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你到底变成了什么东西啊……”
明暗相间，空阔的地铁隧道里，苏易城佝偻起腰，好像无法面对站在十几米外的女人。他半蜷缩着，身体剧烈颤抖，呼吸渐渐变得粗重。宋嘉退开两步，她感觉到自己不应该站在苏易城身边。她从未见过苏易城无法抑制情绪的表现，虽然今天的苏易城已经给了她太多“惊喜”。
“我已经见过了那些衍生体。”苏易城伸出双手，昏黄的灯光下，几乎黑色的血珠从他手腕上淌下。宋嘉惊恐地发现那是苏易城的指甲深陷进掌心，他的拳头握得如此紧，血流到了手腕上，“亲爱的姐姐，你难道不觉得这真的太讽刺了吗?就像是衔尾蛇一样，我们追着不幸的尾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地往下坠落——直到我们彻底失去人形。”
对面的苏成璧没有说话，但苏易城仿佛听见一声叹息，回荡在隧道里。
苏易城的声音越来越尖利：“这些年我付出了这么多，但我的一切牺牲有价值吗?你呢?你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有意义吗?到底是谁在保护谁?你，路兰亭，你们做的一切到底是在保护我们，还是在把我们推到地狱里?!”
“在可以退出的时候，你没有退出。”苏成璧终于说话了，她说话的声音略有一点沙哑，但很有磁性，“易城。你是个好孩子，不该参与到我们这些坏孩子的游戏里来。但既然你加入进来，就必须学着去做一个坏孩子，别那么听别人的话。”
她笑了一声，叹道：“在做好孩子还是坏孩子这件事上，我们也没有什么选择。好像命运有某种安排，让我成为了战略级，让我成为了坏孩子。”
“不，有选择。”苏易城突然不再发抖了。
“我也做了坏孩子，我的目的只有一个：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一直在调查，研究你身上的问题。”苏易城缓缓道，“亲爱的姐姐，你的基因问题，你接受的基因疗法，你植入的外源细胞——我做的所有事情，都在围绕这件事。成为双面人，游走在不同的世界之间，数年如一日地以自己的身份去套取那些我本不该阅读的档案……为了了解世界上第一个人造战略级身上背负的秘密。”
“是那些人给了你情报吧。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接触你的?”苏成璧突然问，“用的名字是什么，红皇后协议?”
“第一次接触是在宝象国。”苏易城长长叹出一口气，“全世界那时候都在看着你，他们自然也不例外。就在我看见了废墟里的那些东西后，那天晚上，有人找到了我。说他们是国联下辖的战略性社会演化研究小组。我说国联的部门名单上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战略性社会演化研究小组，之后他们说……”
“他们有很多个名字。”
“新世纪之门。红皇后协议。Y2K联盟……自称是一个INGO，非常巨大的国际性非政府组织。”苏易城干笑道，“听到新世纪之门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麻烦来了。我知道新世纪之门背后肯定还有别的东西，但我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东西。我原先以为新世纪之门背后无非是欧共体或者海对岸的一些财阀……但没想到竟然是有政治诉求的东西。”
“不仅仅是政治诉求。”苏成璧的一半脸隐藏在阴影中，“他们还有很多面目，黎明公约，新人类权益组织……近几十年来有很多昙花一现的组织、小的基金……都是他们的其中一种面貌。”
苏易城皱眉道：“新人类权益是国联七十年代成立的组织，背后是苏东条约国家为了和西方世界的进化研究组织对抗而推动组建的。苏东条约解体后新人类权益组织也自然随之关门。这背后的一切都有脉络可循，资料也很清楚。而黎明公约则是西方世界推动提出的进化武器不扩散条约。这两者在政治立场上完全对立。”
“是的。”苏成璧简短地回答，“所以我说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政治诉求。”
隧道里安静了一会儿，苏易城皱眉良久才继续说：“我在病房里的时候，曾经有人隔着房门对我说话，他自称来为我提供建议。这人不简单。”
“他没说自己的名字?”
“没有，而且经过变声。”苏易城皱眉道，“他应该是幕后的高层，他说话……我不知道，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知道怎样说服我，而且他自己也知道这件事。跟他说话，让我非常不安，好像全身上下都被看穿了一样。”
苏成璧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会不会是非常优秀的精神能力者?”
苏易城摇了摇头。
“你被他说服了。”苏成璧用陈述句总结道，“而结果，就是你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他告诉了我很多，包括路兰亭一直对我遮遮掩掩的那些事。他也告诉了我，我所有可能做出的选择，以及最后的结局。然而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无关大局。我想他出现在燕京并不是因为我，而是有别的原因，比如说借我的手来解除你的武装。”苏易城弹动手指，“他告诉了我你的弱点。也告诉了我如何令你回到常人的方法。而这也是我最大的目的，姐姐，我来拯救你。”
“有意思。”苏成璧转了转脖子，“拯救我?”
“你成为了战略级不假，但成为战略级让你失去了人的身份。你无法再亲近任何人，你必须抑制身体里的细胞，离群索居，避开人间，避开任何人。一旦你身上的神经相关组织泄露，就会造成第二个人间地狱。你知道乔尼吗?那个来我这里自爆的情报官员?我和他在宝象国的时候一同见证了你污染生命后带来的……他认为你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之一，他想要完全将你无效化，将你完全从地球上抹掉，以拯救全人类;而我刚好相反，我想将你解放出来，不是为了拯救他人，而是为了救你——把你从非人的境地解救出来。”
过了片刻，苏成璧抬起手，像是在抚摸自己的脸，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拥抱别人是什么时候了。”苏成璧缓缓道，“也不记得上一次在没有任何监管的情况下出现在日光下是什么时候了。是的，成为战略级后，我就不再是人，而是至关重要的武器，关系到百万、千万人生命的单纯的毁灭物。我可以得到绝大多数我想要拥有的东西，唯有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无法得到……我从人类中被隔绝出来，并且字面意义上地成为了一种新的生物，比起世界上任何进化者都更为异常、更为惊悚的异类，这就是我，苏成璧的命运。”
“而且我已经被运用过一次。”苏成璧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甚至缺乏参与战争的实感，只是略微解放身躯里的声音……数十万的生命无声无息地消失，所有人都说这是我的力量。我知道我是自身破坏力的附属品，如果有办法在不需要我的自我意识的情况下保留我的破坏力，组织上一定会往这个方向努力，但始终没有找到办法把我与寄宿在我身上的毁灭性力量分开。只有我能够操纵它。”
“你想要拯救我吗?易城。你想要把这份力量从我身上切割下来吗?用你那被圣血增幅过后的物体变形能力?”苏成璧踏前一步，她身材高大，这一步异常开阔，一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令苏易城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你想要从我身上分割下来什么呢?四肢?内脏?骨骼?大脑?我看过你的档案，你能够折断骨头、把人的脊椎从中间撕开。你能够让人被自己的假牙刺穿脑髓。你能够用纽扣杀人……但你要怎么拯救姐姐我，这一点让我非常好奇。”
咚的一声，在苏易城背后簌簌发抖的宋嘉坐倒在地。一路上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恐惧，尽情放声尖叫，因为她看见的东西已经非人间景象。
随着苏成璧的轻声曼语，战略级的身体也随之开始变形，当她说到“四肢”的时候，她抬起手掌，变魔术一般地用左手把右手的手指生生扭断，慢条斯理地旋转，人体的肌腱发出惨厉的断裂声，然后几根手指便彻底与手掌分裂，截面上没有血液流下，好像断裂的只是一个魔术道具。
而当她说到“内脏”的时候，胸前的衣衫开始鼓起，有非常尖锐的东西在皮下涌动，然后裂帛声中，一些惨白的东西撑开她的外套，像是盛放的花朵般张开，露出胸腔内部，在阴影中蠕动、黏稠、深暗而浑浊的事物。
“骨骼”两字伴随的是关节扭转的嘎嘣声，而“大脑”……
宋嘉眼泪喷涌而出，却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着魔一般盯着眼前的美丽女体彻底变形为不应在人间存在的扭曲肉块。这时候她终于明白苏易城说过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近距离目睹苏成璧的真容，让她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哀鸣，试图从这地狱中逃走。
“为了疗愈先天的神经系统障碍，植入了父亲的曼陀罗细胞，完全改造中枢神经系统，与自身的细胞结合，令你的整个神经系统产生大幅度的变异，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你能从父亲的细胞中幸存，并反而将其驾驭。但结果就是，亲爱的姐姐，你是世界上第一个能够完全驾驭曼陀罗细胞的人。以神经系统为根基，它可以为你带来远超人类的神经操控能力，将你的身躯转变为随心所欲的机器——但与你神经细胞结合得紧密难分的曼陀罗细胞并非绝对无法根除。”
苏成璧抬起自己的双掌，周围的地面开始轻微震动。
“如果有超越人间极限，抵达战略级的物质操控能力。这就并非不可能做到。”
曾经被称为苏成璧，现在的曼陀罗细胞的人间载体放声大笑：“我拒绝。”
苏易城露出笑容，这笑容中有一些悲伤，但更多的是难以道尽的骄傲和感慨：“这并非是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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