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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孝女


嘉宁皇后没有熬过元安五年的冬天,她留给檀檀最后的一句话是不要在仇人的地方流泪。

        檀檀按着母亲的愿望,将她的尸身一把火烧掉,然后留一捧骨灰,待她日回故国时能将母亲的骨灰与父皇的衣冠冢合葬。

        父皇没了,死在乱军的箭下,没有全尸,听说最后是被几位宦官合力葬在了帝陵西三十里的一个山丘上。

        檀檀和她的母亲嘉宁皇后都没有见到她父亲的最后一面,那个时候,嘉宁皇后与檀檀已经是秦人刀俎上的鱼肉了。

        元安元年的时候嘉宁皇后与秦国的大司马成婚,元安四年的时候嘉宁皇后终于将“南池水”下在了大司马的酒水里,大司马临终时留下不准任何人伤害嘉宁皇后母女的遗言,但自大司马丧葬之后,嘉宁皇后就一病不起。

        南池世子不许任何人给嘉宁皇后送去汤药,也不准大夫去看她,整个元安四年和五年,檀檀都和母亲被囚禁在城西的茅屋里。

        檀檀一把火烧掉了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陋室,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把母亲的骨灰藏在了一颗树下,然后动身去大司马府。冰天雪地里,檀檀站了半个时辰,她脚趾都快冻掉了,踩了踩地上的雪,拦住一个侍女:“平昌公主醒了吗?”

        世子去打仗之前下了令,不准任何人放檀檀进府。

        侍女说:“公主今日入宫了,不在府里。”

        檀檀反驳了她的话:“不对啊,今日是平昌公主来癸水的日子,她怎么会不在府里呢?”

        檀檀的嘴唇都被冻住了,说起话来一字一顿。

        侍女正琢磨找借口打发檀檀,府内,平昌公主披着披风走出来。檀檀远远看到平昌,立马跟她招手。

        平昌出来,剜了一眼侍女,随后抓着檀檀的手腕,将她带进了屋。

        屋里的热气解封了檀檀冻僵了的脸颊。她左右揉揉自己的脸,摆出个笑脸:“我就知道你今日一定在家。”

        平昌叫人去给檀檀也盛一碗姜汤喝,檀檀喝了一口,就皱了脸:“这不好喝。”

        “对身体好的,都不好喝。”

        她注意到檀檀今日穿着一件红色的衣物,只有衣领,露出半截白色。

        平昌疑惑道:“你还在孝期,怎么敢穿红衣服了?不怕你娘托梦教训你?”

        檀檀垂下眼,心情急转直下。

        “是世子下令,邺城百姓都要穿红色衣服。我外面穿红的,里面偷偷穿白的,这样一来,两边都不为难。”

        平昌这才想起这一回事。

        前些日子,南池世子,她的丈夫,拿下了赵国最后一个城池江安,他向父皇邀功,只求了一件事:让城中所有人穿红衣,庆祝这场久争不下的胜利。

        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明白他此举的目的。

        嘉宁皇后新丧,檀檀在孝期,他故意不让檀檀为她娘守孝。平昌替檀檀发愁,她这么个一无所长的小东西,又是燕国的亡国公主,没了娘,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眼前,檀檀偷偷把姜汤挪远。

        平昌把姜汤推了回去:“喝了。”

        檀檀说:“你们秦国的姜不好闻,我不喝了,我来是想求你帮帮我的。”

        平昌不问帮什么,而是哄骗:“你把姜汤喝了,我就帮你。”

        檀檀信任她,二话不说,端起碗把已经凉了的姜汤一口喝光。

        她皱着脸,同平昌道:“你能不能求求世子,让我留在贺公府。”

        平昌果断拒绝:“这忙我不帮。”

        檀檀哀求道:“只有你能帮我,你和他是夫妻,你说话,他多多少少会考虑的。”

        “你脑子有病是么。”平昌气道,“你母亲毒杀了他父亲,他那样对你们母女,你上赶着往他身边跑?”

        檀檀认真地说:“我不在他身边,怎么杀他呢!”

        此言一出,平昌屋子里的人都震惊了。

        檀檀同南池世子贺时渡之间的国仇家恨不是秘密,贺公府里的人都知道,他们也相信檀檀是恨不得要杀贺时渡的,但——

        这也太直接了些。

        平昌下令屏退屋里的下人,等只剩她和檀檀了,她恨铁不成钢地掐了下檀檀的脸:“你傻么,贺时渡现在已经不是南池世子了,现在他是秦国的大司马,你要刺杀的是秦国大司马,这种事,能说出来么?”

        檀檀被平昌训斥了,并不委屈,她明朗道:“可我就是要来杀他的我不说,大家也都知道。”

        “檀檀,你们燕国人是不是都像你这么笨,所以才亡国了?”

        檀檀不甘示弱:“那,你们秦国人是不是都像你这么刁蛮,所以才能打败别的国家啊?”

        平昌看她这生龙活虎的样子,原本以为她刚刚丧母,以她的胆小懦弱的性格,至少要哀伤个半年,现在这些担心都烟消云散了。

        平昌握住她的手:“亏我还担心你伤心呢。”

        听到“伤心”二字,檀檀微微一笑,淡淡说:“人都会死的,我早晚会去和娘团聚,不值得伤心。”

        “傻檀檀,你娘当然是希望你活的好好的。你要是愿意,我倒还是能想出法子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你留在贺公府,下场好则也就落个身败名裂,坏”

        平昌不敢说。贺时渡折磨人的手段,想必檀檀也知道。

        檀檀低下头:“娘让我留在邺城的,她说在这里,顶多就是受些气,战乱的地方,刀剑无眼。娘不想我和父皇一样,没有尸体。”

        平昌见她如此执拗,就不想着把她这个榆木脑袋给掰正了。

        “你想留在贺公府,我说了不算。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和贺时渡的婚事,只是给朝中百官做做样子。若不然,你去找时复帮忙,贺时渡不是最宠他弟弟么。”

        檀檀立马摇头:“我娘害死了大司马,我没脸去见时复哥哥,他也不愿意见我的。”

        平昌三年前嫁给彼时的南池世子贺时渡。

        她嫁来之时,贺公府里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嘉宁皇后带来的小拖油瓶,燕国公主檀檀,另一个是瘸腿的小世子贺时复。

        那时平昌就知道,她将和他们有相同的命运:成为贺公府里一只飞不去的燕雀。

        檀檀比她,更早来到贺公府。

        檀檀第一次随母亲踏入贺公府,只有八岁。她在贺公府度过整整五年时光,是真正在贺公府里长大的孩子。

        除了燕宫,她只晓得贺公府这么一个地方,不留在这里,又能去何处。

        平昌望着暖炉里升起的青烟,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你留下,也好歹有人陪我了。”

        檀檀说:“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回贺公府,是个愚蠢至极的决定,是我自讨苦吃,但不吃的苦中苦,怎么能杀了世子呢。”

        平昌望着这说傻话的孩子,嘴角勾起淡漠的讽笑。她讽刺自己,她也是公主,而且是个比檀檀幸运许多的公主,怎么就没她懂事呢。

        檀檀人生遇到过许多的大事,国破家亡,最疼她的父皇成了刀剑下的肉泥,她的母亲被另外一个男人占有,天下的骂声都指向她们母女。

        可这些事,又都好像和她无关似的。她该吃吃、该喝喝,该享的福一项没落下。她很清楚,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只有吃喝到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福气。

        平昌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们许久没见面了,檀檀拉着平昌,絮絮叨叨跟她讲了许多际遇。

        “流浪猫总喜欢来撬小茅屋的墙角的野,有一次我去赶它走,它挠破了我的手,疼死我了。”

        她口中的小茅屋,是贺时渡囚禁她和嘉宁皇后的地方。

        “隔壁胖婶婶虽然说话不中听,但人其实蛮好的,娘没了的时候,她每天都给我送饭。还有”

        檀檀的喋喋不休之中,平昌有些困。正当她要眼皮子要闭上时,屋外面响起奴仆们的声音:“恭迎大司马。”

        檀檀有些恍惚,大司马不是死了么?她问平昌:“大司马不是已经没了么?”

        身穿绛色大司马朝服的男人出现在檀檀身后,平昌在檀檀对面,用唇语说:“是世子。”

        檀檀慢一拍地反应过来了,大司马死后,他的长子,南池世子继承了大司马的位置。

        现在的南池大司马,是贺时渡。

        他出现在屋子里的时候,平昌立马将檀檀落到身后,护着她。她朝贺时渡行了个礼,问道:“怎么提前回来了?”

        檀檀躲在平昌的身后,怯生地盯着他。

        她胆子不大,害怕一切威严的东西。贺时渡本来就是个坏脾气的人,大司马朝服上那两只张牙舞爪的绣鹰让他看上去更可怕了些。

        贺时渡下巴对着檀檀的方向扬起,问平昌道:“谁让你放她进来了?”

        平昌道:“她是来看本宫的,难不成我嫁进了贺公府,就连见朋友的权利都没有了么。”

        贺时渡抬起手,平昌虽知道他没打女人的习惯,但这瞬间还是闪躲了下。

        比她闪更快的是檀檀。

        檀檀见了贺时渡,忍不住地抖,他抬手那瞬间,她以为他要打她,吓得跳到一边儿去。

        贺时渡挠了下下巴,见两个女人恐慌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收回手,负到身后,绕过平昌,朝檀檀走去。

        贺时渡十四岁入行伍,北逐匈奴、南平燕赵,那双看上去养尊处优的手,杀人无数。檀檀想起他拧段匈奴左贤王脖子的传闻,自己的脖子可比匈奴男人的脖子脆弱多了,她怕贺时渡拧段自己的脖子,便猫着步子向后躲。

        贺时渡一把揪住她的领子。

        檀檀恨他,恨道要杀他的地步,也怕他,怕到不敢看他。

        她闭着眼,却能感受到他的剥开自己衣领的动作。

        白色孝服的领子暴露出来,贺时渡轻轻摸着那段素白的衣领,意味深长地笑了,“你倒是个孝女。”

        他的手在不经意间蹭向檀檀细腻的皮肤上,动作暧昧,语气却是冰冷的讽刺:“孝女来我贺公府,有何贵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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