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曹敬在某个时刻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参与一件前所未有的事——他在绝对零距离观察另一个进化者的能力，从诞生到呈现。这个时刻就是当他意料到，某种事物正在从女孩内部升起的时刻。

        就像是一个水泡从深暗的海渊里渐渐浮起，从沉眠知性深处诞生的偶然，他被这种奇妙的极细微感觉所震撼，这个“念头”像是从紊乱的神经网络中团聚的信号杂音，从沉眠的脑部神经中枢里汇聚，像是从海绵里渗出的水，这个过程微妙地调遣了植物人女孩那些已经麻痹许久的神经细胞。

        第一个幻象就像是信号不好的电视信号，它甚至是不完全、残缺的。是半只手掌，虚浮地在陶如月的脸颊侧面浮现。这半只手掌的颜色黯淡、像是没有上色的塑胶模型。持续的时间也很短，就在它呈现的时候，也断断续续地无法维持。但那些停滞了许久的神经网络，仅仅维系着最低程度神经信号的信息管道，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残破、残缺、残损的信号开始汇聚在一起，开始了非常低级的“外放”。

        这个时刻的初期幻觉，哪怕是在隔壁床的苏易城也没有发觉。他之前因为情绪波动太大，精神疲惫，已经回到他自己的病床上，躺下休息了。

        这时候，夜幕已经降下。

        特护病房的黑暗里，灰尘般细小朦胧的头脑信号，在无声无息的角落里呈现。曹敬的感官在女孩的身体记忆中巡回，莫名地触摸到这些因为新萌生的进化能力而产生的幻觉，有些麻痒，不成形的念头的碎片，几乎全都是没有处理过的垃圾信息。它像是某种人脑放电现象，曹敬用他非常浅薄的人体科学知识推测，陶如月的能力是对外界电磁波的扭曲。

        他突然意识到，这与姐姐的能力非常相像——并非是功能相像，但从本质上来说非常……非常相像。操控光线的姐姐，与制造幻觉的植物人女孩，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巧合，巧合到让他觉得这就像是命运的某种玩笑。

        与此同时，他又想起了那些他读到过的，死者留下的残光，被自然环境保存下来的稀薄至极的电磁场。这与陶如月的能力也非常接近，但死者留下的思念稀薄到只有曹敬这样的特异者才能阅读，而陶如月仅仅是泄露出来的意识的余波，就足以干涉光线，制造出常人也能观测到的现实幻象……这之间是微观现象与宏观现象的巨大差距。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人的呼吸声，楼层很高，听不见外界的嘈杂干扰。而医护也远在走廊的另一端，在黑暗的斗室里，无人注视的地方，从无知觉无意识中诞生的精灵开始起舞。曹敬借助女孩的身躯注视着过去发生在这里的一幕幕，幻象像是某种从她头脑中推送出去的波，自发地向外扩张、蔓延，直到撞到墙壁、拐角，然后在物体的表面盛放。

        荧光在事物的表面升腾起来，借助窗外的遥远星光，细小的菌类昙花绽放，像是从单纯的感知神经的幻觉中诞生的夜晚精灵，一开始是灰色，但它们渐渐镀上了闪烁的虹光，就像是创作幻象的人在这里第一次睁开眼睛开始学习色相一样，从最简单的三原色开始，过渡、变幻，电磁波的频率被收紧、缩放，色彩的认知被重新构造，可能性逐渐收缩，最后呈现为一种幽暗的浅蓝色荧光。

        细小的蘑菇在不断变形，然后菌盖膨胀，吹气一样鼓涨成浅蓝色的水母，根茎从瓷砖、木板、玻璃上松解，分化为幼细的触须，然后四处孽生的水母聚集为群落，无声地在室内漂浮，随着轻微的呼吸四处飘散。它们有规律地胀缩，像是在呼吸，或是泵动血浆的心脏在搏动。

        女孩是闭着眼的，但曹敬却能够感觉到这一幕……这些幻象就像是她的延伸。从女孩僵化死去的头脑中诞生的小群落，以她的思维能力和记忆为食，从停滞的头脑中诞生的生物群落。

        被转化为深海水族箱的病房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声波信号干扰了这些小小的新生动物，当来查房的护士推开门的一瞬间，一切足以令人目瞪口呆的奇迹都消散无踪。植物人的梦境结束，一切都跌落回现世，护士借着走廊上的灯光看了看昏睡的苏易城，以及陶如月从未改变的睡姿，在记录册上草草填上几笔，然后把门关上。

        曹敬继续追溯记忆，接下来一整晚，奇迹般的幻觉都没有再度发生。

        但在女孩头脑的内部，新的奇迹正在酝酿。曹敬的心中充满了对自然与不可知的敬畏，他观察到那些周围神经，已经低潮了许久的神经丛开始重新活跃，其模式让他想起了曾经阅读过的幼儿的神经信息。那些还在牙牙学语，头脑还在飞速成长，神经系统正处于原始未驯的蛮荒状态，正在被“语言”重新规划和定义，形成崭新神经模式的小小头脑。

        语言的部分被重新唤醒，意义的部分被重新唤醒，记忆网络前所未有地开始活跃。认知能力正在飞速重建，人类的智能因为“语言”而被定义，我们通过语言认识抽象概念，学会理解和思考。记忆中的元素被重新认知，通过这个外交官的孩子从小学会的数种语言，她的父母给她讲过的那些故事，那些来自异国的儿童童话，回到祖国后重新锻炼的语言能力，以及她读过的一切童话、寓言、故事……所有的神话与传说，流行歌曲与都市异闻。

        在很短的时间里，陶如月的头脑认知能力被重建，其自我意识的复萌在曹敬看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苏易城的做法是正确的，从随机、偶然中诞生的奇迹，“祝福”在这里真正地成为了祝福，让一位植物人女孩重新恢复了脑部神经活动。

        但这里还缺少一样东西……自我意识。

        作为整个过程的旁观者，曹敬有一个源于直觉的想法。这是他第一次亲身碰触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身体觉醒进化能力的过程，最开始他是来收集信息和调查事件的，他想搞清燕京城公众幻觉事件的真相，以及收集更多关于苏易城的信息。但此时此刻，他意识到自己机缘巧合间，收集到了千载难逢的罕见珍贵研究材料。

        一种进化能力的诞生、成长，毫无主体意识的干扰，在他眼前呈现。

        曹敬认为这里存在某种“趋势”：生命能量聚集和孕育的趋势。

        这个想法未免有点过于玄学，“生命能量”的定义首先就很模糊，但曹敬也无法找到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个想法。或许是目睹了那些菌类转变为水母的过程，曹敬觉得这里好像有一种“进化”的趋势。幻觉所呈现的信息复杂度……信息熵似乎有一种逐渐增长的趋势。这像是发生在头脑中的进化历程，而“真菌”和“水母”这两个意象似乎也并非是巧合。

        ……智能的进化?

        他压下心头激荡的各种想法，继续往下阅读。

        苏易城发现幻象应该是第二天下午的事情，当时陶如月的幻象已经具备更为复杂的形体，与曹敬的推测大致相符。飞速演化的光学幻象已经开始出现鸟类，甚至可以具体分化为多种鸟类如鸽子、鹰隼、猫头鹰等。这些形象已经是非常高级的形体，必须得到认知系统相当高级的支持才能支撑如此多细节的幻觉呈现。让曹敬来判断的话，陶如月此刻的头脑已经足以让她重新唤起意识。

        作为现场目睹者，苏易城显然产生了相当的好奇心。

        【所以它真的起效了，我没有观察到副作用……这对你来说真是一件好事，陶小姐。真心地为你感到高兴，祝福你。哼，这句话好像有点讽刺，还是算了。】

        【如果你父母在这里，不知道会不会感觉开心呢?如果你还醒着，他们大概会为你感到骄傲吧。女孩总是被父母宽容些对待，想必他们也不会要求你去建功立业或是干点什么别的。你这个能力对一个普通女孩来说是再好不过了，很漂亮……看上去也不会对你的生活造成影响。没看出有什么负面影响，很安全。你知道吗?这真的很难得。】

        【所以醒过来吧，孩子，去享受你的幸福人生吧。那是你原本应得的。】

        沉默。

        过了一段时间，录音机被再次打开，陶如月母亲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感觉神经被刺激，然后在神经电流的刺激下，第一个具备高度完成度的幻象诞生了。

        是母亲，陶如月的母亲的形象，曹敬听见苏易城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后他也看见了，透过“母亲的眼睛”。他看着苏易城愣在床上的表情。母亲……光幻觉坐在床边，伸出手去抚摩陶如月的脸颊。没有触感，但神态惟妙惟肖。在这之前，曹敬只能通过陶如月的头脑去感觉那些造出来的幻象碎片本身，但这一刻，从母亲的幻象出现后，他发现“母亲”似乎具备高级感知能力，他可以借助母亲观察周围的事物了。

        曹敬闪电般地意识到，陶如月的意识正在复苏……不，正在重生。

        作者有话说

        过了一周，视力好转了一点，但问题依然存在。接受信息能力比以前下降，脑子降频了一样。

        眼科检查后的一周，我基本确定问题出在精神类药物的后遗症上。不按医嘱乱吃药(特别是精神类药物)真的是一个非常愚蠢的错误。比我想得还愚蠢。副作用比我预期的要大很多，包括无法深度思考，信息接受一多就开始头疼，特别容易疲倦之类的。

        不过也有可能是脊椎病吧。

        总之大概是个疲劳过度、焦虑、用眼过度、颈椎问题、咖啡因戒断和药物副作用同时起作用的事情。感觉过几天还是去神经内科看看，给脑子拍个片免得是视觉神经受什么血管或肿瘤压迫之类的小概率事件……顺便看看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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