交,真如临春风,自得怡然。”

        吴缜只是如惯常一般地浅笑,讲了几句话后,又为卫雪岚切脉。

        “夫人这两月修养得当,身子虽还稍显弱质,但比之初来时,已是大有改善。”

        卫雪岚与湛君听了皆十分高兴。

        一番真心致谢后,卫雪岚执了湛君的手,对吴缜道:“多亏了我这妹子,若不是她,我怕是没有今日。”

        吴缜这才敢大大方方地去瞧湛君,见她目色温柔地望着卫雪岚的腹部,既天真又慈悲,美好的不成样子,他的心也软的不成样子。

        天渐渐不能视物,屋子里点起灯,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几案前,并不讲究什么位次规矩。

        酒馔未摆时,湛君悄悄问吴缜:“怎地你家那位远客未至?”

        她声音轻轻的,吴缜也不敢大声,悄悄地回她:“他北上寻亲,本也只是暂住,如今好全了,急欲团聚,一刻也不肯多留,今日与我作辞,这会儿早离了咸安城了。”

        湛君小小地“啊”了一声,“原来那时候他是要走,怪道一句话也不讲,想来是不知如何推拒,所以才那般姿态。”她略皱了眉,“也太急了些,好歹过了节再说,这样的日子在路上行走,也太凄切了些!”

        吴缜亦这样想,不过他认为那人想来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因而心中虽怅然,却并不为他忧心。

        “你怎地不留他?”

        虽是句怨怪的话,却并无责怪之意,因此不会使人觉得冒犯,反而还透出些自然而然的亲近来。

        吴缜因这一句话感到雀跃的满足,于是笑道:“你说的对,是我的不是。”

        他这般好脾性,倒叫湛君不好意思起来,不再与他说话,自顾找些事做。

        因孟冲是个着意口腹的人,卫雪岚曾于庖厨事上下过苦功,因而颇有一番造诣,烹炸蒸煮炖无所不通,寻常菜蔬稍加整治亦能令人食指大动。

        因这宴是特意为感谢吴缜所设,卫雪岚与湛君两个便以吴家兄弟为主,举箸执壶,卫雪岚还讲些劝饮勉食的话。

        吴讷因是小孩子,酒是不能沾的,因而只是吃菜,吴缜却是盛情难却,饮了几杯尽兴,脸上有些薄红,愈发显得俊逸风流。原本卫雪岚与他还殷切说着话,湛君听到好奇处也会追问两句,他自是不隐瞒,尽真挚作答,后来饮多了酒,渐渐醉了,话便不再讲,只垂首坐着,轻皱了眉。他是个顶温和的人,醉了酒也是好气韵。

        卫雪岚既到了这月份,精力也是不济,见状便不多留,于是笑着对因早饱了饭而无所事事的吴讷道:“吴杏林酒量实算不得好,现下已是醉了,不若先回去歇息的好,睡下可能还舒泰些。”

        吴讷有些讪讪,“阿兄其实不善饮酒,几杯便会醉倒,寻常轻易不饮,今日是太忘形了些。”说罢飞快地瞥了一眼湛君。

        吴讷脾气虽怪,却是个聪明小孩,话讲的十足漂亮,不过却是对牛弹琴了。

        湛君久居山间,人如其名,并没养就敏感心思,因而听不出吴讷话中的深意,只想吴缜是自取其咎,既不能饮,又何必逞强?其实她是有些自责,席上执壶的就是她,她见吴缜一杯一杯饮得痛快,颇有些来者不拒的意味,便只当他爱这个,所以酒也斟得十分勤快,唯恐怠慢了他,哪承想竟是这般!

        卫雪岚也是没想到,可想明白了,便忍不住发笑,又见湛君一副羞恼神色,笑意不由得更深。

        吴讷要扶酒醉的阿兄归家,心有余力却不足。吴缜虽不是壮硕之人,却也是个颇有身量的青年人,吴讷尚是个稚童,如何能撑得住他?

        卫雪岚不出声朝湛君看过去,见她虽面有不快,但还是走到吴缜身侧,把人架住了,却又故作恶声恶气地道:“真讨厌!”

        吴讷扫她一眼,她瞪回去。

        卫雪岚笑道:“好了,我是力不从心,阿澈你受累,只当是帮我,我可是东道主呢!”

        “知道了!”

        “阿兄抬脚。”

        吴讷抱着吴缜的腰,湛君扶着吴缜手臂,三个人无比艰难地往外挪。

        吴缜当真是醉的很了,才叫人拖着走了几步,便似落花委地,差点将吴讷砸在身子底下。

        卫雪岚瞧着实在不忍,便想着亲自去扶,大不了小心些,要是也如方才吴讷之状,那就把人提前丢出去。

        正要动作,忽听得远处脚步声急促,整齐划一颇有气势,且隐隐有兵戈声。

        卫雪岚见多识广,不由得一愣。

        只是一会儿工夫,本因守制而无比凄清的除夕夜,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四处皆是声响,湛君先是迷茫,随即脸色巨变,张大了眼睛看向卫雪岚,神色已然算得上惊恐。

        卫雪岚立即丢开吴缜,一把将湛君拉至自己身后,低声安慰道:“阿澈不要怕……”

        可是连她自己都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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