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别离
此时的沈念尚且在自我安慰。
他从幽暗深邃的地牢被带来仙门,几乎只发生在恍惚的一瞬间,再次回过神来,仙门的弟子就谨遵仙尊的命令将他带去梳洗。
氤氲的热气和温暖的水流让他重新感受到了一点温度。
那是他在地牢熬了数日终于勉强渴盼到的热度。
沈念回忆起方才那些人看着他时的眼神,分明是正常的表情,却让他浑身颤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人们看他的眼眸中再也没有痴迷之色。
他的万人迷光环……没有了。
但和沈念此前设想的没有光环就活不下去不同,在魔宫的地牢里待了几天,被腥气和黑暗磋磨后,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落到如此狼狈的境遇。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死亡的勇气。
沈念不敢再去幻想所有人待他如当初那般殷勤小意,他心知肚明有什么地方出了差池,已经将他的命运带向了他根本就无法理解的深渊。
但至少他现在不在魔界,沈念忍不住心生一点希望。
仙界的话……自己不至于被怎么样吧。
他回想自己起刚刚接受这具身体时,即使是毁掉了一片灵果园圃,也不过被那些义愤填膺的弟子斥责几句,甚至没有人对他真的动手。
都说修仙之人光风霁月,行事光明磊落。此时还给了自己沐浴净身的机会。说不定自己做的错事都有被原谅的机会。
沈念一边想着,一边在那些弟子的催促之下换上了洁净的衣袍,他随着对方的引导,低着头慢慢往外走。他也不知道这些人要将他带到那里去,心中充斥着莫名的惶恐,却不敢问。
直到一个意外发生。
沈念首先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喊声,叫的是他的名字,却是陌生的音色。
他下意识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个女子,似乎有人试图劝说,但她仍旧不顾一切地推开身边的人,跌跌撞撞地向自己跑来。她的鬓发不梳,头发完全乱掉了,脸上的泪痕纵横,几乎晕没了她的妆容。
她是谁?
她看起来很不体面,就像一个疯子。
沈念有些被吓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混杂着困惑和厌恶,颤颤地将手横在胸前,试着挡住对方向他冲来的脚步。
“沈念……念念,”
她几乎就要触碰到他,若不是他及时地退了一步,随后那女子便被身边的弟子拦下,
“念念,是姐姐啊,你看看姐姐,告诉我你没事好不好。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从小就这样,老是喜欢让我担心……”
她说的话有一大半沈念都没有听清,只觉得那女子尖锐的指甲几乎要碰到自己的皮肤,忍不住苍白着一张脸往身边的弟子背后缩。
“别让她靠近我——”
他的这个动作似乎给了对方重重一击。
那女子颤抖着,她浑身都在发抖,像是刚刚从冰水中捞出来。她抬起眸子,眸中似乎有恳求之意,那是最凄切的痛意。沈念躲在后面,他看不到带他来的弟子也面露不忍之色。
“方才有人同你说了你弟弟的事情,”青城派的弟子垂下头将几乎没有力气的女子拉起,语气中并无遇到麻烦的抱怨之意,而是充满诚恳的同情,
“只是你还不信,对么——他,这个人不是你的弟弟,他占用了你弟弟的身体。”
“那,那我的念念呢?”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头。
言外之意,任谁都能想到,却又不忍心直接对女子言明。
沈柔几乎失掉了全身的力气,只是定定地看着躲在弟子背后的沈念。沈念被她的视线看得头皮发麻,想要转身逃走却做不到。
他总算听明白了,这位是他占用的身体原主的姐姐。
这、这种时候那些穿越小说的主角都是怎么做的?沈念犹豫着,纠结着自己应不应该喊出一声姐姐。
按理来说,小说里的穿越者都没怎么被这个问题困扰过,他们都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原主的家人,也获得了这些家人的爱。
但眼前的情况很不一样。
沈柔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人,她的眼神一寸寸地映照着对方柔软的头发,对方的鼻子,嘴唇,还有他的眼睛。可眼睛是最不像的,其他的一切都和她的念念一样,但——
她的弟弟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那不是她的沈念,这个念头犹如一道闪电劈开她内心的暴雨,那是一个鸠占鹊巢的怪物。
可是,她还是有一点茫然,那她的沈念去哪里了呢?
小时候,她的弟弟喜欢同她捉迷藏,少年身形小,藏在哪里都不好找,她找不到他,又到了吃饭的时候,就有点无奈地喊他的小名。沈念总是会故意露出什么破绽,比如悄悄从柴火堆后面露出一只脚,或者稍微踮脚尖,好让沈柔隔着矮墙认出他的头发,顺理成章地让她找到他。
他那么听话,那么乖,可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就算在眼前也找不到了。
沈柔被匆匆赶到的其他弟子带到了边上的侧殿休息,沈念怔怔地在原地,到头来一声姐姐却没喊出来,似乎潜意识里有什么东西在抗拒他呼唤眼前的女子。
他猛地低下头,手心脚心都冰凉地发慌。身边弟子眼中如今充满了压抑不住厌恶之色,看着他,命令他快走。此情此景,令他不由得也有点自惭形秽。
但是,但他此前怎么可能会想到……
他徒劳地拽来一些遮羞布试图安慰自己,这都是系统的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只不过是出于任务需要用别人的身体罢了。
但沈念忍不住想到,在他寄宿于青城派这个沈念的身体之前,他攻略人皇时借用过一个富商家的小公子的身躯,攻略妖皇时也借用了旁人的身体,他甚至连对方的身份也没有费心了解。
他们是不是也都有在乎他们的人?
“进去。”
身边弟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对方指着眼前的殿门,殿门半开,沈念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但他此刻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慢慢地向前走去。
在踏入殿中的那一刻,背后的大门便重重地关上,随即,地上从他踏足的区域开始逸散出莹白色的光,沈念惊悸不已,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他对这具躯体的操控权在一点一点流失。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直到他感到一种强制而不容违抗的力量试图将他彻底驱逐出这具身体,才忽然预见到自己的意识体不再有身体寄居的事实,感到极度的恐慌。
沈念的躯体里就像是点着火,又像是混杂着尖锐的玻璃渣,要他再也待不下去。
被排斥出去是一种必然。
顾识殊并非不在殿中,他和傅停雪布置好了阵法,此时站在高处,看着一股不纯粹的灵体从躺在地上的少年身上逸散而出,便取出提前准备好的法器。
离体之魂若不迅速找到去处,便会消散。
那是一枚镂空的小球,沈念的灵识无处可去,眼看着就要湮没,自然毫不犹豫地冲往这殿中唯一的去处试图栖身。但他甫一进入法器,就觉得不对。
顾识殊盖上了盖子,于他便有千钧之重劈头压下。
沈念的灵识被束缚住,再也出不来。
他的灵魂此时终于意识到此地不是好去处,若是能发出声音,此刻已经惊恐地尖叫起来。这里头狭窄逼仄,神魂几乎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被生硬的棱角硌得疼痛。
于此同时,他开始感到严酷的高温,能够融化赤铁的温度逐渐逼近他,开始灼烧他的灵魂。
接下来还有极冰、刀刃、碾压等境遇,它们排队等待着施加于他的魂体。
这是顾识殊贡献出来的法器,是魔域折磨人的一大利器。听说前任魔主就用它来折磨落在自己手中的死对头。
但就算是仙人,也没有对这一残酷的选择加以指责。
移魂的术法是禁术的一种,对于施术之人的修为和状态都有着较高的要求,顾识殊微微侧头看向傅停雪,有点担心他疲惫,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点关心。
仙人留意到了他的目光,垂下眼睫用漂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后主动牵住了魔尊的手。
本来就站的很近,顾识殊早就想牵手了。
傅停雪的手微冷,他一向如此。只是握着手而已,却逐渐越来越靠近,倒是无关旖旎,只是最后稍微靠近顾识殊的怀中,像是一枚雪花落进他的胸膛。
果然还是有点累了。
魔尊不动声色地坐实了拥抱的动作。
仙人当年在仙魔之战中留下的根底不好,他佩剑受损,修为受了损伤,疗愈的事也该提上议程。
殿门被拉开,掌门提前安排好的人手进入殿中,他们扶起地上没有任何反应的躯壳,妥善而小心地安置着躺在地上已经失去神识的少年的身体。
随着他们进来的还有少年的姐姐。
没有人能拦住沈柔,也没有人敢拦住她。
方才本想将她送去客殿,先缓一缓神,但女子执意要过来,此时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她止不住的眼泪却不再流了,就像是泪已经流干,只是睁着干涸的眼睛望着他。
她根本就站不稳,颓然地呆坐在地上,用手一点一点地描摹着沈念的眉眼。
外来之人的魂魄离开了躯壳,这一具身体反而显露出原本的模样,不是“沈念”的故作姿态、情绪夸张,而是一个略显平凡、却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的少年模样。
“姐姐来了,”
沈柔慢慢地将脸埋进手臂,旁人都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声音颤抖,听得出来是极力压抑着哭腔,
“仙长们会为你报仇的,你不要担心,我一个人没关系的,你安心去了就好……”
谁都听的出来她一点也不是没关系,她就是那种嘴上说着还能好好活下去,却已经在暗中倾塌得一塌糊涂的人。
“可是你能不能再看姐姐一眼啊,念念。”
手指触碰着少年的眼睛,沈柔抬起脸,在无声之中,她的脸色湿漉漉的,都是泪痕。
然后她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触觉。
她的手指那端,少年的睫毛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后微微濡湿了沈柔的指尖。
沈柔几乎一瞬间就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凑近少年的身体,连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只是不断地叫着少年的名字,直到他确确实实地睁开眼睛,对她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
“姐姐,”他说。
站在高处的傅停雪闭上了眼睛。
仙尊意识到这几乎是一个奇迹,但很遗憾,只算得上很接近奇迹而已。
少年的神魂在当时无情的扼杀下勉强地留下了一丁点,几乎只够他睁开眼睛,只够他勉强操控自己的身体说几句话。
但沈柔不知道,她几乎陷入了极端的狂喜,失而复得的宝物就在她手中。
然后沈念说了第二句话:
“对不起,我很快就要死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最后一缕神魂附着了本来的身体,亲眼见证着“沈念”用他的身体做了各种各样的事,这让天性善良的少年感到痛苦。他逐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一丝意识尚存,想着不如尽早离去,免受苦楚。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下意识迸发了最强烈的活下去的欲望。
因为他还想要见她一面。
“我爱你,姐姐,”
他很难调动面部的表情,这对他来说太超过了,每一句话就消耗了他最后的一点意识,所以他只能挑着最重要的话来说,
“你要好好活着,就算没有我,姐姐也应该过上很好很好的生活。”
沈柔近乎泣不成声,她怎么做得到。
但她说:
“好。好。”
她看见她的弟弟勉强地勾起了嘴角,只是很小的弧度,因为他没有力气。少年的眼睛里闪烁着熟悉的狡黠的光,就像此前无数次和她撒娇一样:
“说好了,姐姐要替我好好活下去。”
沈柔只觉得和少年的皮肤触碰的地方沾染了泪珠,滚烫到令人发慌。有什么类似于力量的东西源源不断地从她弟弟的身体之中流淌到她这端。
她惶恐不已,可沈念的眼神却安抚着她不要放开手。
场上只有她一个没有仙根的凡人,所以只有她一个人看不出来。身边的其他弟子已经意识到了沈念最后的选择是什么。
仙尊暗中已经尽可能用修为稳住沈念的神魂,延迟他消散的速度,但残魂终究还是无力回天。
顾识殊轻声说:
“他在把他的根骨和修为全部让渡给了她姐姐。”
这种让渡并不复杂,但有两个致命的条件,一个是必须施法之人主动为之,不能有一点犹疑;二是让渡一旦开始,就绝对无法停止,且会带走施法之人的生命。
现在,他的姐姐身具仙根,能够顺着他的路走下去了。
沈念最了解沈柔,他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的重要程度,也知道姐姐失去了他,或许会丧失活下来的动力,所以他许下要求,用最后的生命给她铺出了一条路。
我要你好好活着,替我活着,走我可能会走的路,看我没有看到的那些美景。
这是少年的言外之意。
他本来已经几乎连操控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强撑着过渡修为,沈念的脸色苍白到透明,却在阖上眼睛前最后喃喃出两个字:
“谢谢……”
这声谢谢说给很多人,比如面前的姐姐,比如对他多有照拂的门中弟子,比如让他最后终于有机会解开真相、和挚爱之人告别的仙尊和魔尊。
他很遗憾只能走到这里。
但走到这里,已是被无数人帮助的万幸。
少年彻底闭上了眼睛,他离开时嘴角几乎是微笑的。沈柔的泪止不住向下流,她愣愣地坐在原地,过了好一会,没有人去打扰她,但她到最后竟开始擦拭泪水,压抑自己的哭腔。
她成功了,她不再哭。
然后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仅仅依靠自己的力量。
沈柔低头珍重地看着已经不可能再开口说话的少年,神情悲伤又坚定。
“我答应你,我会为了你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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