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这段时间自己小心点。”临走的时候，曹敬对雷小越说，“社会上不太平。”

        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曹敬有的时候会反思，自己对小孩的关心到底是个好事还是坏事。从好的一面来说，他因为这个原因在工作上具备很大的积极性，并且勇于改进创新，工作态度细致周到……可以说在年底总结上评典型也不是问题。

        但从坏的一面上来说，他的关心有的时候可能会好心办坏事，反而影响了他的理性判断。工作是工作，不要把自己的一些私人情绪带到工作里，马主任老是这么教训他，作为一个青少年进化管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曹敬知道，自己的一部分工作就是做一些不那么漂亮的事。

        公正地说，很多觉醒的进化者，其具备的能力对公众来说是一种威胁。随着青少年觉醒事件的逐年增多，恶**件的发生频率也随之同步上涨。而更麻烦的是记者等公众媒体平台，总是喜欢搞一些耸人听闻的事，把一些极端事例写得更加夸张，让普罗大众对进化者这个群体产生了许多偏见和误区。

        曹敬读到过有些很压抑的内部资料，包括三年前的赵溪村惨案。那段时间全国上下都在关注案情的进展，媒体二十四小时跟踪报导。在军队封锁的情况下，这件事情居然被泄露了出去，让上面有人气得摔了杯子。进化者觉醒造成的事故很多，但跟赵溪村一样全村人无人生还的惨事真的很少见。

        最后国务院特别调查小组宣布结案，国家著名战略级人才，公安部某处副处长，外号“神探”的王不留行作出了公开报告，才让这事告一段落。

        类似的例子在内部参考资料上还有很多，曹敬自己也在公务中受过伤，他理解进化者——特别是刚刚觉醒的那部分进化者——需要他人的……帮助。政府部门的介入不管是对进化者本人，还是对他们身边的人都有好处。

        但曹敬整天面对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一个个小孩，具备着无限可能性的孩子。曹敬知道，自己的工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说是扼杀了他们身上的某种可能性。把孩子们送进少训所，一方面是防止他们走向最不幸的道路，一方面却也消除了某些……或许曾经有可能发生的，良好的可能性。

        曹敬的第一手报告很大程度上地决定了他们在少训所里将接受怎样的教育、怎样的训练和怎样的考核。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虽然职位低微，但对于这些孩子的未来而言，他却握有巨大的权力。而他的上司，办公室主任老马，却认为他的报告太“宽容”了一些。

        这个“宽容”，指的是曹敬总是试图从对象身上发掘他们好的、优秀的、闪光的一面，但却对他们可能具备的某些阴暗面、缺陷、顽劣的秉性避而不提。仅仅在报告上是非常简单的用词不同，曹敬就能把一件事情大事化小。

        “你这是对其它人不负责。”老马说的这句话，曹敬现在每次写报告的时候都会再三斟酌一下，“你的立场，你的想法，思路，我很理解，但是我们不光要对我们的处理对象负责，我们更加要对更多的普通人负责。”

        “一个脑子出了问题的进化者，能对社会造成多大的危害，案卷那么多，你有空多翻翻，提升一下觉悟。”

        曹敬接受过高等教育，他从理性上理解这些决定。法律和政策很多时候选择的方案不是“最好的”，而是“最不坏”的，以此确保社会的稳定性。国家、人民……这些概念太大了，以至于不可能拿它们冒风险。但当他面对一个个活生生的对象的时候，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去相信他们，相信这些孩子的可能性。

        到教育局大楼的时候，门口传达室说他有个燕京来的包裹，被办公室的小马代收了。

        曹敬三步并两步跑上楼。

        办公室里开着暖气，冬天也不会冷，对于寒冷潮湿的沧州市来说是很优越的办公福利。曹敬进门的时候，看见马莉正穿着一件明显太大的黑色海军大衣，正和同事们谈笑，看见他走进来，赶紧脱下来，笑嘻嘻地递给他。

        马莉是典型的北方摩登女孩，一头短发，容貌不算特别出众，但总是很有活力，全身上下都洋溢着正能量，每天下午都会在院子里跑步、拿个小哑铃举一举，在办公室里人缘很好。虽然之前出过教学事故，导致她的那部分外勤工作被分配给了曹敬，但曹敬也并不讨厌她。对于曹敬这样一个有点悲观的人来说，日常交际圈里有一个开心果是很好的事情。

        “小曹老兄，快穿上给我们看看。没想到你在京城也有关系，之前真是小看你啦。”马莉有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桌上已经被拆开的包裹，“我也是有点好奇，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里面的信我可没动，就是看这身衣服很帅，穿上试了试。”

        “早跟你们说了，曹敬这小子背后靠山硬得很，别老欺负他。”老马跟一尊佛般地端着个茶壶踱过来，“没点关系的人，能直接进教育局?连个党员都不是，毕业直接分配到这里来，讲点道理嘛。别看他整天闷声不吭的，日后前途远大啊。”

        老马很喜欢阴不阴阳不阳地说话，很多时候曹敬完全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说正话还是反话，这种时候他只能装作一副没听见的样子，在马莉的鼓动下把自己的旧外套脱掉，换上了那件从燕京寄来的海军外套。

        很合身。

        “哇!真的帅!”马莉夸张地用手捧着脸，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

        “谢谢。”

        曹敬现在不想继续办公室交际，他想快点拆开信看一看。众人闹了一阵，他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先把包里的文件摊开，做出一个写报告的姿态，然后才把包裹里的那只信封拿在手上，掂了掂。

        “曹敬收。”

        他认出这是曹丹的狗爬字体，用美工刀拆开后，发现里面的信纸分成两份。

        曹敬定了定神，先读曹丹的那份信纸：

        老四。长久不见，你在沧州过得很惬意吧。二哥过得还好么?想必经常和你喝酒了，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只是天南海北，并不容易，只能看过年时候上面批不批假了。我给你寄了一件衣服，从海军部队里弄到的正品货，只是把肩章拆掉了。你说过海军大衣好看，三哥就给你寄一件，解解馋。

        京城这里事多，事烦，有的时候想念沧州。但这里也是个做事业的好地方，我们四个人志业不同，我和老大去外面闯荡，你和老二在家里守着，也是个好事情。

        有事跟二哥说，再不行打电话给我，实在不行去找大姐。不要一个人硬撑。

        老大也给你写了信，托我一同寄来。

        曹丹的信很短，字虽然丑，龙飞凤舞的，但很清楚。曹敬转向下一页信纸，字体纤细平和，规规整整。

        弟敬如晤：

        很想念你。

        老三说要给你寄件衣服，我回沧州的时候要穿给我看。天寒地冻，注意保暖，年轻时也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

        我这边一切都好，你和二弟不必挂心。

        有事打电话，七十二小时内必回复。

        简短的信笺，比曹丹更短……但信纸的最后，有一个小小的痕迹，不注意的话就像是一块污渍，或者烧焦的小点。但曹敬知道，这是曹雪卿的记号，她的能力留下的印记，那是一个小小的太阳在一瞬间爆发之后留下的印痕。他用手指轻微触碰了一下，一团荧光就从印痕上飘散出来，组成一行小字。

        【有我在。】

        曹敬把信纸放在自己的脸上，过了十几分钟后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想念自己的家人。

        曹敬经常给那些小孩讲自己的过去，以此劝诫他们，但那些过往都是经过修饰的，半真半假的故事罢了。曹敬讲述的是一个精心包装的励志自传，而已经消逝的真相，只有几位当事人才清楚。在重重外套包裹下的曹敬，只有与自己的家人相处时才能感到片刻的安心。

        他提起笔，开始写回信。

        有很多话想说，但回信和来信一样简短。

        “一切平安，勿念。”

        下班回家的路上，曹敬想去杂货店买信封和邮票，然而那家杂货店却关门了。他还记得上一次津岛郁江调侃他的话，那个站在这里，一脸阴沉的售货员女孩。

        或许是快要过年了，回老家去了吧。曹敬算了算日子，却又觉得太早了一些。无论如何，如果这家杂货店关门，那他就得绕远路，多走几百米才能找到另一个日用品销售点，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坏消息。

        要推车离开的时候，曹敬的脑子突然钝痛了一下，然后他才意识到一件事。

        他闻到了某种不吉的气味。

        曹敬定下神认真想了想，把自行车停好，然后站在杂货铺的卷帘门面前，仔细看了看。这气味的来源，就在不锈钢卷帘门下面，汩汩的污血正在缓缓渗出，就像是恐怖电影中的场景，黑色的粘稠鲜血从门帘下面缓缓蔓延出来，已经聚集了一小滩。

        曹敬脸色苍白，他有些想要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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