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津岛郁江到曹敬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冬天太阳下山早，外面已经漆黑一片。路灯的光暖洋洋的，她决定今晚在这里住一晚上。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曹敬的新家，虽然她已经从曹敬那里拿到了钥匙。进门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房间里的油漆味太浓了，让她莫名想起以前福利院里的活动室。那时候资金有限，没有木板铺地的活动室，有一些室内运动得脱了鞋玩，然后老头子就决定用橘黄色的油漆把水泥地涂一层，踩上去很光滑，清扫也方便，就是硬得震脚，蹦跳的时候得把足弓蜷起来，不然后脑疼。
“装修是你一个人搞的?不请一个装修队?”
津岛郁江看见玄关鞋架上有女人的鞋，扬起眉毛问。
“……”
一抬头，看见一个短发女人拎着一卷铁丝站在客厅门口，僵立在原地，跟她四目相对。
“您?”津岛郁江也呆住了，“您是?”
饶是心理素质坚强的津岛郁江，突然在曹敬家里直面陌生女性也吃了一惊，她下意识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钥匙，又慌忙倒回门口看了看门牌，确定这家没走错，又转回来看这个人。
“骆雯……同事。”对方有点生硬地打了个招呼，“曹先生的女友，津岛小姐?”
“嗯，唔……是的。”津岛郁江惴惴不安地向对方问好，气氛尴尬，她感觉浑身不太舒服。
原先放松的心情瞬间变得戒备，津岛郁江把书包往客厅沙发上一丢，忍不住侧眼打量对方。这女人看不出具体岁数，感觉是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神态倒很镇定，只是眼神里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她身材纤瘦，但很结实，走路姿势却莫名地给她一种危险的感觉，好像一头披着人皮的狼，随时想要扑人。
她脑子里闪过几个念头，关于曹敬在恢复感应能力后变得疯狂的设想，转念又觉得荒谬。她知道曹敬的人际关系圈，是个很窄小的圈子，里面的所有人她几乎都认识，却从没听过这个叫骆雯的女人。
“曹敬去买钉子了。”对方提着铁丝走进房间(卧室?)，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捏着一支笔和一个本子，“是津岛郁江小姐吧。我听他提起过你。我对你很感兴趣，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
“什……你想谈什么?”
骆雯拉过一把椅子，和津岛郁江面对面坐下，她有些僵硬地挠了挠自己的耳朵根，显然也对这次对话准备不足。对面的津岛郁江则是完全的摸不着头脑，又迷茫又生气，甚至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生气。
两分钟后，骆雯憋出一句：“你们关系怎么样?”
“还可以?你想问什么?”津岛郁江已经缓过来了，这会儿说话甚至变得有些咄咄逼人，“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问这个?为什么会出现在曹敬家里?你说你是同事，请问同事为什么要到他家里来?曹敬又不是什么万人迷，为什么会突然有个女人出现在他家里干活——甚至还有，你竟然还穿着自己带来的拖鞋?!”
骆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棉拖鞋，紫色布面，金色花纹，绣着骏马奔腾的图案。
“说清楚，不然我就报警了!”
单方面的对峙持续到曹敬带着钉子回家，然后向津岛郁江花了十几分钟解释骆雯的身份。
骆雯的秘书身份是保密的，她有自己的社会身份，而真实身份只有曹敬和曹敬的亲属知道。在这之前，她并不能确定津岛郁江和曹敬的关系到底亲密到何种程度，也不好直接阐明自己的工作内容。
“这本子是怎么回事?收集资料?”曹敬指了指骆雯身边的本子，“直接采访?”
后者一直在捏自己的鼻梁根部。
“骆女士，虽然我要说的话很没礼貌，但我想请您先离开一下。”曹敬轻声说，“您现在住在哪儿?”
骆雯答道：“离这里十分钟以内的地方。”
“那就是同样住在这个小区里了，如果说这是你们的规定——你有同居人吗?”曹敬问。
骆雯没有回答。
“那我就不送您了，很抱歉，或许也不能请你留下来吃晚饭。”曹敬面无表情道，“谢谢你今天帮我，改日道谢。”
“打搅了。”骆雯简短地说。她走的时候把自己的拖鞋也带走了。
大门哐的一声关上，剩下曹敬跟津岛郁江面面相觑。
“那是组织上派来监督你的人，你就这么不给她面子?”津岛郁江忍不住调笑道，“怎么以前不见你有这么硬气?”
曹敬把一盒钉子放到桌子上，摇头道：“她太过头了。”
“你到底想怎么跟她相处?先把她请到自己家里，然后又把她赶出去，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驭女术?那什么……泡学?”津岛郁江笑道，“上面倒挺会做人的，给你分配个漂亮妞，就是脾气大了点。”
曹敬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不去理津岛郁江的玩笑话。他在四周检查了一下，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一个插座上。曹敬用一支螺丝刀撬开插座壳，露出后面的线路来。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从里面捡出一个纽扣大小的东西，捏着那玩意儿走进厕所，然后传来冲水声。
“……有几件事情我想找你商量一下。”
津岛郁江直起身子，曹敬有点严肃，或许不是开玩笑的时机。
曹敬这几年来，开朗快活的日子屈指可数，不过从他恢复心灵感应后，这种压抑气氛持续的时间又创下了一个新纪录。以津岛郁江的理解，鹰扬碧空，龙归大海，他应该开心快活起来才对。他确实开朗了几天，但曹雪卿离开沧江市后，这男人身上的正面情绪就稳健下滑，让津岛郁江怀疑是不是应该再把他姐姐叫回来。
曹敬从公文包里抽出两只绿皮文件袋，上面有着教育部的字，不过没别的，是曹敬自己拿来用的。他把文件袋解开，取出里面的文件，指着左边的说：“这是房产使用权证明。”
津岛郁江一愣，然后看向右边的那份。
“这是我的遗嘱。”曹敬平静地说，“还没有经过公证，我还在起草。”
女生没说话，等他说完。
“这间房子现在产权不是我的，因为这是算是个分配住房，主要产权还在我的事业单位手里。”曹敬翻开合同，用手指给津岛郁江看，“上面规定，得由我本人住满五年以上，然后我才能把属于事业单位的那部分产权以优惠价格买下来，然后产权才算是我本人的。而在这之前，我被分配的实际上是房子的居住权。”
津岛郁江指向遗嘱，皱眉道：“你是说……”
“是的，如果我想要把房子继承给某个人，我还需要在这里住五年时间，然后才有可能拿到完整的产权。”曹敬犹豫了一下，“最大的问题就是，我如果活不到五年时间，那这就无从谈起了。这是我目前的最大财产——哪怕还不完全是我的，所以我打算先规划好遗嘱，免得到时候出什么意外。”
津岛郁江干笑了两声，皱眉道：“你又不是天天冲锋陷阵，大不了以后少出外勤，别去跟什么还不能控制自己超能力的小屁孩打交道……你看着不像个短命鬼，未雨绸缪也绸缪得太早了点。”
曹敬欲言又止，长长叹了口气。
津岛郁江牵着他的手，把客厅沙发上乱七八糟的杂物扫开坐下，摆出人生对谈的架势，柔声问：“那你想把遗产给谁?”
曹敬盯着她的眼睛，让津岛郁江叹了一大口气。
“你姐姐这辈子也不用在乎这么一个公寓，你两个兄弟是男人，有自己的事业……如果混得不好，说不定你会想把房子给你那个警察二哥，但可能性也不大。老头子有一整个福利院，也用不到这个公寓，最多就是租出去收租金……你想把房子给我?傻瓜……你干什么给我呢，我也不要你的房子，也不能要啊……”
她伸出手去抚摸曹敬的脸庞，刚从外面回来，曹敬的脸还是冰的，又冷又硬，透着青色。这段时间他的头发长了一些，被冷风一刮像是个憔悴的流浪汉，脸上挂着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你现在住在留学生宿舍，等你研究生读完住在哪里?”曹敬反问，“你也不是第一次跟我说助教得在学校旁边租房子住了，那一块住的地方都不好……我们都是举目无亲的人，不，我还有姐姐和兄弟，你却没有别人了。如果我发生意外，至少你不会因为孤身一人而没有去的地方。”
“我请求你不要把自己的死当做一个讨论前提。”津岛郁江苦笑着搂住他的脖子，让两人的体温冷热得以平衡，她听见曹敬的心跳，很稳定，缓慢，“我请你看一看光明的未来，将来我们说不定能走入婚姻殿堂，长命百岁，百年好合，海枯石烂呢。我是个坏人，你也是坏人，祸害留千年，会很命硬的。”
“借你吉言。”曹敬的一只眼睛看见白色的小影子从二人身边走过，“我也想和你，和所有人都幸福地活下去。我真切地这样希望。”
津岛郁江整个人压过来，将他推倒在身下。
“明天我大约会去骆雯那里，向她道歉，挽回一点印象分，然后……”
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嘴唇，津岛郁江俯下身，皱眉道：“你真的会心灵感应吗?迟钝到连气氛都读不懂?看看场合，亲爱的精神病人，不要在今晚提起别的女人。”
尽职尽责的骆雯小姐不止在家里装了一个窃听器，曹敬心想，他想象骆雯在他不在的时候四处敲敲打打，像是辛勤小蜜蜂的模样，便笑了。她这会儿已经开始监听吗?他希望这并不是自己的被害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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