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相阳的生日是七月二十七号,曹敬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他在少训所里与相阳一起过的生日。那天食堂专门做了一个鸡蛋糕过来,稍微有点焦了,吴晓峰说那个烤炉平时没烤过蛋糕,是用来烤肉和发面的,所以食堂师傅做的时候没掌握好温度。
吴晓峰说,在城里订购一个蛋糕得上门去提,而一来一回得五个多小时,所以蛋糕就让食堂的师傅自己烤了一个。生日蜡烛也没有准备,就用白蜡烛代替,招待不周,实在抱歉。
相阳没抱怨什么,那天训练只做到下午三点,然后吴晓峰把蛋糕放在桌上,三人围在蛋糕边上,吴晓峰提议唱生日歌,被剩下二人否决了。于是一切从简,点起蜡烛,相阳闭上眼睛许愿,然后吹灭蜡烛。三人把蛋糕分了吃,然后吴晓峰宣布下课,剩下的时间让两人可以自由活动。
有空闲的时候,曹敬本意想去找姐姐和津岛郁江,但留相阳一个人在这里又觉得过意不去,便和他回寝室下象棋。
两人棋艺不精,水平原本半斤八两。曹敬心思本来也不在这里,看在他生日面上,就有意放水,令相阳多赢几盘。一边落子,一边漫无边际地聊天,就聊起彼此家乡在哪里。曹敬不喜欢被人询问自己出身,以往有人如果露出鄙夷之色,他便生出怒气,用冷漠眼神逼视对方,或是寻隙刺对方一下。谈起这个话题时,便有意引导相阳说他自己家里的事。
闲扯几句,相阳说起葫芦来,说他家在阳台、天台上种了几颗葫芦,他母亲喜欢用葫芦做菜。清蒸葫芦,还有用擦出来的葫芦丝油炸的葫芦饼,掺入白糖,是很好吃的甜品。曹敬第一次听说有这种做法,犹豫一下,就提起福利院里的猪肝来。
内脏这东西不是人人爱吃,但老头子喜欢吃。曹敬喜欢吃嫩的猪肝,腌好后迅速大火猛炒一下,但每次去厨房帮工的时候这么搞,老姜就把他敲一顿。老头喜欢吃老的猪肝,用水煮老后切成小块,凉拌了吃。老姜说他小时候肉只有限量供应,得要票买。但他老家那地方有一家肉铺,卖用水煮过的老猪肝,那东西不用票,所以老姜家里经常买那种猪肝回来凉拌了吃。
相阳听到这里拍手说他家里也有类似的做法,用青椒、红椒、辣椒籽和蒜自己做的辣油,拌出来很是下饭。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现出酡红,问曹敬以后想吃什么。
曹敬愣了一下,他第一次遇见有人如此郑重其事地问他“以后想吃什么”,好像吃东西是一件非常郑重的人生大事,与修学、就业、婚嫁能够相提并论。
“海鲜吧。贝壳类。”曹敬答道,福利院里几乎没出现过河鲜海鲜,大部分时间都是吃保存时间较长的东西,包括区政府支援的物资福利什么的,也是腌肉、火腿之类容易保存运送的东西。曹敬在课本上读过《我的叔叔于勒》,对里面描写的生蚝很感兴趣。菜市场里也见过河蚌、贻贝(本地叫淡菜)之类的软体动物,然而跟着厨子肥叔出去采购,大部分都是白菜萝卜之类,水产完全不作考虑。
“我想吃蜗牛。”相阳愉快地说,“书上说外国人吃烤蜗牛,好像蛮恶心的,但他们说法国最有名的就是吃蜗牛配红酒。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就请你吃海鲜,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吃蜗牛,你喜欢蜗牛么?”
“法餐吗?”
曹敬露齿一笑,随后他想到了一个主意,道:“你到我这里来,我来做法餐。”
两人把棋盘推开,曹敬把相阳请进自己的头脑中,凝聚注意力,回想自己从百科全书上看过的资料,他想,法国餐……
牛肉,红酒和蜗牛,汤和甜点吧。那时候的曹敬在头脑中构想一块好牛肉,他回忆那些杂志上写的美食家对牛肉的专业评价,织造出雪花斑的脂肪和肉块,然后是蜗牛,粘稠的鼻涕一样的东西,要怎样才能变成人能吃的东西呢?汤是什么?曹敬知道萝卜汤很好喝,擅长用生姜小火煮的萝卜汤……
后来回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构想这些东西花了太久,但最后毕竟还是做出来了。于是他请相阳坐到一张垫着白布的椅子上,在霜红色的枣木桌上一道道摆出得体的餐点。吃起来像猪肉一样的烤牛肉,口感像果冻的烤蜗牛,精确无误的生姜萝卜汤和最后的葫芦饼。等到相阳吃完,曹敬坐在桌子对面问:“怎么样?”
“很不错。”相阳挺胸叠肚地回答,随即又萎缩了下去,“但我没办法回礼,我没有这么精确的控制力。”
“今天是你的生日。”曹敬抠着自己脖子上的项圈,“身无长物,我只能送给你这个。”
“你自己能够在脑子里天天这样做吗?”相阳眼睛亮晶晶地问,显然对掌握这种技巧抱有高度的兴趣。
回答是“否”。曹敬不得不告诉他残酷的真实:这招他只能给别人享用,因为曹敬自己知道这些全都是假的,不入流的幻想,他骗不倒自己。曹敬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烤蜗牛是什么样的,真正的红酒又是什么口味,如果对水煮白菜粉丝汤有兴趣,直接睁开眼等着食堂开饭就好。
曹敬把腿蜷缩起来,盘腿坐在床上。
“《我的叔叔于勒》,那篇课文,你们上了吧。”曹敬突然说,“那个写了生蚝吃法的外国作家叫莫泊桑。”
“嗯,生蚝。”相阳抬起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个大作家最后死在疯人院里,死于梅毒。”曹敬淡淡地说,“死的时候不成人形。他们说梅毒会破坏一个人的大脑,最后完全失去人性和思维能力……这就是写生蚝的莫泊桑先生的结局。”
相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曹敬没有解释,他只是关闭了自己的大脑,蜷缩起来,等待剧痛的来临。生蚝,他想,如果我知道生蚝是什么味道就好了。我假设它滑溜溜的,有点腥气却又很鲜美,嚼起来很柔韧,就像是我自己的嘴唇……大约是这样吧,软体动物的话……
痛苦如约而至,但这一次比他想得要温柔。
曹敬触碰到了他的朋友,相阳,令他惊诧的是,火焰带来的痛苦远比他想象得要轻。在极端情感形成的精神烈焰之中,相阳的表情极度惊讶,曹敬觉得自己的表情跟他也如出一辙。
“这……”相阳口吃道,“这……这怎么可能……来自安德烈的火焰,会灼烧一切心中有罪的人,心存敌意的人会被来自自己的负面情感毁灭,你为什么能穿越到这里?!”
“……你的技术或许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曹敬确确实实地抓住了相阳的肩膀,外套包裹下的相阳干瘦得几乎像是骷髅,他猛力一推,两人就一起滚进了弥漫的熊熊烈火。
在这个距离,曹敬终于有机会仔细观看相阳。在酷肖曹敬的外貌下,他的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痛苦痕迹,此刻相阳的表情迷茫又吃惊,似乎这一切完全超乎了他的预料,令曹敬心生一丝快意。
“你不该学我的。”曹敬一拳砸在他眼睛上,低声道,“假装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是世界上最蠢的事……精神和自我的不协调,会让你压抑、痛苦,绝望,感受不到快乐。虽然我在这方面上也没有资格说你,但我在工作的时候会感到快乐,哪怕是我这样一个决绝地与过去决裂的人……在我做真正想做的事情的时候,也会感到快乐的。”
“……”
相阳挣脱了曹敬的压制,实话实说,他在精神领域的力量依然比曹敬大。只是他现在——完全不理解曹敬在说什么,或者说事态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以为完全了解曹敬,并已将曹敬握在手中,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曹敬提出了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主张。
“你是说,你现在活得很高兴吗?你在骗自己吧。”
“会有很多痛苦的地方。”曹敬爬起身,看着自己的手在火焰中被点燃,他这会儿仰视着高大的安德烈,与圣徒的目光对视,坦然无畏地直面对方的审判,好像痛觉已经完全消失了,“但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当然必须付出代价,可以说是很高的代价,但……还是会快乐的,在帮助他们的时候。我想这位安德烈先生也明白这一点吧。只是你,相阳,你现在已经不明白了,你已经失去了共情的能力,只能用扭曲的复仇者的视角去看待他人的思考。哪怕你现在技术再娴熟,你在心灵感应的本质上已经无法寸进了。”
无言以对,相阳的表情看上去是想要嘲笑他,但曹敬怡然无惧地任凭安德烈的火焰舔舐他的身躯,无疑是对发言的最好佐证,这让相阳的表情似笑非笑地扭曲起来。
“此刻,我已经通过了审判。”曹敬平静地伸出手,“现在轮到你了。你全心全意地作为相阳活着吗?你全心全意地追随自己的理想吗?你问心无愧吗?”
对方沉默了大约五秒钟。然后相阳大步走到他面前,同样沐浴在审判的火焰之中。两人四目相对,毫无相让。对方挑衅式地伸出手,于是曹敬握了上去,确认了,相阳没有借助假身份取得审判火焰的赦免权,此刻他褪去了一切表皮,仅仅以相阳的身份站在拷问的烈焰中,与曹敬一样沉默地忍耐。
“对现在的你,我心生尊敬。”曹敬由衷地说。
“彼此彼此。”相阳冷然道,“我太小看你了,向你真诚地道歉,现在的你,完全不亚于曾经的你,是个了不起的感应者。不再陪你玩游戏了,我已经接近油尽灯枯,既然你现在已经证明了自己,我就会告知你应该被告知的事。如果我在这里死了,没能完成自己的任务,那你记住我说的话,有一天你会替我做出选择。”
“?”
曹敬皱眉。
“……曹雪卿是对世界未来有害的人。她将在未来的末日灾难面前扮演重要的角色。”相阳轻声道,“她必须被杀死或扭转……不然现存人类社会的秩序将毁于一旦。数不清的人将为之丧生,而到那时候,你回头看今天我说的话,你会懂得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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