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许心愿
檀檀撞了柱子,人倒是没撞出问题,只是额头上便多了一道难看的疤。
平昌一边叮嘱婢子给她上药,一边斥责:“你不怕疼,也不怕丑么?”
檀檀还是个爱美的姑娘,她摸着额头:“会留疤吗?”
平昌气愤道:“撞柱子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会留疤?我看你还是早点死了报仇的心吧,要不然贺时渡还什么事都没有,你倒先把自己给作死了。”
平昌的话里尽是讽刺,檀檀皱了皱鼻子:“你到底是担心我,还是担心少一个要杀大司马的人?”
“你!”平昌忽然将茶杯甩向一旁,“多少人等着杀他,你与他们比,又笨又固执,你以为自己有胜算么?我平昌再傻,也不会指望你能杀了他!”
檀檀知道自己的话严重了,她立马收了声,像一只闯祸的小狗偷看自己的主人,盯得平昌心软了下来。
“祛疤的药是宫里面娘娘们常用的,很管用,每日早晚都要涂抹。既然你自愿在南池当个丫鬟,我也不叫人来伺候你,你自己也别忘了按时上药。”
平昌这次是真生檀檀的气了。
这不知好歹的东西,总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贺时渡一来,她不顾檀檀祈求的目光离去,把她丢给贺时渡。
檀檀不知道自己朝他发了那么大的火,做了那么大的蠢事要怎么面对他,索性闭上眼装睡。她真是小瞧了贺时渡,一个号令千军万马的男人,轻而易举看穿了她的举动。
“平昌都说你醒来了,再装就把你丢去喂狗。”
檀檀绝望地睁开一双含着水的眸子,对上贺时渡还算和颜悦色的脸。
烛火柔和的黄色光晕映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犀利的轮廓柔和很多。
檀檀不受控制地盯着他看。
贺时渡是武将,大多数日子,都在军营里风吹日晒。他并不白,肤色有些暗沉,皮肤也不细致,眼角有淡淡的细纹。
不过瑕不掩瑜,他贵胄出身,举手投足都是公子做派。有时他只是淡淡勾着嘴角,即便眼里毫无笑意,也是光风霁月。
贺时渡摸着自己的下巴,“喜欢看我?”
檀檀点了点头,美好之物,她总会多流连几眼。
但这人也太不谦逊了。
她又摇摇头:“不好看,我不喜欢”
他搬来一只椅子,坐在榻前:“那你细说说,我哪里不好看了?”
檀檀没想到,他会为这个问题和自己较劲。
她认识贺时渡许久了。
以前和母亲刚被送来大司马府,她便知道贺时渡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前任大司马以他为荣,平昌公主恨他,时复崇拜他,人人都对他有着特殊的情感。他不时常在府中,檀檀却能听到许多他的传闻,多是称他天赋异禀,栋梁之才的,恨不得将所有溢美之词都加到他的身上。
檀檀的印象却只有一个。
那年春日好,她在院子里放风筝,风筝挂在树上,他正好路过。
当年她还是个真正的小孩子,他已是个挺拔的少年将军。
檀檀请求他帮自己将风筝取下来。
他回给她的,只有一个冷眼。
若让檀檀细数他坏在哪里,她可以说一天一夜,说他不好看,本就是违心的话。
贺时渡好整以暇看着她:“说的不对,我就脱你衣服。”
檀檀编不出来,只能实话实说:“你的心地很不好看。”
贺时渡忍俊不禁,大笑出声来。他温厚的手掌拍弄着檀檀的脸颊:“檀檀见过人心是什么样子的么?”瞧她的傻样,就知道她不曾见过。
贺时渡叫来芳年,让他去屠夫那里取一颗新鲜的猪心来,檀檀没料到他真的取了一颗猪心过来给她观摩学习。
这次一闹,檀檀觉得自己动辄杀杀死死的,实在太情绪化。她成长了些,过年时候,贺时渡给她挑了只绯红色的耳坠子,她不想再和他纷争,不想再听难听的话,于是老老实实戴上了
艳丽的宝石衬托出她娇艳欲滴的容色,她对着铜镜,怔怔抚摩着自己额上留下的疤。
疤印去的很快,留在她光洁额头上的,只有一道浅粉的芙蓉印,很像以前燕宫里娘娘们为取悦父皇,在额上贴的花钿。
忽然一只鸽子从窗外面闯了进来,檀檀被吓飞了魂魄,她捂着心口喘着粗气,那只鸽子飞得快极了,只在屋里绕了一圈便又飞了出去。
檀檀住在南池的偏室,贺时渡不在时,她都是被锁在偏室里的。
她跟着那只突然闯来鸽子的踪迹来到窗边,只见一道灰白色的身影停在树下,鸽子停在那人肩头。
“时复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时复转了下轮椅的机关,颇是困难地将轮椅移到窗户前面来:“过来看你。”
母亲杀了他们的父亲,无论是贺时渡还是贺时复,他们恨他,都是很理所应当的事。
檀檀欣喜,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得到时复的原谅。
今夜贺时渡与平昌公主入了宫,南池的下人都回家过年去了,整个南池空空冷冷,只有檀檀窗上贴着的一幅窗花还有些过年的样子。
窗花是秦地的传统样式,不像出自檀檀之手,可偌大的南池,除了她再没别人了。
檀檀见时复盯着窗花出神,解释道:“我自己剪的,剪的不好。”
“是不好。”时复如实地评价,又想起檀檀最要面子,便安慰道:“秦国传统的窗花样式以记录民风为主,所以很复杂,你第一次剪,已经很不错了。”
“为什么府里不贴窗花呢?以前过年,燕宫里都会贴窗花的。”
“秦国也有这习俗,只是兄长不喜欢,就不许人贴了。”
檀檀腹诽,窗花也不贴,那他还过什么年呐。
檀檀比去年瘦了许多,好在还有一层淡淡的婴儿肥,让她看上去不是那么可怜兮兮。
她的耳朵上坠着的绯色宝石吸引了时复注意力,宝石个头很大,看上像要将檀檀两只可怜的耳垂给穿透了。他也听说了檀檀因穿耳洞一事闹出来的笑话,却丝毫不同情她。
无论是她通红的耳垂,还是额上的疤,还有外面传的那些流言蜚语,都是她自找的。
他抿着唇,思索要不要再跟她说些什么。
今天下午,贺时渡提审昨天捉来的卓家斥候。一人嘴硬,严刑拷打之后,咬舌自尽而亡,为了吓唬另一人,贺时渡将那人车裂处死,另一人当下就招了。
他们是来交接燕国小公主送出的情报的。
檀檀的情报,时复看过,贺时渡自然也看过。那些情报上,事无巨细记载着贺时渡在南池的一举一动,细致到吃喝拉撒,贺时渡甚至拿来与时复调侃:“我都不知道每日竟花了这么久的时间逗鹦鹉。”
她出不了门,以放风筝的形式把情报递出去,卓家的斥候在外接应,看到风筝,拿箭射下,藏在风筝骨架里的情报就会被平安送出去。
如无意外,这是个尚可的法子。
只是这檀檀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做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外面的事,贺时渡没有跟檀檀提起半个字,她还天真的以为,自己对燕国做了很大的贡献。
他们不过是将檀檀当作一个傻子再对待。
檀檀见时复不言,跑去床边,将枕头下压着的另一副窗花取来递出窗外:“我剪了许多呢,这个送给你。”
“我不要。”时复狠心地说。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跟你大哥的脾气一样坏!”檀檀数落着他。
“抱歉”时复也察觉自己方才说了狠话。过去,檀檀是真心实意当他是哥哥的,他看着她长大,如今变成这样子,他真是恨铁不成钢。
她若能聪明一点,如今卓家人,还有那些燕国余孽,还是会将她当一个真正的公主尊敬的。可她是这样愚蠢,所有人将她当棋子,当玩笑。
时复一直相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檀檀从未做过坏事,她连花草都不敢采摘,她唯一的可恨之处,便是蠢。
他提醒道:“今日我大哥或许心情不好,晚上你见他,乖乖听话,别犯驴脾气招惹他。”
说罢转动轮椅离开。
今夜秦宫宫宴,贺时渡在宫中呆到很晚才回来。
他不喜欢灯火通明,因此南池的夜里很少挂灯,只有偏室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烛台。
人总是喜欢向着亮出而去,哪怕只是小小的烛火,也能成为一段指引。
贺时渡本来正朝着自己的屋子里走去,脚尖一转,走向那蹙烛火的来源。
“三……二……一……”
新年的敲钟声响起,响彻整个邺城。
旧岁已去,新年将至。
檀檀准备了许许多多的愿望,在新年的时刻,一口气说给老天爷听。
贺时渡在门前倾听了阵,无奈的颔首笑了。新年不要再长胖了,这是个公主该有的愿望么?
最后一个愿望,她说道
“老天爷,求求您让贺时渡死于非命吧,让雷劈死他就好,我真的不敢杀人。”
他凝视着屋里那个虔诚乞求的人影,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竟也希望老天是真实存在的,听到她那些不成器的心愿,满足她。
他收了推门而入的手,转身回了自己的书房,叫婢女去唤檀檀过来。
他特地嘱咐,要让她穿上燕国的宫装。
若燕国未灭,她今夜,是该穿上这身宫装在燕国王宫里守岁的。
檀檀并不情愿穿宫装,也不情愿去见他。
但大过年的,她也不想自找麻烦。
她在婢女的侍奉下,穿上宫装,前往书房。
贺时渡此时正在低头写什么,听到她猫一样的步子,抬起头。
牡丹红的宫装将她包裹,她像个精致的小瓷人。
檀檀是美艳的,但贺时渡最不缺美人,况且檀檀比起她那个蛇蝎心肠的娘来,貌美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他看了眼檀檀,继续低头书写。檀檀也不上前,也不给他行礼。
她是燕国的公主,而他只是秦国臣子。
隔着几米之远,檀檀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那血腥味道来自于贺时渡身上,所有人都闻得到,只有他自己对那股子味道习以为常,并不未察觉。
他甩袖扔掉笔,纸上的文字,跃至檀檀眼中。
她默念着那一行字:过江安,收赵奴,苟能安?狗不安。
“过江安,收赵奴”两句是写他攻下江安城,令赵国将领统统归降于他的事。
下一句,苟能安?狗不安,像是街头孩童戏谑的打油诗。
檀檀咬唇道:“你要侮辱我,不用这样子拐弯抹角。”
她今日带着绯红色的宝石耳坠,红宝石的光彩映在她的脸上,衬得她娇媚艳丽。
同样的红宝石光芒,映在贺时渡的眼里,却是血光一般。
他捏起檀檀绵花一样柔软的脸,饶有兴趣地说:“我如何侮辱你了?”
檀檀浑身僵硬,手指着书案上他刚刚写下的文字。
“你写的东西。”
“我瞧瞧……”贺时渡勾着唇角,从檀檀身后环住她,双手握着她的,装作仔细的样子审视自己刚刚写下的四句打油诗。
“没有半个字提及燕国,小荀娘,你急什么?”
荀娘二字,无异于刽子手中的铡刀。
燕国国姓为荀,而檀檀本名是一个单字:安。
苟能安?是他在拿她的大名取笑。
“我们燕国人和赵国人不同的,我们的王室,大臣,他们不会将燕国拱手让人。”
“是你母亲将你保护的太好了么?檀檀可知,燕国的王公和世族们,为了投诚,给秦国送上了多少女眷?”
“他们不配做燕国人。”
“这些年你食秦人粟米,穿秦人衣物,你以为你还是个燕国人吗?”
檀檀根本无法说服他。当一个人想要将他的想法强加于你的时候,他是不会给你回击余地的。檀檀懂这个道理,可她很讨厌这一番论调,他用这样平淡的口吻说出这话来,比他的打油诗还要可恶。
她忽然大力将手里的纸张夺在自己手中,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还要踩上两脚:“你写的诗烂透了!”
贺时渡原本就只为逗一逗这只小猫,她炸毛了,自己的目的就达成了。他欣慰地环住檀檀的身体,低头用自己的脸颊摩挲着她的:“我的诗再烂,也不必写亡国诗。”
檀檀恍然明白了一件事。
贺时渡不是坏,不是写烂诗,他只是单纯地恨燕国人而已。
“檀檀,新年许了什么愿呢?”他温柔地问,将她当妹妹,当情人一样呵护。
檀檀被他抱着,没有起伏地说:“想你死啊。”
“想我怎么死呢?”他耐心引导,双臂却将她箍得更紧。
她抱起来确实很舒服,尤其胸前两团,像塞了两团棉花。
贺时渡有些心猿意马了,加之她今夜戴着红宝石的耳饰,添了几分超乎她自身年龄的妩媚,青涩点缀以艳丽,又故作老气的模样,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能不真的喜爱。
檀檀推搡他:“你不要离我这么近,难闻。”
“什么难闻?”
她如实回答:“你。”
今夜宫宴上夏文侯喝多,将前任大司马死于燕国皇后之手的事当笑话一样说了出来,贺时渡便借着醉酒,当做笑话一般砍了夏文侯侍从的脑袋。
死一个侍从而已,谁也没把这当成要紧事。
只是他染了一手血腥而已。他自己也知道难闻,然而,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
没人信他,没人愿告诉他实话。他欣赏檀檀的坦陈,便更沉醉地沉溺于她。
他甚至不切实际地想,燕文帝和他的嘉宁皇后养了这样一个女儿,不正是为了成就自己风流美名的?
檀檀说不上来这滋味,到底是疼痛还是舒服。趁贺时渡埋在她颈间亲吻之时,她问:“贺时渡,我是你的禁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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