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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新朋友


平昌嫁来贺公府时,檀檀还是个女娃娃的年纪,傻里傻气,鹦鹉学舌都能让她笑半天。

        平昌常怀疑,她究竟懂不懂亡国奴是什么。

        她课业不好,背不好四书五经,她的母亲就会用戒尺打她手心。于是平昌常常见到她缠着时复,让他教自己背书。

        她观察了檀檀很久。

        不论是她被母亲责罚,还是被府里的下人无视,都是笑嘻嘻的模样。

        她们真正交会的那天,平昌刚与贺时渡吵了一架。

        贺时渡出身贵胄,又有赫赫战功,所有的事都顺遂他心,所有人都顺遂他意,他自然瞧不起她这个宫里送来捆绑他的公主。

        那日他说了许多讽刺的话,平昌被气哭了,她想要回宫去,却又心里清楚,若见她回宫,父皇肯定会责骂她不懂事。她没有去处。

        她躲在小花园,一整天没人来找她,到了傍晚时饥肠辘辘,却又拉不下脸回去。

        假山后冒出一个小脑袋,两个羊角辫一晃一晃,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自己:“你在这里呆了一天了,不饿吗?”

        平昌少年老成,不想和这连亡国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讲话。

        她又问:“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回去呀。”

        平昌原以为不过是个傻兮兮的小姑娘,没想到被她一语中的。

        她笑嘻嘻说:“你送我去我娘那里吧,这样,别人就不会觉得是你躲起来了。”

        平昌也不是不同变通之人,只是每当想起自己还要一个小丫头搭台阶下,懊恼的同时还对她另眼相看。

        自那以后,平昌就接替了时复盯她背书的任务。

        她不仅仅盯她背书,还教她诗文,教她乐律。

        檀檀,是她看着长大的女孩儿。纵是她接近檀檀目的不纯粹,可人与人之间,哪有绝对无暇的情感呢。

        平昌第二天又来南池求见。

        下午变了天,下起小雨,她就在雨中等着。

        见到贺时渡,已经过了傍晚。

        拜过堂的夫妻,还不如陌生人亲近。平昌一开始就不喜欢他身上的骄纵劲,这些年在贺公府守活寡,增添的,只有对未来日子的绝望。

        她柔声说:“大司马,我是来劝您上朝的。”

        三年夫妻,情分着实无几。平昌硬着头皮来求他,只是迫于朝政的压力,对上贺时渡这样的笑里藏刀,她心里已经升起几分恼怒了。

        “我知道这些日子太子查你,多有冲撞,替他向你赔不是。”

        贺时渡抻了抻腰身,哂笑起来:“太子何过之有呢?”

        “太子经验尚浅,哪能担得起邺城宿卫之责?大司马还是快些回朝,我会说服太子不再参与宿卫一事。”

        “谁的经验不是历练出来的,依我看,此事你就放任太子去做,陛下身体抱恙,太子也该独当一面了。”

        平昌不禁毛骨悚然,他的威胁、讽刺,就只差用最直接的语言表露出来。他如此自信,整个秦国离不开他。

        “大司马,我不解,你已手握整个秦国的兵权,又有雁北做后盾,为何邺城宿卫这种小事,还要争?”

        “公主看来,这是小事?”贺时渡笑道,“也对,是小事。不过我这人,天生贪心,什么都想要。”

        平昌难得求他一回,不但没说动他,还给自己染了一身病。

        一回去,平昌就病倒了。宫里多次派人召她入宫,她统统回避了。

        檀檀牵挂平昌的病情,于是趁贺时渡外出时去找她。

        小半月时间,平昌公主瘦成了一副枯柴,檀檀心疼道:“你的父亲和弟弟只是利用你,你为什么还要帮他们?”

        平昌面容展露一丝苦笑:“若你是我,会有别的选择吗?”

        檀檀静默了,平昌只是没有别的选择,她和自己一样。

        “人怎么都活得这样累呢许多事明明不想做,又不得不做。”

        “檀檀不想做什么?”平昌笑道,“那夜我在他书房外面都听见了,你分明叫的快乐。”

        那夜平昌看到了,听到了,也记住了。

        但她也没来帮她。

        檀檀恼羞成怒:“你知道的,我并不愿意!”

        “我看你就是嘴硬而已。”

        檀檀也开始挑难听的话:“他他是你丈夫,却跟我在一起,你,你,你”

        “我不认可他,他就不是我丈夫。”

        檀檀说不过平昌公主,她现在一时只想与平昌公主争个高低,索性也口不择言:“那你这辈子也不会有其他丈夫了。”

        檀檀一着急,就像炸毛的猫。

        平昌气定神闲地喝了口去药味的蜜糖水,“那你呢?怕是天底下除了你自己,还有你死去的爹娘,谁都知道你是南池大司马养的金丝雀,杀他?依你这点本事,还是想想怎么在他玩厌了你处理掉你之后,保护好自己这条小命。”

        檀檀与平昌不欢而散,回到南池没有任何兴致。

        若只是寻常的拌嘴倒也罢,可平昌的话,句句都是为她量身定制的刀子,她心口插着这么多把刀,还能有什么兴致呢?

        贺时渡让她背的棋谱她一个字也背不进去,他外出回来后检查,檀檀咬着唇,一双眼写满了倔强。

        “你又不是我的娘,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檀檀和平昌吵架的事并不是私密,贺时渡一回来就从时复那里得知了。

        他们都不意外,毕竟,檀檀并不是一只没脾气的小白兔,恰恰相反,她是那么容易发脾气。

        他揽住檀檀的腰,让她坐入怀中,“这么不听话的东西,我要怎么教训你呢?”

        他的手不规矩地向檀檀领子下抚去,檀檀阻止住他的手:“我不想。”

        “何时由你做主了?”

        他虽如此说,但见今日的檀檀尤其可爱,手便退了出来,勾起的食指顺带刮了把檀檀的鼻尖,“你这不省心的玩意儿,教你下棋不会,教你杀人也不会,就只能做这点事,脾气还不小。”

        檀檀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平昌死水一般的目光。

        那目光让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活在这世上的人。

        檀檀觉得自己在这人世间,好歹还有个目标,她还喜欢吃吃喝喝,而平昌好像才是那个什么都没有的人。

        她究竟心软,扯了扯贺时渡袖子,道:“我若能下棋赢你,你就会答应我一件事吗?”

        “嗯。”他轻轻一哼,若不是与檀檀下过一盘棋,他还不至于如此轻敌。

        檀檀却对自己很有信心,她不是学不会,只是不愿意去背棋谱。

        “你是大司马,不能说话不算数的。”

        贺时渡眯眼笑了,他这个大司马最喜欢的就是出尔反尔。他敲了一把檀檀的额头,言之凿凿:“我秦国大司马不骗燕国亡国奴。”

        檀檀见他笃信的样子,决心更坚定了。

        贺时渡外出五日,正好给了她背棋谱的空档。

        檀檀留在南池,欲勤学苦练,活学活用,只是整个南池没有会下棋的下人,她苦于无人陪她,这时阿欢阿愉姐妹中有一人却自告奋勇来陪她下棋。

        阿欢阿愉样貌很相似,衣着也永远相同,就像彼此互为影子。檀檀并未近处打量过她们,所以分不清楚来的人是阿欢还是阿愉。

        阿欢耐心地跟她解释:“我是阿欢,姑娘若见到我和阿愉,总是走在前面的便是我。”

        阿欢陪檀檀学了一天棋艺,檀檀即便清楚她来的目的并不是那么单纯,却也心怀感激。她见阿欢待自己甚亲切,于是便敞开心怀,将自己的问题一股脑兜了出来:“那你与阿欢是双生姐妹吗?”

        她又搞混了。

        阿欢笑道:“自然不是的,大家都是无家之人凑在一块,自己认了兄弟姐妹。我与阿愉只是长得有些像而已。”

        见檀檀一脸仔细地听着,阿欢又有了倾诉的欲望。

        她接着道:“其实我和阿愉长得并不像,只是脸型相似,姑娘若近看,会发现我是丹凤眼,而阿愉是一双杏仁眼,她嘴唇丰厚,我嘴唇略薄,没有丝毫像姐妹的地方。”

        檀檀意识到自己又搞混了这两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说:“那等下次有了机会,我可得好好观察一下了。”

        关于檀檀,阿欢却没什么想要问的。

        她的一切都几乎是透明的,养在秦国大司马身边的燕国小公主,看到她一生的开头,就能猜到结尾了。

        几日趁贺时渡不在,檀檀都会去找阿欢下棋,只是怕阿欢不愿陪她,檀檀便每次都会状作无意地透漏给她一些贺时渡的生活习惯。

        譬如贺时渡有早起的习惯,可若是他头一日晚上饮酒了,便会放纵睡到日上三竿时。

        譬如他可以用左手写得一笔好字,射箭也是百发百中,就算扔纸团,也每次都正中目标。

        就连他欢好时的习性檀檀都记得。

        檀檀说着说着,就走神了。她默默想,其实,如果他不是秦国大司马的话,的确是个很好的男儿,拉弓射箭无所不能,经史文书信手拈来。

        尤其那一副皮囊,她可以轻松否认他的为人,却不能数落他的皮囊。

        檀檀不用把话说得很明白,只是列举一些很小的细节,阿欢就能明白。

        所有有着同一个目标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

        从前檀檀同阿欢阿愉不熟悉,不情愿贺时渡被他们杀掉,但以她们现在的情谊,足以共享这个目标了。

        檀檀只希望她能尽可能帮助阿欢。

        时复比贺时渡早回府一天。

        听过了檀檀和阿欢这几日一同下棋的消息,他立马去南池揪出檀檀。

        檀檀正在看棋谱,见到时复严肃着脸,比他兄长还可怕,她胆怯地合上书,强行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点:“时复,你怎么来找我了?”

        她天生不会骗人,不会掩藏心事。

        “阿欢是什么人?官窑里出来的下九流货色,你也与她来往,真不怕辱没了你燕国公主的声誉。”

        “我被逐出贺公府的那一年,与许多贫民都有往来,而且当初你也不曾在意过我是战败国的俘虏。”

        她因为有底气,渐渐没那么胆怯了。

        “但凡是和宫里有关的人,都心怀鬼胎,檀檀,你若想安稳留在贺公府就离他们远一些。”时复对她到底还是有情义在,说罢又补充了句:“至少在你达成目的之前。”

        “可是我也有鬼胎时复,我要杀你哥哥。只是他们的鬼胎被他们想办法掩藏,我却没有掩藏,不论有没有藏好,你们都知道的。”

        时复也不想和这榆木疙瘩计较了,便直接丢下一句话,“阿欢是宫里找来的杀手,这事我没法替你瞒着兄长,能给你提前提个醒儿,也是仁至义尽。”

        时复与他的兄长很不相同。

        时复是嘴硬心软,面冷心热,而贺时渡,则是春风笑面,绵里藏刀。

        所以时复无论怎么斥责她,檀檀都是开心的,而贺时渡怎么笑,笑得多动人,她都会怕。

        檀檀等着更声,终于等到了贺时渡回南池。

        然而她满怀心思迎接到的,并不是那个嚣张的天之骄子,而是一头被关在笼子里张牙舞爪的大黑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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