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我猜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一定要少说话,绝不能泄漏情报。你或许还在想,这样一个多嘴多舌的不称职情报官员,要么过于愚蠢,要么一定是另有所图,你觉得我的语言中一定有陷阱,等待你上钩。我想你可能听说过那些流传很广的不慎失言而贻误大事的故事。”
海豹们像是长途迁徙般地向隔壁车厢移动。
“你和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很像,无论是身份还是人际关系。我想你可能猜到了,我说的是苏易城。”乔尼向海豹军列吐了一个烟圈,“当然,我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可不像我们现在这样关系尴尬,那是一次设计好的偶遇。苏易城当时用假名留学,学的是建筑系,很不起眼。一个人身在异乡,有的人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坚韧,而他不是这种人。”
乔尼陷入回忆,笑道:“有种说法是,一个人的进化能力和他‘人的本质’有关。而我之所以是一个‘善于交朋友的人’,我认为是因为我真心想帮助别人。我看到别人陷入苦恼,身处不幸的时候,我就想去关心他们,与他们成为朋友,尽可能让他们远离厄运。虽然结局经常不遂人愿……”
曹敬谨慎地不发一言,然而乔尼抬头问他:“你觉得人的命运和性格有关吗?我知道,当然有关,但你是感应者,你应该对这个问题有更深入的看法。”
“我不完全认同这个观点。”曹敬道,“性格对命运存在影响。但是我见过比所谓的‘性格’更重大的,扭转命运的因素。”
“那是什么?”
“发自内心的**。”曹敬诚实地说。
“说得非常好,我们做情报的人不免要经常说服人和做一些利益上的交换,所以探究一个人想要的东西,就是我们这一行的基本功课。苏易城想要的东西很多,包括但不限于对自我价值的认可,长期被忽视所欠缺的他人的认同,包括身在异乡的巨大孤独——我们可以为他提供这些,但很有趣的是,他心中有一个秘密,与他的姐姐,那位苏成璧有关,哪怕是我这样擅长交朋友的人,我也没有办法知道这个秘密的真相。”
曹敬皱眉,半晌后说:“你是在暗示这有关**?”
“没那么简单。”乔尼瞥了一眼曹敬,“被爱欲困住的人很好辨别,但苏易城不是这样,要我说的话,他身上有一种纯真的稚气。你见过他吧,你知道那家伙喜欢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戏谑模样,内心却是一个柔软笨拙的孩子。和曹先生您这样久经风雨又沉稳老练的人比可差得远了。”
苏易城是长期为组织服务的双面间谍,曹敬暗忖,但他同样认同乔尼的判断,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世和家庭关系,苏易城确实没有可能成为间谍……一颗放在恰当地方的棋子。
“他非常谨慎地保存着自己最深的目的,我们只能从统计的角度,从宏观数据的角度来研究苏易城。他在大学期间在图书馆读的书,他在电子网路上搜索的条目,以及我单刀直入地问他到底想要什么。最后得出的结论非常庸俗,令人失望,没有让人惊喜的部分,他想要在自身能力上变得更厉害。非常朴素的**,非常容易理解的起源,从小被忽视,被哥哥姐姐光芒掩盖的不起眼的弟弟,想要成为足以胜过自己兄弟姐妹的强人。”
“喔……”曹敬转过头,凝视海豹们的屁股。
“你呢?你有和苏易城一样的愿望吗?”乔尼坏笑着问,“你能与他感同身受吗?来吧,满足我可怜的好奇心。”
“没有。我想我与他并不相同。”曹敬简洁地回答。
“你很难搞。曹先生,我得说你是个很难搞的对手,就像是那种落到下风的时候举起手防御,拼了命承受对方重拳的拳击手,洛基·巴尔博亚。指望着对方体力耗尽,然后展开反击。”乔尼笑的时候露出牙齿,“和你说话真是累,也真让我感到快活。我想吃点冰激凌,你觉得地铁站台上会有冰激凌卖吗?”
过了五分钟,两人在站台上捧着蛋筒冰激凌吃。这个站台看上去是年份比较早的路段,在地上。曹敬一边吃香草冰激凌一边看着海豹们欢叫着爬出地铁,在站台的穹顶下布置抢滩登陆的防御据点。他不露声色地看了一眼站台监控摄像头,把自己的正脸尽量暴露在摄像头下。
曹敬逐渐找到诀窍去对付乔尼的“友善”了。
这个乔尼的力量,并非来自于精神领域,当然,他在精神的领域中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和干扰,但曹敬可以确定,这种干涉力并非来自于精神方面的力量。这种影响来自于身体。实体物质组成的身体。曹敬反复检查自己的头脑,发掘自己对乔尼的友善根源,自己自然而然地信任乔尼,喜欢乔尼,这种青睐来自于头脑中一个非常原始的部分,曹敬之前几乎没有在这个地带深入挖掘。
这种青睐来源于信息素。
在与乔尼对话的时候,曹敬反复调试自己的感官系统。在言词的角力中,曹敬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本能,不停关闭独立的感官系统。他最开始关闭的就是听觉系统,最开始曹敬认为乔尼的言语、声音中有着某种不明原理的魔力,就像是西方神话中的海妖塞壬,迷惑听到歌声的水手。但这并不起效果,于是他将所有自己掌握的信息接收系统都测试了一遍,最后发现嗅觉与嗅觉的一些分支神经系统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乔尼的能力集中在他的外分泌系统,他能够散发出友善的信息素,以化学方式干涉他人的生物本能。
乔尼还能做什么?曹敬努力回想学过的人体知识。控制他人的情绪,不仅仅是友善,快乐,愤怒,甚至失控;抑或是通过信息素干涉他人的内循环系统,能做到如何精密的程度呢?呕吐,晕眩,沉眠……死亡?
好的,那么现在,乔尼的弱点在哪里?他现在不知道我已经能够有限地抵抗他的信息素了,这是我在信息上的优势,如果他用更多面的手段,例如更直接的侵入手段?他喜欢拍人的肩膀,是某种暗示吗?皮肤与皮肤接触,能够传递信息素吗?
而更关键的问题,我现在假装自己被控制,能够在他身上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吗?郁江怎么办,他还知道更多的消息吗?而且他对病毒的态度,假设他说的是实话,他的目的是来回收病毒,那我与他的目的是否有重叠?
有两个穿着校服的女中学生嘻嘻哈哈地围着海豹们的防御工事打转,一名佩着中尉肩章的海豹(等等,哪里是海豹的肩膀?)严厉地向着中学生们吼叫,试图把她们从自己的阵地上赶走。
“年轻女孩,感兴趣吗?”乔尼把冰激凌包装纸丢进内袋的铁盒里,饶有兴趣地问。
“你呢?你这样擅长交朋友的人,想必从不缺少女人吧。”
下一列地铁轰鸣着缓缓停下,两人并肩登上地铁,曹敬再次回身看了一眼监控摄像,确保留下足够多的追踪线索。
“这个问题取决于你的心态,你明白吗?”谈起女人,乔尼兴高采烈地开始比划,“有两种人,一种人能够接受那种一方处于支配地位的两性关系,一种人不能。我想世界上很多人都属于第一种,支配别人,或者被支配,你是哪种?我不知道你是哪种,但我不是第一种。这是我的一个性格上的问题,当然,我们摊开来说,我们都具备支配他人的能力,对吧,但我们会有意识地,处处运用这种权力吗?取决于个人性格吧。至少我的性格让我现在只接受极短期的关系,一夜风流,第二天早上就再也不见。除了担心传染病外,安全、干净、高效,而且不会有后期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你结过婚吗?”
“离了。有两个小孩,监护权在他们母亲那儿。”乔尼抽出烟盒,又磕出一根。
这一列地铁里没有海豹,只有四五个乘客坐在两边,而且看上去一个个都昏昏欲睡的。
隔壁车厢走来一个墨镜女孩,戴着一顶浅色渔夫帽,胳膊下面夹着一本厚厚的小说。看到乔尼露骨打量的眼神,女生不快地转过身去。
乔尼压低声音,对曹敬耳语道:“你看,我们经常会面对这样的诱惑……你我都知道,我们有能力去攫取,不会受到任何法律上的惩罚——绝大多数时候。于是这就变成了一个单纯关乎于道德的问题。”
“你的话让我觉得,进化者成为了社会上的独特贵族阶层。”
“不不不,这种能力带来的权力与金钱的权力、地位的权力没有区别。钱与权力同样能够影响人的心智,我们都明白呀。”乔尼大摇其头,“所以我有时候觉得你们这些金蔷薇国家的人顽固到死板。我不是极端主义者,但我不会把进化者与富豪、高官、行业精英之类的‘大人物’有所区别,我觉得本质是一样的。”
曹敬盯着地铁的窗看,正在读书的墨镜女孩——她低下头,双眸从墨镜顶端看向反光中的曹敬,两人视线在反光中相交。
现在?
曹敬微微摇头,不是好时机。
女孩宽松的长袖罩衫下,爪刀无声无息地缩回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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