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她们在草原上骑马驰骋,永不停息。这是一个漫长无涯的梦,这块草原没有尽头,唯一的向导就是太阳升起的方向,于是她们就永不停歇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奔跑。她们是驾驭群马的荒野公主,生在辽阔草地上的精灵,不需要饮食,也不会受伤,太阳落下的时候歇息,太阳升起的时候上路。
有时候她会朦朦胧胧地想,路的尽头是什么。同伴或许知道答案,但她只告诉她,这块草原上的所有人或迟或早都会踏上这条路。有的人终于忍受不了,在中途停了下来,永远留在路的半途,也有人一直奔跑直到某一日在阳光下变成泡沫。永远有人在你前面,也永远有人在你后面。草原无边无际,哪怕你耗尽一生也不能横渡其十分之一。
那我们这样奔跑,意义是什么?
奔跑本身就是意义,她的同伴回答。
随着日日夜夜的奔驰,她偶尔会在路边看见一些遗留。已经风化腐朽的营帐,只剩下残桩的石碑,“他人”的痕迹。她见过一块巨大的石头立在原地,上面好像有人试图刻下些不可辨识的图样。这些是草原上曾经存在“他人”的证据。但自始至终,除了同伴外,她没有见到第三个同行者。
马群一直存在,有时天上能看见飞鸟。草原上栖息的也不仅仅是野马,也有许多其它动物。有时候能找到树,孤零零矗立在那里,或许曾经有人驻足在那里,用刀刻下一些疤痕。野牛、兔子、草原上的野鼠、有着大角的鹿……还有迁徙如洪水的角马,巨大的兽潮会横拦在面前,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迁徙群体,令她们在这里驻足了三个日夜。
在变成泡沫消逝前,需要做的就是继续、继续、继续往前奔驰。
直到某天晚上,暮色深沉后,不远处亮起了一团深蓝色的火焰。野马的公主们向蓝焰走去,看见深蓝色的篝火边站着一个男人。他的眉目都被蓝色的火焰映成几近深紫的模样,整个人像是从神灯里走出的精灵的影子。影影绰绰,甚至半虚半实,像是一个鬼魂。
“晚上好。”站在火堆边上的曹敬说,“我来接你出去。”
“你是谁?”
“不,你应该问‘我是谁’。”
“我是谁?”
他说出了那个几乎已经被草原抹灭殆尽的名字。
“那这里又是哪里?”
“这里是意识的底部,生命的荒野。这里是‘生存’的具象,自我意识中对于生命旅程的原始投射。”曹敬平静地说,“很少有人来到这里,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复杂的高级概念,有的只有生存意志。我也只有借助泪之火,才能将自己投射在这里。这是生命最接近核心的部分,几乎位于小脑,是人类思想中的甚低维度。”
随着他的说话,曹敬的身形愈发虚无缥缈,就连蓝色的篝火也一下子熄灭了一小半。
“啊,不能用太复杂的术语和概念,会被这里排斥。”曹敬苦笑一声,“简单地说,这里就是你的生命。”
他指了指明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方向,道:“天的尽头就是死亡。”
“为什么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影子般的曹敬微笑道:“因为人生本来孤独。没有人能够真正进入他人的心灵,也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另一个人……除了我。但哪怕是我也未必能真正读懂一个人。有很多人在这块草原上奔跑,但没有两个人的轨迹能够重叠。最好的也不过是偶尔看见某些前人的遗留,这些遗留是人死后留下的故事,让你知道,原来在很多年以前,曾经也有某人来过这里。”
他们站在星空下的黑暗中。深蓝色的火焰噼噼啪啪地舔舐着地面,小小的火苗向四处蔓延。
“你想回去吗?”曹敬柔声问,“回到活着的那个世界。握住我的手,我们可以一起从这里上浮,从梦中醒来。”
“你把人活着的世界说得好孤独,而且好冷。”陶如月说,“我很害怕。”
“人不应该永远活在童话里。”曹敬瞥了一眼阴影中的同伴,另一个野马中的公主,伴随着女孩的魂灵一同奔驰的旅者,她是祝福的某种显化,认知病毒在底层思维中的某种投影。
“祝福”并非是纯粹的信息污染,它的创造本身具备某种巧合性,并且需要许多记忆和智能碎片作为承载的载体。它是某种能够蛰伏和被同化的信息,夹杂着不同宿主的碎片。
陶如月脑中的祝福,是从苏易城手中的样本直接受到感染。它已与女孩不分彼此,成为女孩意识的一部分。像是一个很隐蔽的副人格,这女孩的形象很明显受到了陶如月自我认知的影响,同时,曹敬也觉得它继承了之前创造者的一些残留。
“为什么不应该?”
“童话是真实世界的隐喻。它把许多暧昧模糊的细节隐去,只剩下最简单的轮廓。”曹敬温柔地说,“活在童话里并没有什么不好,相比起充满寒冷苦难的现实世界,活在这里自然更舒适。但你真的想要割去所有让你在现实世界里感到不幸的那些部分吗?想念妈妈的话,妈妈就在外面等你。如果是爸爸的话,爸爸也总有一天能从外面回来。因为‘得不到’、‘无法满足’而彻底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全部忘记,也未免太消极了。”
夜空中亮起了一些星星点点的光亮,曹敬抬头观察了一会儿。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心里也并没有什么底气,因为他不知道爸爸妈妈这个话题对于陶如月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来说是不是那么宝贵的东西。他的过往人生中没有父亲与母亲的位置,所以对这种情绪很陌生,但以他的经验,他大概可以推断出亲情的重量。
他再度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细节,突然意识到:这个“祝福”的化身,这个小女孩,一直一言不发地站在这里。
“你很孤单,想要朋友。”曹敬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边思考一边触摸孩子的边界,他很擅长这个,“我知道你父母是外交官,你甚至不是在大陆本土出生长大的。你随着父母工作四处迁徙,没有朋友是吗?不管你在哪里,与怎样的孩子们一起玩,最后你都会离开他们。为此你就不再跟人交朋友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你讨厌父母?”
曹敬想了一会儿,道:“我和你刚好相反,我有很多朋友,兄弟姐妹,但我没有父母……大概有那么一个算是我父亲的人吧。但我见过你母亲来看望你,让我有点嫉妒。因为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切身感受——世界上会有人无条件地爱你,哪怕你一动也不能动。这份感情让我很吃惊,几乎动摇了我的世界观,因为我一直以为所有感情都建立在某种交换和交易上。”
曹敬伸出手去,迟疑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在这片草原上,人和人永远不会相遇。但我们可以看见某些存留下来的东西。”曹敬似乎在寻找一个简单易懂的措辞,“以前有个很聪明的人说过,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看不见真实,我们只不过是看着墙上被篝火映出的真实事物的影子。影子当然很难传达出真实的样貌,但看久了,我们注视着彼此的影子,也能从影子的舞步中揣摩、测度人的真心。我们依然只是一些看着影子的人,但我们可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句诗学过吗?等出去之后我可以教给你。”
小女孩看向地上,深蓝色的篝火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只有那个“祝福”的化身没有影子。曹敬有点笨拙地弯腰伸出手,把小女孩的双手牵起来,开始缓缓移动脚步。
“我在大学里学习过跳舞……但已经很久没有跳过,几乎全忘光了。”
两人的影子在火光中摇曳不定。
“可是我舍不得她。”陶如月一边跳舞一边看向那个祝福的化身,“她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她会和你永远在一起的。”曹敬说,“我也会成为你的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外面的世界很寒冷,但有了朋友和亲人,甚至连我都会觉得不那么孤独。”
“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一样……真的飞起来了!”陶如月惊讶地说。
“你飞起来了,是因为你想飞。”曹敬笑道,“祝贺你,一个**和念头是复活的起点。”
他突然想起那些神话,从冥府中救人的那些英雄们,他们都说不要回头看。
曹敬没有低头去看脚下,他仰起头,与陶如月一同坠入夜空,在群星中,巨大的鲸鱼正在向他们游来。更上一层的心念与记忆的使者来到了,他们坠入天空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一瞬间,巨大的白光笼罩了一切。曹敬已经闻到了现实里医院病房那令他有些不快的气味,听见津岛郁江正在和路兰亭争吵。
他并不觉得烦恼,津岛郁江此刻需要他,曹敬意识到这一点,并且切实地感受到温暖和小小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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