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你别过来。”

        杜云娟——已经认识很久，但曹敬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手里握着一把短刀，充满警惕地瞪着曹敬。她的腿上好像受过伤，曹敬闻到血的味道，她身边能看见地上散落的绷带，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烤土豆的气味。

        “不准报警。”杜云娟警告道，“不然我就……我……”

        “你想怎么样?”曹敬往前走了一步，“杜小姐?”

        “我会杀了你。”杜云娟缓缓垂下自己瘦长的手臂，她看上去十分虚弱，但曹敬却从她的话中感受到一种凶险的意味，这让他做出了判断：“你觉醒了自己的进化进程?你觉醒了?”

        “不，不是进化。”杜云娟的嘴角略微咧了咧，“是恶魔。我是恶魔……他们这么说。”

        曹敬愣了一下。

        他曾经接触过一些精神病人，在觉醒的进化者中，许多人在初期都会有精神方面的问题，特别是年纪比较小的人，经常会发生一些执迷于自身幻想的人。然而杜云娟不像是那样年轻幼稚的类型，曹敬能够从她身上嗅到深重的黑色郁气，这样的人会逃避现实吗?

        他能够品尝到对方身上的气息，这或许是之前自身能力残留下的一点本能，让他能够“感觉”到对方的气质。杜云娟身上苦涩、酸咸的独特气场，不仅仅是在凶杀案发生之后才具备的，在之前曹敬每一次去杂货铺买东西的时候，他都有一种不吉利的感觉，像是近距离接触一些阴沉粘稠的事物。

        “他们说我是阻拦人得救的恶魔。”杜云娟的笑容变成了明确的自嘲，“曹先生，你别想靠近我，‘恶魔’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现在转过身去，就当做不知道我在这里……天一亮我就离开，我只想避开警察的搜查，去另一个城市，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罢了。”

        “你真的杀了你舅舅一家?”曹敬皱眉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该死。”杜云娟泠然道。

        曹敬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为什么要折磨他们?”

        “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杜云娟的冷笑从脸上消失了，“曹先生，你还记得我当初搬到这里来是什么时候吗?是一年前的样子，我的父母在车祸中死了。那天我站在这里，看见你背着一个旅行包走过去，你脸上的表情当时和我一模一样。”

        曹敬想起来了，他搬到这里的那天，脑子里都在想别的事，从这条小巷走过的时候，瞥见杂货店门口一个穿着蓝色裙子的高个儿姑娘。仅仅一瞥，在那之后他就没有再想起这件事。

        “你住在这个仓库里，我没过几天就知道了这件事，舅舅提起你的时候都说你是个怪人，脖子上的环那么明显，让别人都害怕和你打交道。但我却觉得有些亲切，而且你每次来买东西的时候都彬彬有礼，让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像你这么善良就好了。”

        曹敬盯着杜云娟，他突然意识到她不光在冬天，哪怕在夏天也穿着长袖，这让他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前因后果，他在那个家里看到的东西，这些信息串联在一起，揭示出一个事实：

        “你舅舅一家是练永生功的。那你……”

        “你也知道永生功这件事啊。”杜云娟失声大笑起来，“没办法，他们因为我不信而折磨我，说我是恶魔附身，来引诱他们偏离正道的。一边说要劝导我走上正道，一边又把我所有的钱都拿走，去买那些蛊惑傻子的玩意儿。我没东西吃，没办法睡觉，又要在他们的驱使下给他们干活，稍不顺心就用棍子抽。曹先生，你每次来的时候，我都想向你求救呀，我如果跟你多说几句话，被人看到了又要说闲言碎语，他们就变本加厉地整我，我实在是活不下去，没有办法了呀。”

        曹敬默然无言，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项圈。

        “我为什么要杀人，我为什么要折磨他们两个，原因就是我要报复。我对他们做的事，不到他们在我身上做的事之万一。我的人生已经被这两个狗东西毁了……在我死之前，我一定要先带走他们，让他们活着的时候尝尝在地狱里翻滚的滋味。曹先生，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你在外面和你的女友卿卿我我的时候，我在里面听着，发现哪怕是你，也比我来得幸运，过得比我快活……这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杜云娟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哭腔，曹敬知道，她的理性已经被苦难磨去了。随着倾诉，她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随时都可能爆发。

        “我知道。”曹敬说，“这种感觉就像是眼前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条路。”

        杜云娟的呓语逐渐止住了，她看向曹敬。

        “我曾经感受过那种感觉。”曹敬说，“被折磨得无法思考，陷入了恐惧和绝望的黑洞。不知不觉的时候，你的思维已经被杀人或自杀的念头劫持了，眼睛好像失去了焦距，不知何时，眼前只剩下这一个选项，一条路，除了杀人或自杀之外别无他法……只有用这种方式，你才能凿开现实的冰面，把头探出去，深呼吸一口气。”

        “……”

        曹敬的描述非常感性，这是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知道的感觉。

        “有些像是喝醉了酒的感觉，你的理性和逻辑融化了，如果用理智分析的话，其实可以找到别的出路，找到别的拯救自己的办法……但你已经无法思考了，只能顺应自己的本能，拿起手边的武器。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发现自己已经在做了。只是一个恍惚的事。”

        如果不是必要，曹敬绝对不想回忆这种感觉。他感觉到自己胃里有种强烈的呕吐感，脖子上的项圈传来了细微的刺痛，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危险状态。但自己不能在这里失去控制，他往前走了一步，责任感让他牢牢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我必须在这里挽回她。曹敬心想。

        “必须撑过去。没有撑过去，你就从理性的悬崖边上彻底失足了。”曹敬又走上前一步，“造成了……悲剧。”

        在这个距离，曹敬在手电筒灯光下能够看见杜云娟身上的许多细节。

        她手里握着的那把尖刀，把她自己的手也割破了。手上的伤痕只是用纱布简单地包裹了一下。而杜云娟脖子的地方，可以看到烧烫的丑陋疤痕。曹敬依稀记得当时惊鸿一瞥，那个忧伤平静，气质优雅的蓝裙子女生，与眼前这个负伤困兽般的杀人者……他甚至无法把两个身影联系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这种感觉的?”

        曹敬的眼眶湿润了，他有些犹豫，她会因为自己流下的眼泪而动摇吗?然后他才意识到，现在自己手里握着手电筒，她看不见自己的脸。他关掉了手电筒，让两人一起陷入黑暗。

        眼泪流了下来。

        “我……”曹敬深呼吸了一下，“我曾经是个进化者，而且不是普通的进化者。”

        “……”

        “我的能力……是心灵感应。我能感受到他人的想法，他人的感受，体验和阅读他们的感情。我本应把这个能力用在理解和帮助他人身上，但我错了，我受到了惩罚，再也无法回到那个时候……”

        一九九九年的今天，曹敬曾经许多次许多次地说出精心打造的谎言，或者说，是诱导性的谎言。他没有说谎，曾经的曹敬，那个内向安静的少年，曾经以为自己觉醒后的能力只是窥探他人的梦境。然而他当时不知道，这仅仅是自身真正能力的附带作用，而当他真正理解自身所具备的能力后，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力量将为他带来的副作用。

        面具如同冰层般破碎，曹敬在黑暗中感受到久违的自由感，终于说出来了。哪怕只有这一个听众，他此刻把自己身上背负的秘密分享给了她。

        “我知道杀人和自杀是什么感觉。我曾经体验过。”曹敬喟叹道，“我如果能拯救你就好了。但我现在只是一个废人，如果在这之前的一年里，我能听见你的声音……哪怕一次，就好了。”

        曹敬将手指放在项圈上，他曾经在一个人那里学过一个办法，能够回避项圈的惩戒机制。难度很高，而且他很久没有尝试过了。

        “如果我曾经能被你拯救，就好了。”杜云娟在黑暗中厉声说，像是在逃避与曹敬的和解，“但我没有，或许我真的是被恶魔附身了吧。命中注定，我拥有的东西，全都会离我而去，最后只剩我孤身一人……曹先生，我曾经长久地看着你，甚至还去矿厂的保卫科偷到了仓库的备用钥匙，我想我什么时候如果撑不下去了，就来找你求救……我是相信你会伸出手救我的，但我迟迟不敢踏出这一步，胆怯，害怕自己只是从一个绝境进入一个新的绝境……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懦弱，咎由自取。”

        “我想分担你的痛苦。”曹敬在黑暗中继续上前，“我想感受你的感受，如果这能够让你感觉好一些……放下刀吧，你的生命还有希望，你还没失去所有的东西。”

        “如果你把我告发，我就会因为杀人罪被枪毙。”杜云娟往后退了一步，“我宁愿隐姓埋名，逃到谁也不知道我的地方去……我想活下去，而现在的我，学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永远不能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我只能依靠我自己。”

        曹敬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会违背自己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的职业道德，甚至违背作为一个“人”的道德底线。

        “你不会被枪毙。”曹敬说，“我有一个办法，能够让你合法地重新回到社会上生活。”

        “你是说……”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道光。

        “你听过心理教化吗?”曹敬说出了让他自己都开始颤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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