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在小时候,曹敬曾经和津岛郁江谈论过一件事,关于天生缺陷人士的生存权。当时他刚上班半年,被各种杂事和外勤工作折磨得精疲力竭,心绪也变得逐渐焦躁。
有一次他谈起工作中见到的各种社会阶层的生活现状,津岛郁江随口说起生产力和人口发展理论,曹敬觉得她的观点是否过于偏激,有点社会达尔文的意思。津岛郁江学历史,也读一些人类学方面的书,就给他看了一部国内被禁的电影,80年代的《楢山节考》,因为这部电影,导演也受到了一些舆论的影响,甚至有民族独立的激进分子寄过恐吓信。
津岛郁江解释说,古时候遗弃老人的习俗不只是在日出之岛上发生,世界各地都有类似的遗迹和传说,包括寄老洞、寄死窑……北欧某些古代遗迹则是石头堆砌成的没有出口的小屋。在生产力不足的年代,遗弃老人是人类族群一种迫不得已的生存策略。但是今天生产力远比古代发达,足以供养一些相对来说劳动力低下的人口,所以这种风俗就不会再度出现。
与其说是生产力的问题,不如说是伦理道德上的问题。曹敬沉思道:例如产前检查,身患遗传病的婴儿是否应该被堕胎,或是植物人是否应该被安乐死……他想到了以前孤儿院里被遗弃的那些残障儿童。社会生产力理论上来说足以负担一些劳动力低下的人口,但具体到个体,下层家庭能够负担得起一个残障儿童吗?
我们那时候,成长班一直有四五十人,但大概有更多先天不足的孩子被遗弃,死在不知哪里吧。津岛郁江喟叹道,易地而处,如果你在那种环境下,你会做出什么选择呢?如果我们是那样的穷人夫妻,生下一个天生有严重遗传病的孩子,我们会遗弃他吗?
在这里应该坚决地回答“不会”吧,曹敬心想,但是他与津岛郁江因为工作关系是真的接触过那种赤贫的家庭,真的遇见过那么多的身具残障的孩子,他叹道:
“幸好我们不必做这样两难的抉择。”
幸好我们不是没有后路,有一个可靠的姐姐,还有一些可靠的兄弟姐妹……我们还是有退路,有余地的。但如果易地而处……曹敬不敢相信自己会有那么大的慈悲和勇毅,他自忖是个懦弱又擅长逃避的人,虽然有一些善意,但他最后没能,也没敢做出结论。
而植物人却又是另一回事,津岛郁江便明确地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变成植物人,劳烦你不要守着我十几年,直接让我上路吧。曹敬张了张嘴,他觉得津岛郁江或许只是在开玩笑,但自己作为感应者,倒是真的很有可能变成植物人。
“植物人……其实在那时候,走不走已经不是他自己能够自主决定的事了。躺在那里的与其说是一个等待奇迹发生的个体,不如说是家属、亲人、爱人最后的一点希望。只要那些人还想念他,还希望他回来,他们就不会放手。”
陶如月,这个外交官的孩子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两年时间,想必她的家人也为此耗费甚巨,家庭里也有人在挂念她。但几乎没有人来看望过她,每日也只是医护来为她擦洗和处理便溺。或许苏易城在看到她时也有同病相怜之感,不过陶如月毕竟没有意识,也感受不到苦痛和寂寞。
感受不到吗?
曹敬把自己的感知力当作一把薄而锐利的利刃,轻柔稳定地送入植物人女孩的神经中枢。她的神经网络在感应者的心相中明灭不定,其模式与常人的思维世界大不相同,他需要花时间来分析和理解这其中的机制。
负责运动和生理功能的小脑,原始的神经中枢依然在运作,与脊椎相连……其活性依然稳定,相比常人的也只不过是稍微黯淡一些。问题在于处理高级功能的神经团块,其萎缩的部分非常奇特,曹敬几次切入,也只能得出一个大概的结论:因为车祸导致的
脑部血管破坏和萎缩,导致部分脑部神经皮层坏死。而这一部分神经中枢的缺位,导致了相当部分思维能力的缺失,包括自我意识和抽象思维能力。
但他注意到了一点:陶如月的感官“线路”依然保持着畅通,以及保存感受器信息的储存部分依然保有活性,这显然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沿着自己数次尝试后找到的路径切入这女孩那异乎寻常的,没有经受过认知系统处理的原始信息储存部分,有如一头跃入温暖、肮脏的河水。
原始信息……太杂乱了。
杂乱无章,没有经历过任何处理,无序、纷繁、稠密的信息堆叠在一起,经年累月地互相影响,曹敬咬牙片刻,做出了一个非常危险的举动:他把自己的触须接入了这女孩的神经中枢,开始调配闲置已久的资源,建立了一个简单的“临时账户”,开始攫取残存的权限,开始处理这批积压已久的信息。
这种事他之前从未尝试过……作为外来者,精神感应者绝大多数时候都尽量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痕迹,以免触发对方头脑的本能反击。用行话来说,就是“原始人格免疫系统”。人在面对负面情绪的侵袭时自然会有自我修复的能力,对于外来头脑的入侵,也会有类似于“摆脱杂念”一类的反应。
直接越过对方的意志,去操控对方的身体,这种事听上去好像不难,但实际上,入侵对方的管理系统,要比单纯的读取记忆和干扰感官要难得多得多。这甚至不单单是“难度”的问题,而是很容易令曹敬自己的意识卷入其中,若是受创,后果很严重。
现实世界里,植物人女孩陶如月依然无知无觉地沉睡。曹敬躺在相邻的另一张病床上,津岛郁江把手放在他胸口,一言不发。
“她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眼皮?”骆雯突然皱眉问,“这是正常情况吗?”
路兰亭一时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观察曹敬脸上的表情。
“又动了一下!手指也在……”
“是曹敬。”路兰亭咧了咧嘴笑道,“如果两边都看的话,你会注意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曹敬和这小孩的呼吸已经开始同步了,你看,胸膛起伏的频率,我猜连心跳也开始共鸣。而这小孩眼皮颤动的时候,曹敬的眼皮也在颤动。手指……别的神经反应大概也开始同步了。”
津岛郁江皱眉问:“那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路兰亭的笑容有点讽刺的意味:“一个意志在同时主管两个身体,而这个意志是谁我想不言自明。常识上来说,除非曹先生的精神感应能力已经强大到了匪夷所思的非人境地,不然有很高的风险会因为神经信息紊乱导致精神分裂或……从我读过的档案来看,可能会造成昏迷、脑出血、失忆、失去部分大脑功能……等副作用。”
“……”
“但如果对方是个没有自我意识的植物人,那风险其实不大。”路兰亭掏出烟盒,想了想又放回衣袋里,“放心,我对这种情况很有经验。”
津岛郁江很想问这个“经验”是哪里来的,但突然间床上的两个人开始同步说话。
“痛……”
曹敬的声音,还有陶如月那已经数年没用的声带发出的干燥嘶哑的声音叠加在一起,轻轻地说:“……很痛。躺了很久,背很痛。”
津岛郁江轻声咒骂,将曹敬的手抬起来贴在自己的额头上,皮肤上已经渗出了微小的汗珠。
“真神奇……”曹敬和女孩同时轻声说。
然后有那么一瞬,那女孩睁开了眼睛,然后又闭上。
下沉。
路兰亭的手机嗡鸣振动起来,他转身接起手机,听了两句后迅速转头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曹敬,低声吩咐骆雯道:“去看看窗外。”
骆雯疾步走到窗前,然后吃了一惊,迅速把窗帘拉上。
“是什么?”
“在天上飘着的鲸鱼。在向这边飞来。”
路兰亭抿起嘴唇,道:“封锁医院,别让外面的人进来。”
燕京的铁蓝色天空逐渐变得灰沉起来,乌云凝聚成巨大的片层。空气中能感觉到湿润的水汽,在干旱了几个月后,终于要开始下一场雨,豪雨,水量已经蓄积到饱足。天空云海翻涌不息,然后终于,那头鲸鱼从云中探下头来,随着开始洒落的豪雨,鲸鱼开始向地面俯冲下来。
仅仅是光影的奇迹罢了,但如此大规模的光影幻象,已经足以震撼人心。街上的人纷纷找地方避雨,干旱的季节已经太久,他们几乎都忘记了燕京还会下雨。在忙乱的人群中,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的极少数人就变得非常显眼。
这些人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雨水落在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像是沙漠蜥蜴一样地被吸收了。就在白色的巨鲸从天穹现身时,分布在城市各个角落的蜥蜴般的怪人同时抬起头观看,其一致性几乎像是存在某种神秘的超距作用,某种奇特的心灵联系……就像是病床上的曹敬和陶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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