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黑色,苦而咸,嘴里有砂砾般的触感。空气变得稀薄。
这是“绝望”的气味,曹敬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一点。在情感爆炸的烈风中,他的思维能力被大部剥夺,只残余最后的本能,已经写进潜意识里的反应策略。
他伸开双臂,以自己的完全心灵迎接冲击。
在过往的人生中,曹敬品味过许多思想与情感,甜美,酸涩,醇厚,辛辣,稀薄至接近于无……光靠感觉,他能够触摸一个人的深处,从心灵层面上认识一个人。除去社会面具下的个体通常都令人不快,曹敬目睹过人们浑浊、卑劣地在面具后扭动的情绪与思考,伸出手去触碰黏腻温热的物欲,毫不留情地剥开他们道貌岸然的面具,直到某日在镜中瞥见自己的倒影。
他张开双手,将安德烈的所有悲痛吞下。
高密度的侵略性情绪,曹敬像苇草般顺从巨流的拨弄,倾听来自金色火焰的声音。
是正义的愤怒,来自英雄激情的火焰;也是理性的绝望,面临末路的流沙。灼人的烈焰把曹敬捆绑起来,举到高处,厉声叱喝,叱问他有何面目在世间至为正义的愤怒前存身。当正义之人已经被罪孽之手熄灭,他有何资格苟延残喘,不过是一介亡魂,不过是一介行尸走肉,不过是一介被私欲驱使的心灵机器……
曹敬感觉到自己快要被炼得没了,他模糊记起小时候看过的故事书,里面讲齐天大圣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的丹炉里烧炼,烟熏火燎,还留下了眼病……他感觉现在自己也正在被炼成一撮灰尘,安德烈的头脑中被怒火烧满,这份情绪直接拷问他的存在价值,诘问曹敬存在的意义。
为了自身私欲而活,为了生存本能而活,都会被这份来自牺牲圣人的愤怒攻击,然后曹敬看见了那一幕,看见了安德烈·安德烈向自己的祖国投降的那一幕。
在装载炸药的卡车撞进开往刑场的车队之后,全副武装的密探们把战略级从金库般的车厢里拖了出来,然后发现安德烈·安德烈在上车前就被注射了致命毒剂。领队的武官惊奇地询问,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能够打穿安德烈的禁绝,后者没有回答,他的大脑已经开始慢性死亡,只有还在活动的耳朵记住了那个年轻武官的声音。
再往前倒退,安德烈举起双手,面对唱诗班的孩子们的合唱。《圣三一颂歌》,《带领敬拜》,《主必再来》,《韵律诗篇》,甚至还有以前闲暇时候他教他们唱的《红梅花儿开》和《故乡》。这些孩子们平时总是唱的东倒西歪,有人调皮捣蛋,但这一次他们唱了一首又一首,旁边的军人没喊停的时候,他们就拼命唱,一个个站得笔直,他们把会的歌全部唱了一遍,当他们开始迟疑的时候,拿着枪的人没有说话,于是他们把《故乡》唱了一遍又一遍。
看那田地,看那原野,一片美丽风光——看那高山,看那平地,无边的草原和牧场——
安德烈遍体鳞伤地在暴雨中举起手,示意自己投降。他或许有办法穿过整整一个团的步兵把守的战争地带,击败十几个来自全国各地的生命科学委员会成员,用禁绝把在场的所有儿童都保护起来,但他没有办法保护更多的人,他的家乡,他的朋友……从一开始,逃离自己的祖国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安德烈·安德烈或许明白,进化者是操控异常的人类,战略级是操控着巨大异常的人类,而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人类。
但他能成为进化者中至为进化的,就是因为持有巨大的信念。他坚信进化者降临在这个世界上自有其天命,来自冥冥中不可预测的天上的某种旨意,而他不过是即将降临之人的前驱。每一个为天上主人开道的天使都手持转动的炎剑,守护天命垂青的人,安德烈·安德烈死于此时此地,也不过是其中一柄炎剑终于折断,落入泥水,归于沉默。
他相信天使祝福过持有巨大力量的人,早在一切开始之前,这就已经是注定……是时候迎接人世间的终点了。有生即有死,降临在人世间的圣灵,作为人子而活,也作为人子而死。
看见了,曹敬在火焰中叹息,这份神圣的愤怒来自于信仰的审判,源于守护天使的审视。在安德烈笃信自己的神圣命运时,他的内心就已经变化为圣灵的模样,以纯白的怒火焚烧不洁的心灵。纯粹的信仰带来的强韧意志力,令他的心灵转化为无坚不摧的审判火焰,这种愤怒本应烧灼自身,但安德烈相信自己是使徒,携带着神圣使命,所以无惧自己心中的怒焰。
“真方便。”已经遍体鳞伤的曹敬吐出一团黑烟,“仅仅是相信自己的信仰,就能活得这么纯粹明了。宗教信仰真是方便。”
我永远没办法回避这种审判的火焰,曹敬心想,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圣人或者天使,只是一个凡人。但……相阳是怎么回事,他是如何做到在与安德烈链接的同时,不被愤怒烧伤?是因为他的心灵纯白无瑕,还是因为他有着我所不知道的技巧?还是……
反过来思考。曹敬开始逐渐习惯火焰焚身的痛苦,当理解了情绪由来后,火焰就变得不那么灼人了,而且以前自己被温柔地烧烫过很多次。如果自己是相阳,该怎么设计?啊,我明白了,这个追求技巧的狡猾家伙。
他理解了,于是他看见了相阳。
相阳是那些合唱团少年中的一人,他把自己替换了进去,顶替了一个人的位置。安德烈以为他是自己要保护的这些孩子之一,抱着他冲过枪林弹雨。就在他的禁绝抓住回忆中的追击者,将他们压缩成残渣的同时,审判的火焰温暖地包裹住相阳,这是安德烈的另一面,与狂怒相对应的慈爱。
相阳牢牢地被安德烈保护在烈焰之中,甚至,安德烈此刻迸发出的力量也是为了相阳而生。这名来自异国的战略级原已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命运,此刻却为了最后一个孩子而苟延残喘。
“尘归尘,土归土。”曹敬在火焰中咆哮,“让他去该去的地方!”
“很快就去了!”相阳在火的另一侧吼叫,“等到你们都死了,我也死了,安德烈也会死,到时候我会向他道歉的!”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没做完……”曹敬凝聚起最后的力量,“在完成这件事前,我还没办法陪你们去死!”
精神冲击,之前相阳对他使出过的招数,简简单单的直拳,穿过火焰击中了相阳,令他发出了惊讶的痛呼。
“奇怪吗?”曹敬站直身体,他没注意到自己背后的黑色球体开始改变,它的表面出现了红色的不祥斑纹,“失控的当下,安德烈的火焰对你是有杀伤的,因为你并非问心无愧,洁白无瑕,你也会被他的愤怒灼伤,所以,当你和他同时出现的时候,你必须扮演‘他保护的人’,否则你自己的精神也会被损害。而当你不得不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你就被固定在了这里,能够被我触碰。你被锁在这里,这就是你此刻防护的缺点,漏洞,最大的控制核心——你自己的心灵——已经袒露在我眼前。”
“……”
“只要我能够——跨越火焰。”
而曹敬确实伸出手去跨越火焰。
令常人晕厥的痛苦对他来说已经是已是家常便饭,曹敬竭力伸出手去,在致命的苦楚中抓住了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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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易城的秘书背上扛着一个人,还处于连接状态的曹敬。走廊安静得吓人,而她背上的曹敬却越来越烫,体温高得不太正常,呼吸里带着热风。
苏易城走到楼梯一半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摇头苦笑:“我现在心里有点怕,还没参与过战略级的斗争之间呢。”
“回去吗?”秘书问,“去给他找个医生。”
“都走到这里了。”苏易城瞥了一眼曹敬,“吴晓峰虽然有底牌在身上,但面对有备而来的战略级恐怕还是差点意思。”
“你指的是?”
“是曹雪卿。”苏易城有些不确定意味地说,“我的姐姐,曾经和我谈起过这个人。她说这个姓曹的很不简单,虽然刚出道不长时间,但直觉和判断力都很优秀。她不太夸人,但如果连我姐都对她有这么高评价,那曹雪卿应该不会输给那个安德烈。如果没有第三方干扰的话。”
“也有相性的问题。”秘书扛着曹敬一步步爬上楼梯,站在上面等待苏易城,“我知道曹小姐的破坏力非常惊人,无论是远距离还是近距离。但对于恰好遏制住她功能的进化者来说,曹光武的‘光武’也没有发挥的余地吧。”
“她的技术远比一般人想的灵活。”苏易城咧开嘴,“我之前也说了,她的直觉和判断力都很优秀,虽然没有苏成璧那么优秀吧。而这也代表她的战术策略尽可能地扬长避短。在知道安德烈能力的前提下,曹雪卿那样的高手,没那么简单被关住。我倾向于她正在观察并寻找策略,等待当前僵持局势被打破的时机。而整个局势的平衡,或许会因为曹敬而打破。”
“?”
“我不太确定敌人知不知道曹敬和曹雪卿的关系,如果知道的话,只要对方指名将威胁曹敬生命,那曹雪卿也必须立刻采取激进策略来打破局面。破坏型的战略级发起狂来,地球的另一边才算是安全地带。我可不认为所谓的禁绝就是真正的完全封闭。”苏易城思索片刻,“精神感应者之间的争斗,无论谁输谁赢,与他们有联系的人可都要遭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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